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人提起酒,就離不開江湖二字。
一萬個武夫心中有一萬個江湖,每個人的江湖都與衆不同。
只是當武夫們手中的酒碗同舉一片明月天時,兩碗相碰,發出一聲清亮音,痛飲一口粗烈酒,辣喉嚨,雙頰紅,相視一眼,心照不宣一笑,相忘於江湖。
別看現在涼州日子過的安詳,剛開始並不富裕,甚至有些荒涼。因其天險奇多,離齊邊國境最近,是天然戰略要地,每朝每代基本當作駐軍之州來對待,雖說要江有江,要山有山,但與其他州比起來,還存在不小隱患,素來不被君王給予厚望。
全州皆兵的地方可想而知混亂,部隊在前方打戰,家屬在後方跟隨,有時戰敗失城,全城百姓跟着陪葬,哀嚎遍野,屍山血海。等到大軍勝利,重返家園時,手捧親人屍骨,那些兵甲是何情感?
大玄苦,最苦是涼州。
涼州很窮,剛開始家家戶戶都是吃不飽穿不暖,粗人家的孩子哪裡有什麼閒情雅緻如京城富貴人家兒女一般,每日悠哉,穿的是綾羅綢緞,想的是品茶賞曲。
涼州兒女們,想的更多是如何在涼州活下去,能吃飽飯穿得暖,就足夠了。
一匹布衣,一柄粗刀,是當時涼州江湖人的標配。
一雙破爛草鞋,就能走遍萬里江湖路,見識萬千相同武夫,在風塵中,摸爬滾打,發誓定要闖出一個名堂來。
剛開始身上沒銀兩怎麼辦,就學老江湖們買一文錢對水的粗酒水喝,粗酒很難喝,經常辣的人嗓子疼,但不能在別人面前丟了面子,引來笑話,只得每次入喉,長啊一聲,隨後拍桌散氣,嘴中難受的緊,就朝小二大喊一聲:“店家上酒!”
旁人一聽,呀,此人氣派可足,定是個江湖高手,紛紛舉碗敬酒,倍有面子。
當時的江湖很純粹,武道尚未成型,大家都是學家裡軍隊長輩模樣,橫劈豎戳,相互看不上眼,抱在一拳互相喂拳,大戰淋漓後,敗家給贏家討杯酒水喝,相視一笑,心中都清楚,都是被逼迫無奈,出來討個生活。
江湖真的很大,一代代人走在風塵中,自然也是誕生出許多膾炙人口的江湖故事,被後人流傳。
一代江水養一代人,現在涼州富饒了,城牆也是建立,武道發展迅速,各門各派在江湖頻頻出聲,各大家族林立,都喝的起好酒,品的了好茶,可誰曾想,江湖的水是越來越渾濁,越來越沒曾經的味道。
以前能爲江湖好友舉刀去殺一人,無論對方修爲如何,品行如何,現在可以嗎?
當然可以,鮮衣怒馬,快意恩仇,這是江湖。
但在提刀時,大家都會留個心眼,要麼境界太高,會失性命,要麼就是品行聲望太高,殺了會有損自己江湖形象,最後思考再三,還將刀放回原處,拍拍那位兄弟肩膀,不了了之。
人心難測,爾虞我詐,也不知是從哪家開始,江湖水中,漸漸夾雜廟堂味道。
韓不爲出生在旱天城,正好夾在涼州富與貧之間的年代,幼時戰亂少了,但涼州百姓的腰板,也被賦稅被壓彎了。那年恰逢旱天大江潮水洶涌澎湃,旱天城裡最好的漁船都被撕裂成粉碎,無人敢去江裡捕魚賺錢。
原以爲大江與以往一樣,漲潮幾天就會退去,誰曾想,似乎是天上龍王有意難爲旱天城人民,一連數月,大江潮勢越發激烈,滿城是瘦骨嶙峋的屍體,一片地獄景象。也就在此時,那個藍衣扛槍少年從人羣裡走出,一槍挽狂瀾,那一日,大江裡養了數月的肥魚從天上隨江水傾瀉而下,稀里嘩啦的,滿城是魚。
事實上,沒有藍衣少年的壯舉,旱天城依舊能活下來,只是死的人會多一些,也許是半成的百姓,又或者是八成的百姓。
韓不爲曾經憧憬江湖路,在城裡招納邊塞士兵時,毅然決然參見,那時他走時十六歲,回來時二十六。
離開時只有一介布衣,當再回來時,滿城穿甲,數千精兵在等候這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守城將軍。
受過洛塵恩惠的中年將軍舉起酒杯,獨自一人喝一口當時烈酒,一杯入喉,卻有些醉意,朝身旁年輕白衣道:“吳少爺,可知這斷指山由來?”
