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孃住在月喚買來新宅子裡, 都到了第二天,仍舊不敢相信這宅子是月喚買的, 房契上寫的名字是她的孫女鍾月喚。
打從早上起來,阿孃連飯也顧不上吃,在她和月喚睡覺的屋子裡轉來轉去,這裡看看, 那裡瞅瞅,從雕花窗往花園裡張望半天, 又出去, 在前院後院裡轉悠來,轉悠去。月亮門下站了站,摸一摸刷得雪雪白的院牆,看一看開得正好的爬藤月季, 再去花園的鞦韆上坐一坐,揪一朵月季花在手, 人跟做夢似的,逮着靜好四春連問了幾遍:“這裡可是嘉興城?我怎麼覺得自己跟上了天似的?這裡莫不是住着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天宮罷?”
靜好心裡也着實吃驚,不是因爲這兩進的嶄嶄新的小宅院,而是驚詫於三姨娘的本事, 她竟揹着鳳樓和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置下產業。聽見阿孃問, 便說道:“阿孃,這裡不是天宮,你老人家放寬心住着。”
阿孃花園裡坐了老半天, 回去吃好早飯,又出來轉悠,大半天過後,終於在心裡接受了自己的的確確身處在這天宮一樣的宅院裡、且這天宮一樣的宅院的房主不是別人、而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吃貨孫女月喚這一事實。
阿孃再看着眼前這花園,自言自語道:“這麼多的花,這麼多的草,花裡胡哨的,好看是好看,就是不中用……應當把花草剷掉,竹子拔掉,栽些姜蔥蒜,蘿蔔青菜挨樣都種一些;再養兩隻雞,喂幾隻鴨,最好再能逮只小羊回來,將來奶水不夠,也不用愁了……”
也沒過幾天,阿孃見縫插針地栽種在天宮一樣的宅院角落裡的姜蔥蒜和小菜們生根發芽,長勢喜人,月喚看不下去,說道:“好好的地方,叫你老人家給捯飭得像個癩痢頭,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阿孃指指她已經微微凸出來的小肚子,又指指靜好和四春,愁得不住嘆氣:“這麼多人,都要靠你養活,吃穿用度,哪一樣不要銀子,城裡樣樣又都比我們鄉下貴,你縱有金山銀山,也禁不起這樣坐吃山空。”嘆一口氣,又道,“我雖然跟着你過上了好日子,心裡頭卻總是不踏實。你肚子裡要是個丫頭也就算了,萬一是個小子,將來要用銀錢的地方多着呢。”
靜好和四春聽見阿孃的話,對視一眼,一個拿笤帚掃地,一個花園裡賣力拔草去了。
月喚捧着不大的肚子在鞦韆上坐下,說道:“我手裡的這點積蓄,三年五載的總支撐得下去。即便養了哥兒出來,我自會想法子,不用你老人家擔心。”
城南,仇萬里宅子。這一日早起,老姑娘做好飯,去仇萬里所居的東屋喊他起牀,瞧他神色還好,遂小心說道:“你也該出去打聽打聽,問問哪裡有人家請賬房先生,或是教書先生……家裡雖有些積蓄,但哪夠兩個人坐吃山空?溫家破了,我爹沒了差事,我娘病着,眼看是拖不了幾天了,今後是幫襯不了我們了……”
仇萬里聽她嘮叨,難免不快,皺着眉頭說道:“不用你說,昨天就出去打聽了。”
老姑娘問道:“前兩天單舉人家來人找你,可是有什麼事情?你今天左右無事,爲何不去一趟?萬一他家……”
仇萬里道:“他家是有名的鐵公雞,如何去得?”
老姑娘嘆氣:“溫家那樣的東家,哪裡是隨處都有的?早知道我們也該跟去桐城的,我是想不通你爲什麼不願意跟去……”
仇萬里斥道:“別說了,一大早就聽你這些有的沒的,好生敗興!”
老姑娘被他一喝,就不敢再囉嗦了,過了半響,方纔低低道:“我在孃家的時候,被爹孃捧在手心裡,何曾操過一文錢的心?說這些,還不都是爲了你?”才擺上碗筷,忽聽院門銅環聲響,似是有人敲門,忙出去開門。纔來開門閂,不由得呆了一呆。
香梨看她神色,淡淡一笑:“這麼看着我做什麼,不認得我了?”
老姑娘張口結舌道:“二姨娘,你、你不是去了桐城麼?”
香梨推開她,一徑往裡去了,口中道:“不去了。”
碧瑾跟在她後頭,左右手各挎着個小小包袱,回首與老姑娘道:“還有,我們如今與溫家已經毫無干繫了,不要再稱呼我們小姐爲姨娘了。”
香梨與碧瑾主僕兩個撇開老姑娘,徑自入內,進了屋子,仇萬里正在洗臉,聽聞外面香梨說話的聲音,一怔,手裡的手巾子沒拿住,掉到盆裡去了。
香梨手扶着門框,笑吟吟地將他一看:“怎麼,見了我,連句話都沒有麼?”
仇萬里定了定神,拉過一把椅子,往飯桌的正當中一坐:“二姨娘想聽什麼?”
香梨微覺心酸,乜他一眼,自己給自己拉了椅子坐下,嘆氣道:“我算什麼姨娘,不過是給他們家賣命、一個月拿十幾兩月銀的管家婆罷了。我在溫家過的什麼日子,你就算看不見,難道也沒聽說過麼?”
