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食色性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要吃飯,每個人都要做傳宗接代的那件“工作”——不管他是不是覺得愉快都一樣。
所以每個地方都有飯館,每個地方都有女人,有的女人只屬於一個男人,有的女人每個男人都可以買得到。
還有一部分女人只有一部分男人能買得到——一部分比較有錢、也比較肯花錢的男人。
除了“食色”這兩種性外,據說人類還有種“賭性”。
至少有賭性的人總比沒有賭性的人多得多。
有很多人通常都在家裡賭,在自己家裡,在朋友家裡。
可惜家裡總有不方便的時候,有時候老婆會不高興,有時候孩子會吵鬧,有時候找不到賭友。
幸好還有地方是永遠不會有這種“不方便”的時候——
賭場。
所以每個地方都有賭場。
有的賭場在地上,有的賭場在地下;有的賭場公開,有的賭場不能公開;有的賭場賭得很大,有的賭場賭得很小。
可是你只要去賭,就隨時都有可能把自己的老婆都輸掉。
在幾個比較大的城市裡,幾個賭得比較大的賭場中,最近出現了一個幸運兒。
在賭場裡,“幸運兒”的意思,通常都是贏錢的人,也就是“贏家”。
不管別人怎麼說,賭場裡多多少少總有人會贏點錢的。
在賭場裡,輸家雖然永遠比較多,可是你仍然經常可以看到贏家。
只不過,這個贏家有幾樣很特別的地方——
他只賭骰子。
只要他抓起骰子,一擲下來,準是三個六。
“六豹”。
這是骰子裡的至尊寶,根據一些有經驗的賭徒統計,大概要擲九十幾萬次骰子,纔會出現這麼樣一個點子。
有些人賭了一輩子,每天都賭,每天都擲骰子,也從沒有擲出這麼樣一副點子來。
“他一定是個郎中。”有些人懷疑。
在賭場裡“郎中”這兩個字的意思,並不是看病大夫,而是“賭錢時會用假手法騙人”的人。
只不過真的郎中絕不會這麼招搖,絕不會這麼引人注意。
那是郎中的大忌。
真正的郎中絕不會犯這種忌,如果你擲出一個三點來,他最多隻擲一個五點。
五點已經贏三點。
對一個真正的郎中來說,他只要能贏你,就已經足夠。
有時候他甚至會故意輸你一兩次,因爲他怕你不賭。
可是這個幸運兒從來沒有輸過。
只要他一拿起骰子,擲出來的準是三個六,從來沒有一次擲錯過。
“真的有這麼樣的一個人?”
“真的。”
“他真的每次都能擲出三個六?”
“真的!”
“你看見過?”
“不止是我看見過,好多人都曾看見過。”
“他是怎麼樣擲骰子的?”
“就是這麼樣一把抓起三顆骰子來,隨隨便便地擲了下去。”
“你看不出他用了手法?”
“不但是我看不出,就連大牛都看不出!”
大牛姓張,是個很有名的賭徒,曾經把他一個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朋友的最後一文錢都贏走了,卻只請他那個朋友喝了碗豆汁。
本來對這個幸運兒還有點懷疑的人,現在都不再懷疑了。
“如果連大牛都看不出,還有誰能看得出?”
“沒有人了。”
“難道這個人天生走運?天生就是個贏家?”
“唉!”
“如果他真有這樣的運氣,我情願折壽十年去換。”
“我情願折壽二十年。”
“唉!”
“唉!”就是在嘆氣。
不僅是在嘆息自己爲什麼沒有那種運氣,多少還有點羨慕嫉妒。
“你見過他?”
“當然見過。”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聽說本來就很有錢,現在他的錢一定多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花了。”
“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姓?”
