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相異,風月同天。
斷指山頂上,一輪明月獨攬天際。
年輕白衣坐在山頂一塊巨石上,長髮披背,精緻五官在銀輝下閃閃發光,雙眸無精神色,心思遨遊千里。
周圍萬綠叢中一點紅,其他上山頂觀劍的劍修早在西陵子等人身死時,就悄然下山,生怕吳家少爺殺意正濃,將他們性命也取了去,助助興。
良子房還是盤腿坐在原地,身旁三把飛劍插在地上,另外三把整齊平放在素衣旁。
三月末,四月初,晚風乍起,涼風送爽。
吳憂回過神時,山上萬籟俱寂,深吸一口清涼氣,看向不遠處的良子房,見其盤腿念劍,感悟頗深,搖搖頭,輕聲唸叨:“真是劍癡。”
年輕白衣跳下巨石,看向其餘四座山峰,見遠處篝火升起,密密麻麻,人影攢動,很是熱鬧。
吳憂微微一笑,若是將五座山峰並在一起,開個真正的劍宗,培養吳家第二股勢力,吳晨見到會不會高興?
寬大袖口抖動幾許,吳家少爺從袖口拿出那支用段玉清人情還來的毛筆。
毛筆外觀很普通,平平無奇,只是用手觸碰時,纔會覺得別有洞天。筆身蘊含細微雕刻,手指摩擦間,有一種熟悉感覺涌上心頭,吳憂當即將腰間長劍拔出,只聽輕聲清脆,劍身佈滿寒芒,一手在劍身遊走,感受其紋路。
吳憂嘴角忍不住勾起,兩個紋理居然是一樣的,都是前朝遺留名物之物。
長劍入鞘,年輕白衣一手轉動毛筆,另一手貼在腿上,觀夜晚山間色,愣愣出神。
自己孃親是前朝正派公主之女,血脈純正,前朝重武輕文,皇室中人普遍習武,更有皇子皇女,甘願放下錦衣玉食生活,走一段江湖路。自己孃親有一柄名劍不足奇怪,但現在出現一支紋路與無慮一樣的毛筆,還是在兩個氣質平平無奇的兄妹身上。
能懷如此貴重之物,那對兄妹身份那真是耐人尋味。
年輕白衣打量起這支毛筆,舉起放在月輝下,好似朦上一層銀霧,筆身紋路若影若現,耐心觀賞許久,方纔能見到原來刻的是一隻栩栩如生的鳳凰。
鳳凰于飛,翽翽其羽。
吳憂想起自己孃親,儘管那時自己還小,記憶還是不完全,但孃親的一瞥一笑,一起一落,都還歷歷在目。
規矩無情,人心更無情。
孃親是正規皇室後人,前朝傳統,皇室族員無論男女,身死都理應在本家立一塊碑排,入祖廟,享後人煙火。
吳家當時沒有刻意壓下消息,就是爲了引起孃親本家人注意。
吳晨一個人等了十年,十年裡孃家本家人從未露面,最後無奈,只得在吳家本家裡立一塊碑排,但吳家祖訓,外姓者不能入祖墳,只得在孃親生平最愛的佛廟山頭上,立一塊簡單墓地。
吳晨說過,總有一天,孃親本家人會親自來接她回家。
吳憂原本還抱有一絲期待,今日觀孃親本家後人,從南州來涼州,只爲尋與他們有恩的段玉清,對自家人隻字不提。
吳憂能猜到他們兄妹兩身份,那個心思單純的姑娘反應不出來,但那個揹負婁匡的男子,心思不簡單,城府也深,只是奈何第一次出門,南州水柔,溫柔之鄉,自然與他們從小嗅腥味長大的不一樣。
“吳少爺可是有心事?”
良子房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年輕白衣將毛筆收好,隨後轉過身,朝他微笑道:“斷指山上的劍意如何?”
