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神樂只是勾了勾脣角,擡眸看向夜空,只見一輪清月下忽然聚起一團光芒,那光芒起初還很微弱,幾乎無法察覺,隨着距離越來越近,那團光芒也越來越亮,幾乎蓋過了月的清華,等到了面前,衆人才發現那團光芒竟是由一隻只螢火蟲聚集而成的。
人羣中忽然爆發出一聲慘叫,接着便是第二聲,第三聲……
“有毒,有毒!”有人大叫一聲,人羣轟然紛亂。螢火蟲倏地散開,所過之處播下劇毒。百里神樂趁機帶着華韶穿過人羣,向山莊外掠去。
***
幾人在一家客棧落腳。
南雪歌身上的傷經過處理後已無大礙,倒是小腿,因爲傷了筋脈,只怕以後會留下後遺症。他還在發燒,臉色通紅,脣色蒼白,昏昏沉沉的睡在牀上,腿上纏着白色的繃帶滲出鮮紅的血跡。
房間裡都是藥味,華韶守在一旁,目光中滿是擔憂。
房門忽然被人推開,百里神樂面無表情的走了進來,帶來一陣風。
華韶似乎被嚇到了,握着南雪歌的手,下意識的瑟縮了一下。
百里神樂反思了一下,覺得自己最近根本沒有嚇過這個少年,不禁有些鬱悶。他儘量將面部表情放柔和,單手搭上華韶的肩膀:“去換身衣服吧。”
華韶點頭,卻不動作。
百里神樂輕輕嘆了一口氣,去櫃子裡取了一套自己的衣裳遞給華韶,溫聲道:“你的衣服沒帶過來,先穿我的吧,換好衣服去吃點東西,你大師兄這裡有紀寒和綠珠照看着,不必擔心。”
華韶不敢拒絕,抖着蒼白的嘴脣繞到屏風後。
百里神樂愈發覺得鬱悶。
華韶換了很久也沒有出來,百里神樂等得有些不耐煩,走到屏風邊,低聲問道:“阿韶,怎麼還不出來?”
華韶似乎被嚇了一跳,將旁邊的椅子都撞翻了。百里神樂走到屏風後,發現少年正裹着衣服扶着椅子站起來,很是可憐的樣子。衣服從肩頭滑下,露出一截瘦弱的鎖骨。百里神樂的眸色深了深,很快移開目光,正好對上華韶剛換過的衣服。
他目光一動,走過去從衣服中取出一樣物事來。華韶臉色一變,撲了過去。
百里神樂身形一轉,華韶撲了個空,險些撞上牆壁,幸而百里神樂伸手及時拉住他。
耳邊是百里神樂的低笑聲:“這麼熱情的投懷送抱還是第一次,讓我來看看,這是什麼好東西。”
“不要看。”華韶滿臉蒼白的抓着他的手腕,低聲哀求道:“不要看。”
“若是我偏要看呢?”百里神樂似笑非笑半真半假的說道。
華韶鬆開手,低頭站在一邊,眼中皆是惶恐,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百里神樂緩緩朝桌邊踱步而去,回頭看了一眼仍舊站在原地的華韶,慢聲道:“阿韶,過來坐我身邊。” ωωω● ttka n● c ○
華韶不敢反抗,依言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百里神樂將手札攤在桌面上,伸手摸了摸華韶蒼白的臉頰,低聲嘆了口氣。他將目光重新落在手札上,細細瀏覽起來。
華韶也說不清楚自己爲什麼會這麼怕百里神樂,大概是出於本能吧。儘管現在的百里神樂已經溫柔很多,依然無法抹殺掉他曾經的那些暴戾。他怕百里神樂,這些恐懼已經深深植入骨子裡,或許這就是人的奴性。
他擡眸偷偷打量着百里神樂的臉色,百里神樂的臉色始終都沒有變過。
百里無傷所說的關於百里山莊的秘密就記載這本手札裡。關乎百里山莊和扶搖宮的秘密,關乎百里神樂的秘密。
江湖上都知道,百里山莊與扶搖宮有過一段宿仇。五十年前,百里家的第三子出生,這個孩子的出生幾乎震動了整個百里家族。
孩子筋骨奇佳,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練武奇才,於是孩子被剝奪了童年,整日與武爲伴,就連父母一年也見不上幾次面。
久而久之,孩子養成了孤僻的性格,同時也如願的練成了所有人都期待的神功。就在這個孩子二十歲的那年,百里家爲他舉行了加冠之禮,並賜字仙音,也是在那天,這個孩子踏上了刺殺扶搖宮主的征途。
如一部分人所料的那樣,這個孩子再也沒有回來。百里家的長輩們嘆息之餘,大筆一揮,將這個孩子的名字從百里家族譜上劃掉了。
沒有人會承認一個失敗者,儘管這個孩子付出了很多努力,甚至生命的代價,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去記住他的名字——百里神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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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韶呆呆的看着百里神樂的眉眼,想起手札中的這段記載,心中有種難以言說的滋味。
百里神樂合起手札,低眉看他,輕輕淺淺的笑了起來:“便是爲了這個怕我?”
