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蛇 (5)

“跟走火入魔差不多。”他說着,像笑話兒時的愚蠢遊戲那樣笑一下,藉着笑嘆了口氣。

她在想,他爲什麼又講起這個。

然後他就又進入一段沉默,眼皮垂下。敏感冷傲的單眼皮。他那冷冷的情調讓她愛得滿心作痛。

沉默一點一點繃緊,像根弦,要斷了。

她突然說,你帶我走吧。眼淚在她眼圈裡形成個閃亮的環,轉來轉去。你帶我走吧。她身子向前傾,兩個支在膝蓋上的手捧住她尖削的下巴。她把自己弄得很低,向他仰起臉。那姿態是個女奴。她上仰的小小秀麗的腦袋像一顆雌蛇的頭,由於吃力地仰起,那沒有一根碎髮的腦門上聚起一組又細又密的皺紋。

徐羣山的布鞋悠悠晃着,說:“我是要帶你走。”

她沒問去哪裡,去幹什麼。她在想,不會有好結果的。她在他平淡的神態裡已找到了她要找的,她一直在找的東西。陰謀?他清瘦光潔的臉那麼年輕,某種陰謀卻使它僵硬,毫無生氣。

他說他已經和歌舞劇院的領導們打了招呼。

他說他們已經同意了。她眼睛鬆弛了,不想再看透那個陰謀。她正在把那難以馴服的堅硬的毛巾從鐵絲上扯落,包起那個禿得相當徹底的牙刷和一把黑塑料梳子。黑梳子的齒縫裡是灰白的泥垢。她把這些東西塞進一個皮包。二十年前買的一隻包。誰都會在這時涌上一陣愛憐:這是個什麼都不講究的女人,除了舞蹈,她什麼都不和這個人間計較。

“不必帶那些東西,都準備好了。”徐羣山說。

她小孩子一樣信賴地茫然地又把舊毛巾禿牙刷扯出來,以討好賣乖的神態看着他。她在想:都準備好了。準備好了?

果然沒有人阻攔他們。看守的女娃在樓下捧着個大茶缸子吃從街上面攤買來的面,吃得一腦門的汗。她見年輕的徐首長領着孫麗坤過來,機靈地閃開路。徐羣山一手插在褲袋裡,另一隻手隨意而神氣地擺動。怎麼看他都是個首長。他以那隻擺動的手一揮,指向停在垃圾箱邊上的一輛摩托車,說:上去吧。

她邁進跨鬥,坐下來,他將那件呢大衣扔給她。那一扔的隨便和準確說明了那份已成爲自然的關切。

摩托車啓動的轟鳴聲中,跑來七八個女娃,都認爲孫麗坤這回給逮走可不是業餘的了。

冬天的黃昏,麻雀一排一排呆立在電線上。人們縮頭縮腦地走着。成千上萬的自行車蒙着灰塵在大路小路上灰溜溜地前進。她不知道這是幾月幾號,星期幾。她看見澡堂門口站着排隊的人,三個十歲的女兵在無聲息地談笑。徐羣山從小路駛到大路,又駛到環城路上。城市像個畫錯的棋盤。他帶着她,沒有出路。他也陷進自己設置的陣。

他大聲對她說,你很久沒到外面來了!

她明白他在帶她兜風。她也明白他在下最後的決心向她亮底牌。

她跟他說:看那個賣茶蛋的老太太!我在舞蹈學校的時候她就在這賣茶蛋。那時茶蛋五分一個,還沒有臭的!那個糖果店原來是個修鞋鋪!這家裁縫店原先沒這麼大!

幽暗的城市景觀和在風中灌進她的眼睛。風一點不硬,像城市一樣陳舊。貼在各種牆壁上的大字報到處綻裂,整個城市由此而顯得襤褸。

她知道他在拿出決策來之前要讓她逛夠。

在一個小油燈前,他停下車。如此的小油燈組成了這個城市夜晚惟一的繁華。小油燈下往往是些白天從來不見的食品。小油燈從幾個世紀前燃過來;不管戰爭與和平,不管誰上了政治舞臺誰狼狽謝幕,不管孫麗坤輝煌還是孫麗坤落魄,它都一樣穩穩地亮在那兒,映照着那些不知來路的物品。商販和顧客也都沒有來路。

小油燈下,她竟然看見幾串指頭粗的香蕉。好多年沒見香蕉了。她瞪大眼半張嘴見徐羣山從口袋裡搜出鈔票。硬幣。他把小油燈下的東西掃蕩了。她看見他不耐煩地、輕蔑地等待販子點數那堆數也數不清的錢。每一個香蕉值她三天的伙食費。