“他叫趙無忌。”
02
這是棟古老的建築,從外表上看來,就像是個望族的祠堂。
可是有經驗的人卻都知道,這地方不是祠堂,是個賭場。
附近五百里之內最大的賭場。
就像是別的那些賭場一樣,這賭場的老闆,也是個秘密幫會的頭目。
他姓賈,大多數人都稱他爲賈大爺,比較親近的朋友就叫他老賈,所以他本來叫什麼名字,漸漸已沒有人知道了。
對一個賭場老闆來說,姓名本來就不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雖然姓賈,卻沒有人敢在他賭場裡作假,否則他養着的那些打手,就會很客氣地請那個人,到外面去。
等到那個人從劇痛中清醒時,往往會發現自己躺在一條臭水
溝裡。
然後他就會發現自己的肋骨已斷了三根。
至少三根。
這樣建築的內部,當然遠比外表看來堂皇得多,也有趣得多。
燈火輝煌的大廳裡通常都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成疊的錢票、成堆的籌碼、成捧的金銀,就在這些人顫抖而發汗的手掌裡流動。
其中當然有一大部分到最後都流動到莊家手裡去了,所以莊家的手永遠都很乾燥,很穩定。
趙無忌穿着一身新裁好的春衫,從外面溫柔涼爽的晚風裡,走入了這燈火輝煌的大廳。
開始時,他覺得有點悶熱,可是大廳裡熱烈的氣氛,立刻就使他將這一點不快忘記。
要進入這大廳並不十分容易。
他當然也是被一位有經驗的“朋友”帶來的,他花了五十兩銀子和一頓很豐富的晚餐,才交到這個朋友。
合適的衣服,使得他看來容光煥發、修長英俊,正像是個少年多金的風流倜儻公子。
像這麼樣的一個人,無論走到哪裡,本來就會特別引人注意。
何況最近他在賭場裡又有了種很不平常的名聲——
“行運豹子”。
這就是賭徒們在暗中替他起的名號,因爲他是專擲三個六的“豹子”。
賭徒們通常都是流動的,這賭場裡也有在別的賭場裡見過他的人。
他走進來還不到片刻,人叢中已經起了陣不小的騷動。
“行運豹子來了。”
“你猜他今天會不會再擲出個六點豹子?”
“你是不是想跟我賭?”
“怎麼賭?”
“我用一百兩,賭你五十兩,賭他今天還是會擲出六點豹子來。”
“你怎麼這樣有把握?”
“因爲我已經看見他擲過九次。”
“九次都是三個六?”
“九次都是。”
圍在最大一張賭桌外面的人叢忽然散開了,讓無忌走過去。
每個人都在看他的手。
這雙手上究竟有什麼魔法,能夠每次都擲出三個六的豹子?
這雙手的手指纖長有力,指甲修剪得很乾淨,看起來,卻也跟別人的沒什麼不同。
這雙手的主人看起來也只不過是個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年輕人。
不管你怎麼看,他都不像是個郎中。
大家實在都很不希望他被那些皮笑肉不笑的打手們,請到外面去。
每個賭徒的心裡,都希望能看到一個能把莊家贏垮的英雄。
無忌就在大家注視下,微笑着走了過去,就像是位大牌名角走上了戲臺。
他顯得特別從容而鎮定,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對於演這齣戲,他絕對有把握。
莊家卻開始有點緊張了。
無忌微笑道:“這張桌子賭的是不是骰子?”
當然是的。
一個巨大而精緻的瓷碗裡,三粒骰子正在燈下閃閃發光。
無忌接着又問道:“這裡限不限賭注大小?”
莊家還沒有搭腔,旁邊已有人插口。
“這地方從來不限注。”
“可是這裡只賭現金和山西票號發出來的銀票,連珠寶首飾,都得先拿去折價。”
無忌道:“好。”
他微笑着拿出一疊銀票來,都是當時招牌最硬的票號、錢莊發出來的。
他說:“這一注我先押一萬兩。”
常言道:“錢到賭場,人到法場。”
這意思就是說,人到了法場,就不能算是個人了,錢到了賭場,也不能再當錢花。
但是一萬兩畢竟是一萬兩,不是一萬兩銅錢,是一萬兩銀子。
若是用一萬兩銀子去壓人,至少也可以壓死好幾個。
人羣又開始騷動,本來在別桌上賭錢的人,也都擠過來看熱鬧。
莊家乾咳了幾聲,說道:“一把賭輸贏?”
無忌微笑點頭。
莊家道:“還有沒有別人下注?”
沒有了。
莊家道:“兩家對賭,一擲兩瞪眼,先擲出豹子來的,沒得趕。”
無忌道:“誰先擲?”
莊家鼻頭上已有了豆珠子,又清了清喉嚨,才說出一個他很不願意說的字:“你。”
平家先擲,同點莊吃,這是賭場裡的規矩,不管哪家賭場都一樣。
無忌帶着笑,抓起了三粒骰子,隨隨便便地擲了下來。
旁邊看的人,已經在替他吆喝!
“三個六。”
“大豹子!”
吆喝聲還沒有停,骰子已停了下來,果然三個六的大豹子!
吆喝聲立刻變成了叫好聲,響得幾乎連屋頂都要被掀了起來。
莊家在擦汗,愈擦汗愈多。
無忌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這結果好像本就在他預料之中。
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會擲出這麼樣一副點子來。
莊家已經在數錢準備賠了,一雙眼睛卻偏偏又在滴溜溜亂轉。
就在這時候,一隻手
搭上了無忌的肩,一隻又粗又大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四根指頭幾乎同樣長短,光禿禿的沒有指甲。
就算沒練過武的人,也看得出這隻手一定練過鐵砂掌一類的功夫。
就算沒捱過打的人,也想象得出被這隻手打一巴掌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笑聲和喝彩聲立刻全都聽不見了。
只有這個人還在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無忌,道:“大爺你貴姓?”
