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葉嗤笑了下，語調平淡，“這個世道呢，就是疊羅漢，上邊的人踩着下邊的人往頂上堆，上邊的人頂上也總有更上層的人踩着……每個人都想往上爬，哪怕僅僅是上一層，也覺得腳下多踩了些許人，心裡舒坦幾分。但說來說去，終究是被人踩着。”
聞言夏藤微微一震，眯起眼看着她，道：“也就是說，想不被人踩着，就要爬到最頂上是吧？”
白葉沉默。
隨即他又淡淡地道：“可是等你有朝一日登上了頂峰，你會發現，那裡除了空寂，什麼也沒有。”
“可是，這個世界上還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着顛倒這個世界，讓那些在頂上空虛寂寞慣了的人嚐嚐被踩在最下面的滋味啊。”白葉黑眸凝定，一張白玉般的精緻瓜子臉對着他，眼裡有三分輕蔑三分冷然，竟與白夜頗爲相似，“我以前不能理解他的這種想法，但我現在才知道，當活着的意義都被抹殺時，踩在萬人之上改變這個扭曲的世界，需要多麼大的勇氣。”
“他……是指魔頭白夜？”夏藤皺眉。
“從除魔者的口中提到這個名字，都是褻瀆。”白葉笑得迷人，那可是她最引以爲傲的弟弟啊，“你動手吧。”
夏藤安靜了一會，突然開口道：“你走吧。”
白葉愣住，隨即笑開，“隊長大人，你吃錯藥了？”
“在我還沒改變主意前，快走吧。”夏藤閉起眼睛，重新拿起咖啡杯，“下次見面，我絕對不會手軟。”
遲疑了一秒鐘，白葉頭也不回地飛奔出咖啡廳。
秋季凜冽的風裡，帶着煙與火的味道，黃昏時分，夕陽隱沒在厚重的雲層裡，她家的小區樓下人羣嘈雜，圍得水泄不通。
“啊，怎麼會突然失火了。”
“好可怕啊，據說連除魔者都來了。”
“難道是魔物作祟？”
人羣的議論聲貫入耳中，白葉加快腳步，心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她已經看到了她家的那層公寓正雄雄燃燒着。
零……零……“站住。”
有人攔住了她的去路。
白葉擡頭看去，林依正手持獵魔槍，看着她一臉詫異，“你竟然還沒死？”
“讓。”如黑洞般的眸子染上一絲冷意，白葉薄脣微動，吐出一個字。
林依的臉色白了幾分，她的眼神閃過怨毒，看向那片雄雄大火，“他在那裡呢。”
白葉腦袋裡轟然作響，滿腦子都是零宛若融化了冰湖般的溫暖笑意。
他說過，“我很怕火。”
那麼強悍的人，居然說，“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以那種方法死去。”
……死也沒有關係。
他只是不希望死在火中，因爲紅葉曾那樣慘烈得死在他面前。
那麼卑微的念頭，卻也無法實現嗎？！
白葉咬住脣，低吼：“讓開！”
林依晃了晃手裡代表着除魔者標誌的獵魔槍，灰黑色的眼睛裡閃着冷冷的光芒，“你是在命令我嗎？低賤的魔物。”
“我說，讓開！”白葉咬牙，“你不想想我是怎麼逃出來的嗎？去看看你那半死不活的阿藤哥哥吧。”
林依神色驟變，低咒了聲，轉身跑出人羣。
白葉也飛奔進了火場。
“喂，小姐！那樓已經快塌了！”身後有人喊道。枯木在火中“嗶剝”作響，白葉被煙霧迷住了視線，眼前煙霧繚繞，什麼都看不清。
“零，零，你在哪裡！零……”一腳踏到一塊燃着的木頭，白葉感覺腳心一痛，差點被絆倒。
“紅葉？”煙霧中，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
白葉忙循着聲音走了過去，看清眼前的人後，她差點掉下淚來。
零半躺在地上，胸口釘着一根木樁，有血不住地從傷口涌出，脖子上也有一個極恐怖的傷口，似乎有人曾經試圖砍下他的頭顱卻沒有能夠如願，血色糊得他全身都是。
“你……你不是很強的嗎！”喉嚨裡哽住，她啞着聲音衝他大喊。
他居然微微笑了一下，“我一直在等你。”
白葉衝到他身邊，咬牙含淚拔出了插在他心口處的那支木樁，又脫下自己的外套罩在他身上，拉上拉鍊。
不一會兒，外套就被血浸透了。
“快走吧，樓快榻了。”零試圖站起身，卻一直站不起來。
“千年的貓妖都像你這麼沒用嗎！隨隨便便就被人家捉住！”白葉恨恨地罵。
零隻是笑。
“還會笑！不痛嗎！”白葉瞪他，眼睛裡的淚水卻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不痛。”零想摸她的臉，擡起手卻發現自己滿手都是血污。
白葉沒有在意他的動作，扶着他站起身。零倚着她，忽然臉色一變，擡手劃出了一片結界，一根燃燒着倒向他們的柱子被隔絕在了結界之外。
這麼一動，零又倒了下去。
白葉拉不住他，隨他一起倒了下去，一頭扎進了他的懷裡。見碰到了他的傷口，白葉慌忙起身，“有沒有壓到你？”
“沒事。”零靠着結界壁坐起身，看着她笑了一下。白葉伸手，抱住他。