香蕉帶着腐爛前的酒糟味,裡面竟還是香甜的。他催促她吃,她挑了一個最有形狀的剝開給他。他嫌棄似的笑笑,三兩口把它塞進嘴。從口袋掏出雪白的一方手帕擦擦手指,像是他剛碰過髒東西。他將手帕扔給孫麗坤,跨到摩托座位上。她愛他這一系列動作的每一個環節。

在通往郊區的公路上駛了十分鐘,摩托車停在一個招待所院子裡。她曾經常來此地。它保存着一些領袖們和偉人們住過的房間。有些領袖成了國家和人民的敵人,有些帶一堆罪狀死去,這些房間便尷尬地空在那裡,直到人們將它重新粉刷,除淨它所有尷尬的歷史。

一小時之後,孫麗坤在浴缸裡泡澡。她很久沒洗過真正的澡,最多是就着一桶水用洗臉毛巾搓一搓身上的泥垢。她渾身泡酥,心一直向上浮。她已泡得微微頭痛,有一點噁心。她還是不肯起水。聽得見他在客廳翻報紙的聲音。他坐在官派十足的淡藍色巨大沙發裡讀報,偶然清一清嗓子,或掀開杯蓋呷一口茶。她聽見一個服務員進來送開水。她覺得她連他翻報和呷茶的聲音都愛。聲音引起她從來沒有的渴望,去和一個人結合去永久結合過生活的渴望。她知道這渴望的卑賤,以及它被粉碎的前景。她全身的毛孔都含有那直覺。只待證明的是,一切將怎樣被粉碎。這樣一個情形——他在客廳裡讀報,她在一牆之隔的浴缸裡昏昏欲睡——這情形形成了一個最溫情的生活局面,她不能想象世上還有比它更飽和的溫情。

她從浴缸裡跨出來。很久沒照鏡子了,她不太敢看自己在鏡子中陌生的臉。她乖覺地穿好衣服,一面梳着溼頭髮。早已想好,她要好好來度她和他的末日。

徐羣山從報紙上擡起臉,看見她洗得太徹底的臉孔如同新長出的嫩肉,動一動它就要破裂。她一下一下梳着頭髮,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茶几上放着銅色的香蕉,古董一樣珍貴。旁邊有個錄音機。他說他找到了一盤《白蛇傳》中的一段音樂。一支媚態的二胡獨奏,嗚啊嗚地慢慢哭了起來。音質不好,音樂不乾不淨,真的像哭。

她翹起下巴,聽。就像照鏡子,她不太敢聽它。是白蛇哭的那段獨舞。許仙被化了蛇的白娘子嚇死之後,白蛇盤繞在他的屍體上,想以自己的體溫將他暖回來。

“我很小就看你跳這段舞。”徐羣山從錄音機上擡起臉。他坐在沙發邊緣上,兩腳一前一後,不是慣常的架着二郎腿。

她覺他這個坐姿古怪、荒謬,像穿了太窄的裙子。她下意識地拿起茶几上的半盒煙,又膽怯地把它擱回去。她看見什麼東西非常沉重又非常荒謬,就在他黑而長的眉梢上。

徐羣山拍一拍他身邊的沙發,問她敢不敢坐到那裡去。他在開她玩笑,其實半點玩笑也沒有。他拍沙發的邀請隨意、自在、無所謂。好像說,你要真敢,那就是自找。只有她那舞蹈者的直覺知道他之不隨意、不自在,他的吃力和僵硬。

她坐下去,卻沒把分量沉下去。她兩條腿強有力地控制着她的下陷。它們繃直,呈出每塊肌肉的形狀。他的手,伸過來了,撫摸她的頭髮,指尖上帶着清潔的涼意。那涼意像鮮綠的薄荷一樣清潔,延到她剛在澡盆中新生的肌膚上,她長而易折的脖子。

孫麗坤向他轉過臉。這一瞬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絕對平等。無聲地,她用人和畜平等的無詞無字的語言告訴他,她是他的。

她比他年長許多,這樣一個事實也在那人畜平等的無言中消失了。

將來她回憶起來,會清楚地記得,是她自己解開第一顆鈕釦的。她脫下年代悠久的印度紅毛衫,給出去她肉鑄的舞蹈者雕塑。

任她去否認去拒絕看清真相,真相還是漸漸顯形了。真相在逼過來,在質感起來,近得可觸。她的半生半世中,沒有任何事物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於缺乏真相。