品茶論人心,喝酒真交情。
年輕白衣晃了晃手中酒杯,平靜道:“吳晨一劍削去的。”
韓不爲一拍大腿,盯着紅暈,嚷道:“對嘍!就是吳晨弄的。也許與他提及,他早就忘記,可是那日他在斷指山上練劍,可是被我小弟看的一清二楚。看完跑回家,哭着嚷着要去學劍。”
吳憂握酒杯的手停頓下來,臉色複雜。
韓不爲又倒一杯烈酒,一飲而盡,握酒杯的手重重落在桌面上,長嘆一聲,沉默片刻,他才沙啞開口:“想來依照吳家作風,吳少爺定然是知道斷指山其中隱情。其他的我先不過問,只想知道,我小弟是死在誰的手上?”
吳家少爺雙眉低垂,將杯中酒一口飲下,喉嚨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燒感讓他不禁咳嗽數聲,原本好看的臉蛋此刻也是通紅無比。
韓不爲哈哈大笑道:“怎樣,這就是江湖最爲著名的劣質酒水,當時江湖裡人人都喝這個。”
吳憂深吸一口氣,又吐出,滿臉不爽。
韓不爲淡淡一笑,擡眸望月,平淡道:“我已經知道答案了,他這一生,也算是有始有終。”
中年劍痞叫韓不忘,不忘恩情的不忘。
吳晨的一劍開天打開他的江湖路,在旱天城買上一柄鐵劍,快意出城,在江湖上好不容易熬出個名聲,武夫三境高手,風光回旱天,想要一展拳腳時,就遇上朝廷叛亂,旱天無人管的局面。
利字當頭,人心變涼。
吳憂放下酒杯,看向中年將軍,淡然道:“中年劍痞的路是吳晨開的不錯,但他的江湖路不是在我這停的,而是在你。”
韓不爲點頭惆悵道:“是啊,當這個提議被我默許時,他的江湖路也就斷了。我小弟生的聰明,就算開頭不知我打算,到後面多少也察覺一些。自古忠義不能兩全,他選的是義,而我選的是忠。”
守城將軍說完又喝上一大口烈酒,劇烈疼痛讓他面容猙獰,在月光下好似財狼,齜牙咧嘴,繼續道:“陽城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不知多少大家對守城將軍這肥差事虎視眈眈。我大勢已去,沒過幾年就要下任,等我家小子上任後,面對都是一等一的江湖人精,一沒修爲,二沒人脈,三沒城府的他,如何與那些老東西談交情?”
吳憂在一旁沉默不語,看向杯中還剩的半杯烈酒,淡淡道:“官道那家茶樓的年輕店家,是貴府長子吧。”
韓不爲點頭問道:“是,吳少爺眼裡可是好,尋常人怎麼都想不到,一個茶樓小二,是守城將軍的兒子。”
吳憂一笑置之,涼州哪一個茶樓店家,在知曉自己身份後,敢坐下來,與自己平靜交談的。
韓不爲收回眸子,朝吳憂看去,一本正經道:“既然吳少爺什麼都清楚,那山上銀兩作何打算。”
吳憂擺擺手,輕鬆道:“我對銀兩不大在意。雖說韓將軍爲人怎樣我只是道聽途說,但想來這麼大筆銀兩,就是做表面文章都該是漂漂亮亮的。”
韓不爲鬆了口氣,起身抱拳道:“旱天欠吳少爺一個人情。”
“韓將軍的人情,吳憂可不怎麼敢收。”吳憂嗤笑道。
韓不爲不以爲然,既已經歷過生死,又久居廟堂,怎會對一個江湖小輩一兩句嘲諷失了身段,得到吳憂滿意答覆,韓大將軍也不枉此行,笑道:“夜色已深,就不打擾吳少爺了,離開旱天城時,請一定要來將軍府上一敘。”
夜已過半,年輕白衣還坐在平房前,手握半杯粗酒,端詳半晌,最後還是一飲而盡。
能決定江湖走向的往往不能憑藉個人能力,昨日種種,皆是成就如今江湖原因,今日種種,皆成日後江湖成敗,種什麼種下,開怎樣的花,就算如今江湖是攤渾水,也要揣着份明鏡在身上。
喉嚨裡烈火燃燒,吳憂猙獰一笑,朝皓月看去,挽起衣袖,豎起兩指,微微分開,慷慨激昂道:“先卷他個滿城風雨,再下定論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