從御醫院去往西華門確實要經過曲荷院,崢嶸隨口問道:“莫不是沈大人今日不當必值。”
“不,我是去出診的。”沈雲朝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御醫離宮出診之事並不罕見,對方也必然是王公貴族,能得沈雲朝出宮診病,想來是位高權重之人。崢嶸也沒有多問,行了平禮道:“那我便不耽誤沈大人了。”
沈雲朝卻沒有急着離去,他似乎也話要說,猶豫了許久,纔開口道:“姑娘最近可在宮中聽見什麼風聲?”
“沈大人指得何事?”崢嶸微皺眉頭,有些不解。
沈雲朝嘆氣一聲:“王爺原有過吩咐,不要將此事告訴姑娘,但我總覺得,姑娘應該知道此事。”他口中所說的“王爺”,自然只有東方玄,崢嶸心頭驚了一驚,明知道自己應該轉頭離去,不該留下來,但她還是難以抑制心頭冒起的隱隱不安:“沈大人說得的……”
沈雲朝片刻了片刻,才終於下定決心道:“姑娘有所不知,王爺前兩日受了重傷,我此次出宮便是奉了聖旨前去爲王爺複診的。”
崢嶸愣住,半晌才反應過來:“你說什麼?你說他受了重傷?”
“不錯,此事在宮中知道的人並不多,王爺一直留在王府靜養,已經有幾日沒有上早朝了。”沈雲朝難掩眉宇間的擔憂。崢嶸劇烈跳動,卻還是強裝出一幅冷淡的模樣:“王爺南征北戰數年,難免會惹下仇家,有沈大人照料,想必王爺會能很快康復。”
“倘若只是仇家尋仇,我又何必將此事告訴姑娘。”沈雲朝望着她道,“王爺之所以受傷,是與姑娘有關。”
崢嶸一怔,矢口否認:“沈大人說笑了,我從未離開皇宮,而王爺是在宮外受的傷,又如何能與我有關?”
“這件事王爺不願意讓姑娘知道這件事的原因。”沈雲朝低垂眉目,輕吧嘆息道,“自上次攬星殿遭遇刺客之後,王爺不止在宮裡安排了更多人手來保護姑娘的安全,同樣也在宮外追查兇手的身份。最終在郊外一間破屋裡找到那十人,王爺爲了給姑娘除去後患,獨自與他們纏鬥,雖殺了他們六七人,卻也身受重傷,帶着渾身鮮血回到北靜王府。我前去瞧他時,王爺的肩膀被劍刺穿,渾身都成了血人,頭一句話卻叫我不要讓姑娘知道此事……”
他說得每一個字都如同驚雷一般響在崢嶸心頭,她愣在原地,久久沒有辦法開口說知。沈雲朝接着說道:“王爺之所以這麼做,便是想保姑娘平安,姑娘畢竟身處皇宮,王爺唯恐有忽略的時候,唯有將兇手除去,才能絕去後患。王爺不想讓姑娘知道,也是爲姑娘着想,但我卻覺得,姑娘應該知道此事。”
東方玄對崢嶸的感情,沈雲朝一直看在眼裡,堂堂統領三軍的北靜王,竟爲了心上人獨自闖進虎穴,身受重傷卻不求任何回報,那是因爲他不希望再給崢嶸負責,不想再增加她的壓力,可是沈雲朝又怎麼忍心讓東方玄這一番癡情付諸流水?他不求崢嶸能接受,但求她能懂得東方玄這一份真心,而至於他自己那份情,將永遠埋在心底最深處,不會叫任何人知道。
崢嶸在原地愣了許久,她的神情仍舊那麼冷淡,低垂眼瞼遮蓋住了那雙剪水明眸裡的光彩,沈雲朝的心開始下沉,他自嘲的笑了笑,到底還是天真了,國仇家恨,又怎麼能忘記得了……
他嘆氣一聲,準備跟崢嶸道別,崢嶸卻在這時擡起頭來,一雙仍帶着淚光的眼睛向他望來:“沈大人,不知你可願幫我一個忙?”
“姑娘請說。”哪怕沒有東方玄這一層,沈雲朝也沒有辦法拒絕這樣一雙楚楚動人的眼睛。
“我想請沈大人……”崢嶸怔了片刻,終於說道,“請大人想辦法帶我出宮。”
沈雲朝吃了一驚:“姑娘怎麼忽然就要出宮……”話未說完,他便愣住,臉上浮起又驚又喜的表情:“姑娘莫不是想去看望王爺?”