無忌道:“我姓趙。”
這人道:“噢,原來是趙公子,久仰久仰。”
他臉上的表情卻連一點“久仰”的意思都沒有,用另外一隻手的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孫,別人都叫我鐵巴掌。”
無忌道:“幸會幸會。”
鐵巴掌道:“我想請趙公子到外面去談談。”
無忌道:“談什麼?”
鐵巴掌道:“隨便談談。”
無忌道:“好,再賭幾手我就走。”
鐵巴掌沉下了臉,道:“我請你現在就去。”
他的臉色一沉,本來搭在無忌肩上的那隻手,也抓緊了。
每個人都在爲無忌捏了把冷汗。
被這麼樣一雙手這麼樣一抓,肩頭就算不碎,滋味也絕不好受。
誰知道無忌連眉頭都沒有皺一皺,還是帶着微笑道:“若是你一定要現在跟我談,就在這裡談也一樣!”
鐵巴掌臉色變了,厲聲道:“給你臉,你不要臉,莫非要我在這裡把你底細抖露出來,你若不是郎中,憑什麼一下子就賭一萬兩?”
無忌道:“第一,因爲我有錢;第二,因爲我高興;第三,因爲你管不着。”
鐵巴掌怒道:“我就偏要管。”
他的鐵巴掌舉起,一巴掌往無忌臉上摑了過去。
他沒有打中。
因爲他的人已經飛了出去。
無忌輕輕一摔他的腕子,一提一甩,他的人就飛了出去,飛過十來個人的頭頂,“砰”的一聲,撞在一根大柱子上,撞得頭破血流。
這下子可真不得了,賭場裡立刻鬧翻了天,十七八個橫鼻子豎眼睛的魁梧大漢,像老虎一樣從四面八方撲了過來。
可是這羣老虎在無忌眼中只不過是羣病狗。
他正準備給這羣病狗一點教訓時,後面一道掛着簾子的門裡,忽然有人輕叱一聲:“住手!”
03
門上掛着的簾子,是用湘緞做成的,上面還繡着富貴牡丹。
一個衣着華麗的禿頭大漢,手裡拿着根翠玉煙管,大馬金刀地往門口一站。
所有的聲音立刻全都停了下來,大家暗中更替無忌擔心。
現在連賈老闆都出面了,無忌要想好好地整個人出去,只怕很難。
“退下去。”
這位賈老闆果然有大老闆的威風,輕輕一揮手,那羣病狗一樣的大漢立刻乖乖地退走。
賈老闆高聲道:“沒事沒事,什麼事都沒有,大家只管繼續玩,要喝酒的,我請客。”
他嘴裡說着話,人已走到無忌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無忌兩眼,一張長滿橫肉的闊臉,忽然露出笑容,道:“這位就是趙公子?”
無忌道:“不錯,我姓趙。”
賈老闆道:“我姓賈,朋友們都叫我老賈,就是這小小場子的東家。”
無忌道:“賈老闆是不是想請我到外面去談談?”
賈老闆道:“不是外面,是裡面。”他用手裡的翠玉煙管,指了指那扇掛着簾子的門,“裡面有位朋友,想跟趙公子賭兩把。”
無忌道:“賭多大的?”
賈老闆笑笑道:“不限賭注,愈大愈好。”
無忌笑了,道:“要找我談天,我也許沒空,要找我賭錢,我隨時奉陪。”
賈老闆點點頭,道:“那就好極了!”
無忌和賈老闆已走進了那扇門,門上掛着的簾子又落下。
大家又在竊竊私議:“是什麼人敢跟這行運豹子賭錢?那豈非正像是肥豬拱門,自己送上門來?”
旁邊有人在冷笑,壓低了聲音在說道:“你怎麼知道里面真的是有人要跟他賭錢?在裡面等着他的,說不定是一把快刀,行運豹子這一進去,只怕就要變成只死豹子了。”
屋子裡沒有刀,只有人。
連賈老闆在內,一共是九個人,八個人站着,一個人坐着。
站着的八個人,不是衣着華麗、神態威猛的彪形大漢,就是目光炯炯、精明練達的中年人,看樣子,沒有一個不是大老闆。
坐在一張鋪着紅氈的紫檀木椅上的,卻是個乾枯瘦小的小老頭,一張乾癟蠟黃的臉上,長着雙小小的三角眼,留着幾根稀疏的山羊鬍子,花花的頭髮,幾乎已快掉光了。
如果說這老頭像只山羊,倒不如說他像是隻猴子。
可是他氣派卻偏偏比誰都大,站在他跟前的八個人,對他也畢恭畢敬,不敢有一點大意。
無忌打心裡抽了口涼氣。
“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就是名震南七北六十三省的賭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