她卻怎樣也避不開了,怎樣不想看清它都不行了。太晚。滿舞臺的誤差,沒有機會挽回。冥冥之中她知覺的那個原則的差錯已在她的識破中。

她這三十餘天三十餘個夜晚,每分每秒砌起的夢幻磚石,她竟不可依靠上去。那夜夜練舞,那自律節制,那隻圖博得一份歡心的壘砌。竟是不可倚上去。

徐羣山清涼的手指把她整個人體當成細薄的瓷器來撫摸。指尖的輕侮和煩躁沒了。每個橢圓剔透的指甲仔細地掠過她的肌膚,生怕從她絹一樣的質地上鉤出絲頭。

她聞着將校呢軍裝淡到烏有的樟腦味和“大中華”煙味。毛料的微妙粗糙,微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適。她可以在那貌似堅實粗糙的肩膀上延續她的沉溺。她一再阻止直覺向她告密。

一切卻都在逐漸清晰。一切已經不能收拾。

她揭下那頂呢軍帽。揭下這場戲最後的面具。她手指插進他濃密的黑髮。那麼長而俊美的鬢角,要是真的長在一個男孩子臉上該多妙。

徐羣山看見她的醒悟。看見淚水怎樣從她心裡飛快漲潮。

她的手停在他英武的鬢角上。她都明白了。他知道她全明白了。但不能道破。誰也不能。道破他倆就一無所有。她就一無所有。

夢要做完的。

34歲女人渴極了的身體任徐羣山賞析、把玩、收藏。

眼淚從她眼角流出,濡溼徐羣山那該屬於美男子的鬢髮。

“我很小的時候就特別迷你。”他儘量不露聲色。把角色演完吧。“十一二歲那年。”

她聽這句話已經聽得要瘋了。沒有這句話,整幕醜劇是不是沒有主題?沒有這句話,整張無心而經意編織的網是不是就沒有緣起?從淚水裡看去,那張男孩氣的俊秀面容中僅有一點點邪惡和猙獰。她已給了出去。她顧不上作嘔。只爲一切結束前,只爲末日完美地逝去前一切就露出謎底而悲傷。

官方版本(之三)

S省革委會保衛部:

經過北京市公安局全體同志的努力,尤其是戶籍部門全體同志的連續奮戰,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內,查出:宣武區有一名徐羣山,65歲,退休小學教員。海淀區有一名徐羣山,8歲,男,玉泉路第二小學二年級學生。東城區有一名趙羣山和一名喬羣山,均爲18歲,男,從未離開過北京。西城區有一名徐羣珊,我們對其做了較詳細的調查。徐之父親徐東森爲我國重要國防科學家之一,所從事的研究項目爲國家一級秘密。徐東森於一九六九年攜妻子李茹思遷入三線,負責一項保密科研項目。徐羣珊於一九六八年底插隊山西,一九七○年被病退回北京,隨後便出沒無定。

據說徐組織過腐朽的地下音樂會,演出西方資產階級音樂作品。徐涉足的地下讀書俱樂部也被街道居委會勒令解散,因爲所讀的書全是《安娜?卡列妮娜》、《包法利夫人》之類的黃色淫穢書籍。徐的同夥中有因私刻公章、盜用軍用車輛而被捕者,但因是青少年犯罪,我們主張以教育監督爲主,交與街道委員會及羣衆專政組織看管。至於徐本人是否直接參與到以上犯罪活動中,我們還在做進一步調查。徐於一九七○年底去S省西昌一帶,探望在三線搞國防科研的父母,對於此後徐的活動,瞭解者甚少。根據所掌握的情況分析,我們的結論爲:徐羣珊與詐騙者徐羣山無關,因爲徐羣珊是女性。

我們一定繼續加強革命警惕性,牢記偉大領袖的教導:“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深入調查,爭取儘快將詐騙犯“徐羣山”捉拿歸案,以維護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的革命秩序。

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禮!

北京市公安局

民間版本(之三)

據說住一百六十號病牀的那個中年女人老早是滿有名氣的演員,跳舞的。人們眉來眼去,說,哦,跳舞的。叫什麼?姓孫吧?好像是。拍過電影的!哦,拍過電影的。沒聽說過。現在跳舞有名的就茅惠芳、薛菁華。

據說她天天天不亮就爬到樓頂平臺上,把腳放到頭頂。難爲她了,這麼一把歲數。

據說,有天早上值班護士哇啦哇啦朝樓頂上喊:“一六○牀,下來下來,有人找!”