“不錯,有些話我確實想親自對王爺說。”崢嶸的眼神已經恢復清明,再也沒有了之前的彷徨,她想,再複雜的事,再難開口的話,終究也要有一個了斷。
沈雲朝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悲傷,這幾日東方玄留在北靜王府靜養,心心念唸的唯有崢嶸姑娘,崢嶸願意去看他,沈雲朝自然欣喜,而他所悲傷的,卻是自己那份不予人知的心事,但不管怎麼樣,他仍然更願意去成全他們。沈雲朝想了片刻,糾結道:“西華門有侍衛看守,想要出宮可是不易。”
“若沈大人覺得爲難,便就作罷吧。”崢嶸故意顯得自己並不十分熱切,因爲她知道沈雲朝必然會有辦法帶她出去,而她與東方玄之間,倘若今日不說,恐怕再也沒有機會。沈雲朝果然中計,說道:“那便唯有請姑娘扮成我的藥僮,跟我一同離宮。”
“一切有勞沈大人安排。”崢嶸行平禮道。
“就請姑娘先在此稍侯,我去去便回。”沈雲朝快步走向御醫院方向。崢嶸留在此處等了大約有一柱香時間,沈雲朝便提着一個布包回來:“這是藥僮的衣服,請姑娘換上吧。”
崢嶸將衣服接來,四下望了一眼,發現這裡也唯有假山後面才能遮擋,便往那裡走去。這是男子的衣服,自然較爲寬鬆,崢嶸直接套在了外面,將頭髮一束,帶上帽子,衣服雖有些長,倒也正好遮住了她的鞋子,更能掩人耳山。她從假山後走出,沈雲朝正在打量周圍的環境,聽到動靜轉過身來,不禁眼前一亮,哪怕是一件普普通能的青灰色太監服,穿在崢嶸身上,亦是風姿翩然,出衆脫俗。
“姑娘且跟在我後面,一會到了西華門,由我來應付守衛便可。”沈雲朝雖只是個御醫,但他卻是當朝一等貴族瑞賢王的外孫,那瑞賢王位高權重,朝中無人不尊敬有加,對沈雲朝自然也就禮讓三分。沈雲朝知道此事很是冒險,但他寧可去冒這個險,也要成全他們一次,更何況崢嶸都沒有絲毫猶豫,他又何必瞻前顧後。
來到鄭國這麼長時間,這是崢嶸第一次做這麼任性的事,從前她事事都在爲攬星殿考慮,事事都以楚南殿下爲先,但是今日,她不止爲了楚南殿下,也是爲了自己。有些事,終究要有個瞭解,她與東方玄之間,是一段孽緣,註定不會有結果,唯有快馬斬亂馬,纔是最好的做法,而她此行,便是要徹底了斷此事,給自己一個交待。
去往西華門的路上時不時就會遇見過路的宮人,萬幸崢嶸甚少在宮裡走動,宮人大多不識得她,倒也算有驚無險。西華門口守着兩位身穿銀色鎧甲的侍衛,他們見到沈雲朝恭恭敬敬行禮,沈雲朝出示令牌,那侍衛警覺地望了崢嶸一眼,問道:“沈大人,這位是?”
“他是御醫院的藥僮。”沈雲朝簡短的說道。以他的階品,攜帶一名藥僮自然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侍衛看了眼崢嶸手裡的藥箱,也沒放在心上,拱手退到一步去。沈雲朝不緊不慢地走出西華門,崢嶸跟在他後面,隱隱覺得那兩名侍衛仍在望着他們,裝出一幅亦步亦趨的模樣,直到遠離了他們的視線,才微微鬆了口氣。
入宮這麼久,這是崢嶸第一次真真切切看見左京的街道,這天子腳下的繁華自不必多言,連走在街上的人都多了幾分財大氣粗之意。沈雲朝怕引人懷疑,沒有與崢嶸說話,兩人一路快步,徑直到了北靜王府門前,崢嶸看見那巍峨的大門,心跳驟然加快。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到北靜王府,可卻是她第一次主動走進北靜王府,今後恐怕,再也不會有第二次。
守在門前的侍衛向沈雲朝行禮,並未阻攔詢問,沈雲朝對這裡已極是熟悉,無需下人引路,來到東方玄所居住的起雲軒。崢嶸看到那花櫺門敞開着,腳步不知不覺慢下來,一名侍女從房中走出,崢嶸認出來她便是先前在北靜王府照看過她的秋雯,想到她當日的種種細心之舉,崢嶸不禁眼眶一熱,幾乎要出聲喚她,到底還是忍了下來。秋雯沒有注意到她,只向沈雲朝行禮:“沈大人來了。”
“王爺如何?”沈雲朝問道。
“按大人的咐吩,方纔服了藥,現下正在房裡呢。”秋雯眼裡難掩擔憂之色,“奴婢可從未見過王爺如此虛弱過,沈大人,王爺還需多久纔會康復?”"
“王爺的傷口深至見骨,若要康復,還需要費上些時日,我且先進去瞧瞧。”沈雲朝道。
“奴婢便在外面侯着,沈大人若有吩咐,喚一聲便可。”秋雯曲膝行禮,臨走前還望了望崢嶸,大約是覺得她眼熟,眉頭微微一蹙,也沒往深處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