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女帝建立大晁,彈指六百餘年已過,一代一代的傳下來,國運終究不濟,晁國國君無道,百姓揭竿而起,諸侯紛紛自立爲王。
天下由此,大亂。
神佑二十三年,哀鴻遍野,餓殍千里,百姓倒懸。
原本富庶昇平的晁國,滿眼皆是逃難的人,阿爹、阿孃、我和小影,俱在數十萬惶惶乎的難民之中,風餐飲露,每個人都拼命的想活下去,死去的人卻從來不曾減少,甚至越來越多。
疾病、饑荒、流寇、叛匪,一道一道像枷鎖深深勒在肩頭。
阿爹死的時候,我五歲,小影三歲,突如其來的一場風寒,奪去了他健壯的生命,和家裡撐天的脊樑。然而又能怎樣呢?只得挖個坑就地埋了,繼續趕路,連擦眼淚的時間都沒有。
漫漫逃荒路,哪裡是盡頭,沒有人知道。
娘帶着我們兩個拖油瓶,生睡一張炕的人死了,也不能埋在同一個坑。
那天,我拉着孃的袖子,看着爹的墳堆說:阿孃,你把我賣了吧。
我說的是實話,將我賣了,興許三個人都能活呢?
娘不說話,用她灰黑乾瘦、筋骨分明的雙手抱着我哭得泣不成聲,哭完了,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小影,攥得緊緊地,揹着破舊的包袱踉踉蹌蹌繼續跟在難民大軍後面。
隊伍前頭,有個人大叫了聲:“土……土匪……官兵來啦。”
土匪和官兵,除了穿的衣裳不同,其餘的都是一樣的,無非燒殺搶掠,這一聲爆出來,原本萎靡不振的人羣徹底亂了,四散而去,跑得快的趕不上官兵的快馬,跑得慢的被踩死,死在亂刀下的不計其數。
阿孃帶着我們跑到角落裡,我看到她將手探到背後,還帶着體溫的鮮血抹在我和小影的臉上、身上,妹妹還小,她不明白,睜着清澈雪亮的眼睛,望望孃親,又望望我。
娘說:雪兒,好好照顧妹妹。
娘說:影兒,孃親跟你做個遊戲。從現在開始,不許說話不許動,連眼睛也不能睜開,誰先睜開誰就輸了哦。
娘說:長庚……
然後她像是倦了,蒼白的嘴角彎了起來,慢慢地、眷戀的看着我們,閉上了眼睛。
外面喧喧嚷嚷,我和小影藏在屍體堆裡,鼻尖滿是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小影很聽話,趴在我身下一動不動。
很久之後,我再睜開眼,面前已經沒有了阿孃。我從沉重的屍體下爬出來,放眼望去,屍山血海,相熟的、不相熟的,屍體堆在一起,像是一座一座的小山。
小影站在我身後,捏着我的衣角,探出半個腦袋。
我左右環顧,在不遠處的空牛車上見到了阿孃,我站定在原地,四肢好像灌鉛,僵成了一塊石頭,我聽見自己波瀾不驚的語氣:“小影,轉過去。”
然後,我就近從一個死人身上將他的衣衫扒下來,蓋到了阿孃淤青密佈、衣不蔽體的身子上,我抱着她的手,覆在自己臉上。
阿孃的手已經涼了,涼得徹骨。
我狠狠的打了個激靈。
小影兩手扒着牛車,漆黑的眼珠亮晶晶的,問:“姐姐,爲什麼這麼久了,孃親還不睜開眼?”
我裹着阿孃的身子,吃力的將她從牛車上往下拖,說:“小影乖,娘去找爹爹了,從今往後,你就跟着姐姐,我們兩個人在一起。”
小影過來幫我的手,又問道:“娘生影兒氣了麼?”
“不會,阿孃永遠不會生你氣的,她只是累了,想睡覺了。”
我跪在地上,用手挖着坑,鏟着土,就像一年前埋葬阿爹一樣,我很害怕,可我不能哭,我還有一個妹妹,她需要人照顧。
這年,我六歲,小影四歲。
亂世裡的一條人命,比之畜生尚且不如。畢竟,畜生多了,可以活;人多了,只有死。長大了之後,我回去找過阿孃的屍體,卻再也找不見了,許是早被野狗叼走了,許是時日太久,早化成了飛灰。
誰知道呢?
被饑荒和戰爭鉗制了所有生命定義的奴隸世界,我們螻蟻般的生存着。
葬好了阿孃之後,我在屍體堆裡來回翻找,尋到了一把短匕首,別的什麼都沒有,哪怕是半張餅,那天夜裡,我用撿來的匕首,割了一塊屍體的大腿肉,熬湯喝。
太久沒有沾過葷腥,小影吃得很香。她懂事極了,在破瓷碗裡盛了一大碗湯,先遞到我面前。
我喝了一口,很快吐了出來,可我又必須吃,哪怕那是令人作嘔的東西,我也必須吃,因爲我還有一個妹妹,她還那麼小,需要我保護。
我怎麼能死?