“很獨特,真是難以想象,吳晨前輩當時意境是如何,能一劍劃破一脈山峰。”良子房感嘆一聲,由衷回答。
吳憂淡淡一笑,平靜道:“等我去京城時,好好問一問他,不過他向來是貴人多忘事,或許早就忘記了。”
“吳晨前輩的劍很可怕,家師素來心高氣傲,李皓之的劍在他眼裡不過是三兩兒戲,卻逢人談及吳晨,都會退讓一步,說與他四六開,着實不容易。”良子房站起身子,朝吳憂方向走去,隨後在其身旁停下腳步。
吳憂一笑置之,在他印象裡的吳晨,似乎跟江湖中的吳晨,不太一樣。
吳晨貴爲江湖用劍宗師,這個宗師,不單單是指境界上的高超。
這個天下,不僅僅只有大玄與齊邊兩個國家,還有一些獨立於兩個國家的聖地。
就如鶴周天先前提過的南海帝城,就是擠在齊邊與大玄交接的一處海島,是公認天下武學之聖地,無數武道文化孕育搖籃。
南海帝城裡有許多江湖現在還在流傳的故事,離自己最近的,有吳晨一劍闊海千里,洛塵槍挑百人,還有鶴周天借天下萬劍,呂青衣一朝入聖,讓百萬武夫折腰。
那個在海上漂流的帝城,不僅僅只有故事流出,每過五年都會評一次江湖宗師榜,無論是大玄還是齊邊的武道高手,只要武學造詣高深,都會在榜單。
榜單分爲天地兩榜,天榜爲上乘十五人,地榜次之八十五人。
五年評百人,只要能上榜的,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
吳晨很不意外的在榜單上一呆就是十多年,初等便是天下第八,惹得江湖震盪,一路披荊斬棘,除去飛昇坐化的,熬也熬到如今天下第三的位置。
除了武學宗師榜單,還會收集天下女子容顏榜單,名粉黛榜,同樣分正榜與次榜,正榜名牡丹佳麗十人,此榜爲胭脂粉黛四十人。
就像洛塵夫人,年輕時就位列粉黛榜第六,身後無數追求者,若不是洛塵前輩一槓銀槍也在武道宗師榜上殺出威名,還真不一定能守得住如此美人。
吳憂掰掰手指,離這一屆武道宗師評比還有三個年頭,三年後,也不知天下風雲如何走動,只是那時的南海帝城,定是熱鬧無比,天下武夫朝聖走來,闊出一條人海來,何其壯觀。
只有那個地方,能讓武夫成爲天下第一,與兒時玩伴的約定,吳家少爺從未忘記。
吳憂回過神,朝身旁矇眼男子道:“你這幅模樣,其他人見了,會不會取笑你?”
良子房想了想,搖搖頭,又點點頭。
年輕白衣不解問道:“子房兄這是何意?”
良子房平靜道:“這個世界,不就是有時笑笑人家,有時又被人家笑笑。”
年輕白衣恍然道:“還是子房兄看的通透些,這話水平甚高。”
“不是子房境界高,而是子房的對劍的心比武少爺靜一些,我能終日就抱劍思劍練劍,可吳少爺不行。”良子房還是平淡回答,隨後一笑,繼續說:“如果吳少爺只是一心專注於練劍,能出一個吳家用劍高手,外人會稱讚一句吳家劍仙,卻永遠不會是吳家少爺。”
吳憂自嘲一笑道:“是啊,連你一個用劍癡兒都懂得道理,天下還有誰人不知玄家心思呢。”
良子房聳了聳肩膀,淡然道:“心領神會尚可,不用太過糾結。”
吳朝搖頭嘆一口氣,舉起一手,在脖子上劃劃道:“若是尋常銀兩事情我何曾要與銀兩計較,眼下事情,可是弄不好要掉腦袋的。”
良子房默不作聲,只是將頭轉向燈火通明的旱天城內,問道:“吳少爺準備何時進城?”
吳憂有些納悶的問:“子房兄,你跟我說說,你是真瞎還是假瞎?”
良子房淺淺一笑,風輕雲淡的說:“瞎與不瞎有何異處?江湖本清澈,眼下不過越來越渾濁不堪。”
年輕白衣微微一笑,打趣道:“想不到子房兄還是讀過書的人,說話這麼文嗖嗖的。”
良子房搖搖頭,嚴肅似乎並不打算開玩笑,“吳少爺,現在江湖年輕一輩,何人說話不是兜圈子,繞來繞去,有幾人肯開門見山說實話?”
年輕白衣被講的老臉一紅,又想起良子房那日一進門就點名要取自己腦袋,更是羞愧不已,咳嗽幾聲,沉默不語。
良子房也是意識到自己話語有失,扯開話題問:“先前吳少爺與三位劍修的對招可是精彩,對力的運用似乎也精進一分。”
年輕白衣嗯一聲,武道武學上的招數,越是厲害的,往往越是簡單,但對力道和氣力要求確實瑣碎異常,絕大部分有悖常理,但吳憂這幾日也在參悟鶴周天的兩風,越是參悟,越是發現高手之間看似簡單對招,實則不知暗藏多少修行中的艱難困苦。
外人看似吳晨一劍簡單的開山,卻不知他苦練一劍用了將近十年,氣勢在其身上厚積薄發,一氣百里,摧城撼山,這是何等恐怖的忘乎所以?
吳憂閉起眸子,片刻後又睜開,吐出一口渾濁氣,自嘲道:“現在是對付三個劍道散修來的輕鬆,可要是遇上三位小宗師呢?還能如此簡單嗎?”
吳家少爺望向獨有月光的夜晚,語氣沙啞道:“就算能對付三位小宗師,面對玄家十萬鐵騎,我又拿什麼阻擋?就憑我腰間一把長劍?”
年輕白衣低眉看向自己腰間長劍,破愁爲笑:“術業有專攻,心術不正的話,除非真的是百年難遇天才,不然何時能成器,登上帝城城頭?”
吳憂彎腰蹲在地上,看下斷指山下的座座草廬,又閉上眼喃喃道:“我這等人,心思太多,殺氣太重,運氣又不賴,是不是可以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