這位叫一六○牀的女人跑下來,面色馬上白掉。護士指給她看那個坐在她牀上的一個女孩。也不算什麼女孩了,有二十好幾了。姓孫的是外地人,從來沒有親眷朋友來看她,從來也不跟病房裡的人多搭訕。來一個人探她病,她激動得面孔也白掉!她叫她“珊珊”,她叫她“孫姐”。那是後來人家聽到她倆這樣叫的。

最早一六○牀是蠻怕她的樣子。女孩子長得不太好看,頭髮短得不男不女,走路扛着方肩膀,穿一件深藍毛料列寧裝。這個年頭還有人穿列寧裝?不是古代人嗎?料子不錯的,是剛解放英國人布行裡的那種譁嘰。

這個叫珊珊的女孩就天天來看她,常常同她到樓後面那塊草地上,攤開一塊塑料檯布,擺出火腿罐頭、鳳尾魚,兩個人一人坐一塊磚頭,在太陽下吃。這種好東西很多年都沒見過嘍。兩人親熱得不得了,在院子裡散步常常勾肩搭背,要麼手牽手。

第8章 倒淌河 (2)第34章 灰舞鞋 (12)第24章 灰舞鞋 (2)第19章 拖鞋大隊 (1)第4章 白蛇 (4)第1章 白蛇 (1)第18章 梨花疫 (3)第36章 白麻雀 (2)第22章 拖鞋大隊 (4)第23章 灰舞鞋 (1)第25章 灰舞鞋 (3)第8章 倒淌河 (2)第25章 灰舞鞋 (3)第7章 倒淌河 (1)第34章 灰舞鞋 (12)第16章 梨花疫 (1)第9章 倒淌河 (3)第1章 白蛇 (1)第26章 灰舞鞋 (4)第21章 拖鞋大隊 (3)第29章 灰舞鞋 (7)第5章 白蛇 (5)第3章 白蛇 (3)第37章 白麻雀 (3)第23章 灰舞鞋 (1)第35章 白麻雀 (1)第5章 白蛇 (5)第33章 灰舞鞋 (11)第2章 白蛇 (2)第37章 白麻雀 (3)第26章 灰舞鞋 (4)第18章 梨花疫 (3)第10章 倒淌河 (4)第12章 倒淌河 (6)第4章 白蛇 (4)第18章 梨花疫 (3)第25章 灰舞鞋 (3)第12章 倒淌河 (6)第17章 梨花疫 (2)第33章 灰舞鞋 (11)第5章 白蛇 (5)第34章 灰舞鞋 (12)第14章 倒淌河 (8)第11章 倒淌河 (5)第31章 灰舞鞋 (9)第34章 灰舞鞋 (12)第35章 白麻雀 (1)第22章 拖鞋大隊 (4)第33章 灰舞鞋 (11)第31章 灰舞鞋 (9)第34章 灰舞鞋 (12)第37章 白麻雀 (3)第13章 倒淌河 (7)第16章 梨花疫 (1)第13章 倒淌河 (7)第7章 倒淌河 (1)第21章 拖鞋大隊 (3)第10章 倒淌河 (4)第34章 灰舞鞋 (12)第17章 梨花疫 (2)第31章 灰舞鞋 (9)第9章 倒淌河 (3)第9章 倒淌河 (3)第34章 灰舞鞋 (12)第22章 拖鞋大隊 (4)第21章 拖鞋大隊 (3)第10章 倒淌河 (4)第26章 灰舞鞋 (4)第1章 白蛇 (1)第13章 倒淌河 (7)第5章 白蛇 (5)第5章 白蛇 (5)第16章 梨花疫 (1)第22章 拖鞋大隊 (4)第7章 倒淌河 (1)第24章 灰舞鞋 (2)第6章 白蛇 (6)第13章 倒淌河 (7)第3章 白蛇 (3)第18章 梨花疫 (3)第32章 灰舞鞋 (10)第3章 白蛇 (3)第38章 白麻雀 (4)第14章 倒淌河 (8)第10章 倒淌河 (4)第19章 拖鞋大隊 (1)第1章 白蛇 (1)第2章 白蛇 (2)第29章 灰舞鞋 (7)第18章 梨花疫 (3)第23章 灰舞鞋 (1)第37章 白麻雀 (3)第6章 白蛇 (6)第26章 灰舞鞋 (4)第23章 灰舞鞋 (1)第7章 倒淌河 (1)第21章 拖鞋大隊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