“會怕嗎？”她問。
頭抵在她的肩上，零搖頭，“原先會，現在不了。”
看到她，他便什麼都不怕了。
“傻瓜一樣的。”白葉抱緊了他，然後到他身上的濡溼，驚慌起來，“怎麼回事，血爲什麼還在流？魔族不是有自我癒合能力的嗎？”
零默然不語。
情急中，白葉忽然想起了些什麼，忙將頭髮撥到一邊，“要喝血對不對？你失血太多了，應該控制不住想喝血纔對，喝我的吧。”
零臉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不見，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拉下她的手，緊緊抱住她，“不必，這是我的宿命。”
這是他從地獄的第十八層把她拉回來的宿命。
白葉被他緊緊抱着，心裡又氣又急，“我們去找白夜，他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
她一面說着一面拉過他的一隻胳膊，扛過他身體半邊的重量，“我們出去。”白葉扶着零，一步一步踏着滿地的狼藉，穿過火海，走了出去。
當人羣看到他們從廢墟中緩緩走出時，情緒頓時高漲起來，都在驚恐地大叫，“是妖魔！火都烤不死的妖魔！”
正在大家朝他們身上扔磚頭和垃圾的時候，突然有特殊的警笛拉響，刺破了被火燒紅的天空……
幾輛黑色的轎車拉着警笛駛了過來，有警備人員將圍觀的人羣疏散開來，車上走下一個氣質儒雅的老者。
“啊，救世主！”
“救世主來了！我們有救了！”
“他們來除妖了！”
衆人彷彿迷信的聖徒一般得到了主的救贖。
“你們的命挺大。”無彥看着白葉和零，沉聲道：“妖孽，到現在還不知悔改麼？”
“悔改？”白葉看了眼自己滿身的狼藉和周圍憤憤不平恨不得她立即去死的人們，低低地笑，“去你媽的。”
話音剛落，數名精英除魔者以她和零爲圓周將他們包圍其中，對着一排排黑洞洞的槍口，白葉笑容放大，“我倒是忘了，以多欺少是你們最喜歡乾的下作事。”
感覺到殺意，零身形微閃，將白葉擋在身後。
“就憑現在的你，能擋得住幾招。”無彥輕蔑大笑，甩手便是一道風刃。零護着白葉側身避開那道風刃，“嘶”的一聲響，皮肉破開的聲音，白葉擡頭，便見他的臉上被劃了一道血口，血珠子一下子沿着他的臉頰淌了下來。
眼前一道紅光閃過，都什麼時候了，他還要護着她嗎！
那銀白的發和鮮紅的血刺痛了她的眼。她憑什麼可以一直好運地被他保護，她憑什麼要讓他用生命來保護她？
又一道子彈襲來，白葉反手拉開零，卻仍被護住，零的肩上又捱了一下，衣服立刻被血浸透。
“夠了！”白葉大吼起來。
零側頭，“怎麼了？”
“不要管我了！”白葉失控地大叫：“我不是紅葉！我是裝的！我是白葉！白葉！你快走！”
零卻神色平靜，漆黑如墨的眸子無絲毫波瀾，輕輕啓脣，道：“我知道。”
白葉彷彿被電擊一般震住，整個人都動彈不得，“爲什麼……”
明明都知道，爲什麼還要陪她演戲？明明都知道，爲什麼還是保護她？！
須臾之間，零的肩頭已捱了數槍，若是道行淺點的妖，恐怕早就灰飛煙滅了。“我不需要你的保護，你知道的不是麼，紅葉已經不可能再復生，你只是認錯人了而已，這樣的我，你爲什麼還要拼命來護着！”白葉不顧一切地衝着他喊叫。
“我也想知道。”零抱着她，背上又捱了一擊，他臉上竟然微笑，“也許真的是心裡有個傢伙在作怪，他說他想看到你笑的樣子，看不到，他不甘心。”
白葉怔怔地看着他，然後在下一擊槍彈來臨之前回過神來，看零滿身是傷卻將自己保護得滴水不漏的樣子，心中大慟。
零護着白葉的樣子讓無彥的怒氣更甚，風刃的攻擊也在加速，連空氣都變成粘溼陰森。零看了一眼無彥，知他已經下了殺手，當下沒有猶豫，直接伸手將白葉帶入懷中。
就在那一瞬間，一陣白光閃過。
白葉眼睜睜看着一切發生，眼睜睜看着零身體裡涌出大量的血，他的手輕輕撫上她的臉，觸上她的眼。
白葉看到，那雙彷彿可以容納天下間所有悲喜的眼睛落下淚來。
晶瑩的液體。
零的眼淚。
“原來，我是紅葉的劫，而你卻……是我的劫。”
他的眼睛落下淚來，這是他千年之久的時光裡，第一次流淚。零渾身是血，銀色的發在風中微恙，他輕聲開口，“我知道，他想看到怎樣的表情了，他想在你的臉上看到平靜幸福的表情，不僅僅是上揚的嘴角，也不僅僅是眼底一閃而逝的笑意，而是不帶一絲恐懼，不帶一絲憂心，永遠不再害怕隨時失去什麼的，永遠的......平靜安然。”
他的淚，落到她的臉上。
白葉點頭，“嗯，不再怕了。”
她那雙黝黑的眼眸瞬間明亮，連最後一絲陰霾都消失不見，緩緩綻出笑臉。
“終於，看到了。”零微笑着闔上眼。
這樣的笑容，終於看到了。
白葉笑着流淚，看着他在她面前……灰飛……煙滅……
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