老姑娘雲裡霧裡,一頭霧水,關上院門後,悄悄打量着仇萬里與香梨,豎着耳朵聽着他們說話。聽二人語氣,倒有些像是舊相識。
老姑娘在心裡頭悄悄猜度這二人到底是什麼關係,一邊輕手輕腳往回走。纔到屋門口,一隻腳才跨到門檻上,便被碧瑾攔住。碧瑾笑吟吟的:“我們小姐早飯還沒吃,煩請你去取一副新碗筷來。”
老姑娘不敢有違,去竈房另取了一副碗筷,生恐自家的粗瓷碗和舊竹筷會怠慢了客人,拿熱水燙了兩遍,才送到正屋去,這次又被碧瑾攔住,碧瑾道:“這裡就不用你了,你且去歇一歇。”
歇什麼歇?她早飯也還沒來得及吃,看樣子是上不了桌了,但她被自從嫁與仇萬里後,成天不被正眼看待的,一身傲氣早就被磋磨的不見了影,只是自己又不是溫家的奴才,她碧瑾憑什麼對自己發號施令,心內不覺微微有氣,但仇萬里只是坐着,並不發聲爲自己說話。
老姑娘心裡頭氣憤着,納悶着,卻不敢在客人面前丟臉,惹仇萬里生氣。臨去之前,她瞅一眼拉着仇萬里的一隻手嚶嚶哭泣的香梨,心內隱隱感覺有些不太妙,但還是默不作聲地轉身走開了。
老姑娘給自己盛了一碗粥,剝了一個鹹鴨蛋,拿上一隻素菜包,獨自坐在竈臺前燒火的小板凳上吃早飯,耳朵裡飄來正屋內香梨的低低哭泣聲,還有仇萬里頗帶着些不耐煩的話語:
“……你自己選的路,又說這些話做什麼?總是來這一套,好話壞話都由你一個人來說,真當天底下除了你瞿香梨,其餘人都是傻的麼!我勸你一句話,溫鳳樓如今落破潦倒,但今後的事情誰能說得準?萬一又發起來了呢?到時你哭着喊着想着法子再要去做人姨娘,人家還會要你麼?要知道,精明過了頭,便十分討人厭的很!”
香梨哭哭啼啼:“那我當初找你辦那件事情……”
“當初你求我辦那一件事情,我之所以照辦,不是對你餘情未了,而是看你在溫家處境艱難,太過可憐罷了。對你,我仇萬里已是仁至義盡……快走快走!”
其後香梨便哭喊:“……我能怎麼辦?我能怎麼辦?我爹那個人只認得銀子,我胳膊又擰不過大腿!我們一家子愛慕虛榮是有的,但你當初若是能夠像他,有他一分半毫的膽量,不顧我爹怎麼說,把我強搶了去,也省去……”
老姑娘捧在手裡的粥碗“砰”地落地。粥是才盛出來的,滾滾燙,澆在腳面和腳踝上,也沒覺得痛。
當天晚上,老姑娘搬出了西屋,住到了竈房隔壁的一間放雜物的空屋子裡去,好把地方讓出來給碧瑾住。碧瑾要住在她的屋子裡,據說是爲了方便服侍仇萬里,和原先的溫家二姨娘香梨。
老姑娘心都痛得麻木了,也不見得有多難過,只是有些羞恥罷了。成親這麼久,卻一直與丈夫分房而居一事,終於還是被人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香梨與仇萬里在正屋的八仙桌旁一邊一個坐着,仇萬里一張臉拉得老長,跟死了爹孃似的,神情和剛跟她成親那會兒一模一樣。
仇萬里眼睛發直,拉着臉,始終不說話,香梨卻一身精精神神的水紅色新衣衫,面孔上掛着笑,儀態端莊地坐着喝茶。
老姑娘端洗臉水送到屋裡去,香梨從腕子上抹下一隻鑲玉赤金鐲,笑吟吟的遞與她:“妹妹,我來時倉促,也沒來得及準備什麼送你。”
她眼神空洞洞的,神情木訥訥的,都忘了伸手,碧瑾推她:“咱們小姐送你東西呢,怎麼發起呆了?快去接着。”
香梨將鐲子遞與老姑娘,便不再看她,帶笑與仇萬里道:“這裡地方太小,住不下這許多人,你連間書房都沒有,怎麼成?還有,賬房先生就不要去做了,你只管家裡專心讀書做學問,人家不是說麼,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從前是窮,沒有法子,從今後,家裡的吃穿用度都不用你操心,你只管……”
老姑娘在心裡想,前天是二姨娘,昨天是瞿小姐,今天又變成我們家、變成仇家的當家主母了麼?那我又算什麼?這麼大的一樁事情,也沒人來問問我願不願意,好似我不是敲鑼打鼓八擡大轎擡過來的一般。這些人,難道婚姻大事在他們眼裡都是兒戲麼?
老姑娘捧着鑲玉赤金鐲正要往外走,碧瑾又笑道:“你還是那個樣子,連句‘謝夫人賞’也不會說麼?”
老姑娘心想果然,自己封自己做夫人了。默默轉身,拉着一張苦瓜臉,張了張口,“夫人”二字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碧瑾正待要發話,仇萬里這時忽然回過神來,將手中茶杯望着桌上一頓,眼睛看向碧瑾:“我倒想請教,我仇家的夫人,何時變成你們小姐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夥伴們的支持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