百里神樂明明在笑,華韶卻覺得心中鈍痛,心裡的恐懼慢慢的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絲的心疼。
他竟然在爲百里神樂心疼!這個認知讓他的臉色變了變。
看到少年變化的臉色,百里神樂的表情愈發柔和,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頰:“阿韶,不要怕我,不要怕我……”
百里神樂的身上冷冰冰的,華韶一直以爲是他心冷纔給人一種冰冷的錯覺,現在想來果然是自己太天真了。他靜靜的縮在百里神樂的懷裡,傾聽着他胸腔內的聲音——似乎什麼也沒有,根本沒有心跳聲。
那麼,他面前的百里神樂,其實是個活死人。
華韶縮了縮,極力忍住想要推開百里神樂的衝動,卻無法不去想抱住他的其實是一具已經死去了五十多年的身體。
百里神樂依舊在他耳邊低聲喃喃:“不要怕我,阿韶,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莫名的透着一股絕望,華韶的心像是被誰紮了一針,尖銳的疼痛開始無邊無際的蔓延,令他再也忍不住的顫抖起來。他抱着百里神樂的脖子,不知所措,抖着嘴脣道:“我、我不怕你,我、我只是……”
不知道該怎麼接受而已。不知道該怎麼接受,強迫自己欺負自己的這個人他已經死了五十多年。
百里神樂驀地擡起頭來,眼睛亮了一下,將華韶抱得更緊:“阿韶。”
華韶試着伸出手摸摸他的臉,如預料中的那樣,冰冷的,沒有溫度的。他像只小貓似的窩在百里神樂的懷裡,低聲道:“我想聽聽那段故事,可以嗎?”
“當然可以。”百里神樂親了親他的嘴角,“只要阿韶不離開,讓我說什麼都可以。”他低低的笑了起來,似乎要將他揉進懷裡,“都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像夢一樣……如手札上所記載的那樣,從出生的那日起便註定了我此生不能像一個普通的孩子那樣長大。他們只當我是一個殺人的武器,不許我與外人接觸,有人告訴我,只要我拼命的練武,殺死扶搖宮主,我便可以過回普通人的生活,像別的孩子那樣,享受父母的疼愛。他們錯了,從我接到任務的那日起,我便不再奢求什麼親情,我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此生被他們支配。我努力的想要完成任務,想要贏回自己的自由……”
“一定……很……難過吧?”華韶斷斷續續的說道。
“不難過,一點也不難過,只是有些恨而已。恨我爲什麼生在百里家,恨我爲什麼不能做一個普通人。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練武,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生活,我被他們鎖在院子裡,不停的更換師父,不斷的有人進來挑戰,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十幾年。二十歲的那年,我第一次見到外面的藍天,呼吸到外面的空氣,才發現自由是那樣的美好。”百里神樂第一次說出這樣多的話,連他自己都有些驚異,窩在他懷中的少年認真的 表情讓他很滿足。
“我沒能殺掉扶搖宮主,百里山莊給我的情報出了錯。扶搖宮主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這個江湖上沒人能殺了他。我被他一掌震碎了心脈,他命人將我丟下山崖,他的兒子卻偷偷將我撿了回去,冰封了起來。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十年,當年撿我回去的小公子也已經變成了一個糟老頭子,還說要將扶搖宮主的位子傳給我。”
華韶倏地擡眸,眼中有不解之意。
百里神樂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輕聲問道:“你好奇爲什麼我還能活過來?”
華韶垂眸,算是默認。
“聽過白衣教嗎?”
“不久前被誅魔盟攻打的白衣教?”華韶長長的睫毛顫了一下,看得百里神樂很是心動。
“不錯,可知誅魔盟爲什麼攻打白衣教?”
“懲奸除惡。”
“傻瓜。”百里神樂的眼神帶着幾分寵溺,“他們攻打白衣教是爲了白衣教的長生蠱。傳說,只要將長生蠱種在體內,便可容顏不老長命不衰。”
華韶陡然睜大眼睛。
“都是真的,因爲長生蠱就種在我的身體中。如你所見,我活了過來,有了自己的意識,卻沒有正常人的體溫和心跳。”
“長生蠱不是白衣教的聖物麼?”
“因爲他們教主欠我們扶搖宮一個人情,他們教主還不了,只好用長生蠱來相抵了。”百里神樂撥開他額頭上的碎髮,在他耳邊低聲問,“阿韶,你還覺得怕我嗎?”
華韶沉默了,似乎有些無法消化這些事實。百里神樂也不責怪,只靜靜看着他。
百里神樂忽然記起那個病牀上的老人,就在五十年前,百里神樂遇見他的時候,他還是個風華正茂的少年人,和華韶一般大的年紀,正是青蔥年華。轉眼間,百里神樂還是五十年前的那個模樣,那個少年人卻已經白髮蒼蒼。
年華易逝,韶華難留。
他從混沌中醒來,眼前的世界都變了。他本來認識的人就不多,時間過去了五十年,這個世界於他來說更是陌生,他甚至忘記了該怎樣去和別人交流。
他換上繡着竹葉花紋的純白衣裳,腰間垂着流蘇,滿頭青絲只用一根碧玉簪子束起。他看着鏡中那個風華絕代的身影,眉眼間皆是不知所措的惶惶然。
穿戴華美的丫鬟們將他領到那個老人的牀前,很長時間他都處於一種恍惚中。他對牀上那人的記憶還停留在五十年前,那個神采飛揚卻不知名姓的少年。
老人拉着他的手,不停的顫抖着,他說了很多話,可是百里神樂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一切就像一場夢,他在想,或許這就是一場夢,他正活在這個老人的夢裡,等這個老人醒來了,他也就消失了。
“我喜歡你,神樂,五十年了,你還是那樣年輕,我卻老了。”老人握着他的手,蒼老的脣畔擦過他的手背,反反覆覆低聲呢喃着那一句話,“我喜歡你,神樂。”
我喜歡你,神樂。
老人的聲音似乎和記憶中的少年的聲音重疊了起來,讓他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幻。
老人在他面前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帶着滿足的表情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留給百里神樂的卻是一場無法醒來的夢魘。
我喜歡你,神樂。這六個字像魔咒一樣,將他緊緊束縛在某個時空裡,找不到出口,只能漸漸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