天頂夜空浩瀚,我咬着碗沿嚥着肉湯,麻木的想:幸好現在不是夏天,外面那些人沒有那麼快腐爛。
往後的日子,我帶着小影四處流亡。
有多久,我忘了,只記得路上兩度杜鵑花開。
沒有穿的,就從死人身上扒;沒有吃的,去偷去搶,大人搶不過,就搶小孩的,那把匕首,我一直貼身藏着。若是被人抓住了,不過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饒是這樣,小影還是給我養得面黃肌瘦,四肢瘦瘦小小,像根缺水的小蘿蔔。
我本就先天不足,阿爹是個獵戶,常常帶着我強身健體才勉強拉扯到和正常人家的孩子一般,那天我在鬧市偷了兩個茴香包子,被攤主踢了幾腳,不知道是踢到了胸口還是哪裡,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倒在了地上。
攤主見我不動了,嘴裡恨恨罵了兩聲“他孃的”“小雜種”,收回了腳。
我飛快的抓起在地上囫圇個打滾的黑包子,拍了拍,收到胸前衣襟裡,和匕首放在一起,一溜煙跑了。
走過一段路,街角弓身蜷着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兒,面前放着半隻破碗,空的。她雙目微閉,隱藏起那雙明亮的瞳子,面上有痛苦神色。
我抹乾淨臉上的灰,一手揉了揉鬱結的胸口,深吸了好幾口氣,走了過去。
還沒等我走到她跟前,那人已經生龍活虎的從地上蹦了起來,哪有半點懨懨之意,她將那破碗揣進衣襟,奈何衣衫太寬大了直接在胸口圓潤地打了個滾,又趾高氣昂的跑出來了,我盯着那隻半身不遂的碗:“……”
該去哪兒偷針線改衣服呢?
正想着,右手心被軟軟的溫熱包裹,我低頭,看見眉頭皺皺的孩子,她說:“姐姐,等我再過兩年,衣服就合身了。你不要……”
不要什麼?不要再去偷麼?我們兩個流民,正經人家避之唯恐不及,又怎麼會借東西給我們呢?
“好,我不去。”我說。
此時夕陽薄暮,街上也不會再有什麼“生意”,我牽着小影,一步一步往城西走去,陽光在身後鋪出一雙長長的、伶仃的影子。
我們住在城西的娘娘廟,那裡早已破敗,成了城裡乞丐的聚居地。
離廟三裡,有口翠湖,我看了看四周,沒有見到其他人,才放心的拉着小影到了湖邊,用袖子沾了水擦着她抹了爐灰的小臉,她很怕癢,一摸到脖子就往後縮。
“別躲。”我橫她一眼。
她果真不動了,只咯咯笑着。洗完臉後,還沒等我從懷裡掏出我的“戰利品”,她神神秘秘的將手捂在自己腰上,臉上是顯而易見的喜悅:“阿姐,你快猜,猜猜我要到了什麼?”
“烙餅?”
“不是。”
“饅頭?”
她搖頭,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大了。
“也是包子?”
小影的頭搖成了撥浪鼓,烏瞳清湛。
我無奈道:“到底是甚麼?姐姐猜不到。”
她小小聲,怕是被人聽見:“是金子!”
我差點一頭栽進湖裡去,“你說甚麼?!”
待看到小影手心躺着的亮澄澄的物事時,欣喜的同時,還有莫名涌起的不安。
“誰給你的?”
“一個白鬍子白眉毛的哥哥,長得很漂亮,他把金子放在我碗裡就走了,對了,他說遇到事情可以去城裡最大的客棧找他,還說我一定會去的。影兒覺得漂亮哥哥好奇怪,姐姐你覺得呢?”
白鬍子白眉毛的……漂亮哥哥?我實在想象不出來那該是一個怎樣的人。
不過,我將那一小塊金子收進懷裡,這塊金子是多少錢我不知道,但想來也是比銀子要值錢,如今有了錢,明日可以給小影置辦兩套合身的衣裳,再吃頓飽飯,剩下的……若是有剩下的話,就留着以備不時之需。
“姐姐覺得……你還是乖乖吃包子!”
她嘴裡被我塞了一個大包子,臉頰鼓鼓的,終於止住了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她眨巴了兩下眼睛,嘿嘿一笑,將包子取出來,大口大口的咬着。
我從湖裡舀了些水,遞過去,“慢點,別噎着。”
“姐姐你不吃麼?”
“姐姐不……我吃過了。”
“你騙人!”
我三指併攏,對天立誓:“姐姐發誓,我真的吃過了!”
“第五十七次,我再信你我就是小狗,”後背撞在柔軟的草地上,腦袋有暫時的暈眩,緩過神來,我望着身上正鍥而不捨扒拉着我衣襟的孩子,不禁失笑。
“這是什麼?!”她很生氣的舉着那個被壓扁了的包子,正欲對我大加討伐,面色忽的一變,包子順着我的胸口滾到了草地上,塵土之上又沾草灰。
我偏頭望着那個飽經磨難的茴香包子,臉沉下來:“千影!”
甫一開口,我便覺得嘴裡流出了什麼東西,腥甜腥甜。
“阿姐,你吐血了!”
“我沒……”胸口漫起沉悶的鈍痛,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手指深深扣入堅硬的泥土。
口腔裡逐漸被鮮血充滿,又順着嘴角流出,我無意識的仰着頭,能感覺到身體越來越輕盈,無邊的黑暗拉扯着我往深處走,小影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我的臉上。
我看着她,眼睛漸漸睜不開,想:
阿孃,你當時是不是和我一樣?明明不甘心,明明放不下,卻不得不。
我盡力了,阿孃。可上天,他終究不肯給我們一條活路呢。
意識徹底陷入昏暗之前,我感覺身子被拖拽了起來,胸口枕在瘦骨伶仃的肩背上。
“求求你,請問城裡最大的客棧在哪?”
直到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們便徹底捲入了這紛紜複雜的亂世中,成爲那人玩弄天道的棋子,且是最重要的兩顆。
從此,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