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呢?”
輕描淡寫的反問,這個皮球又被他輕輕巧巧地踢回。他看她的眼神裡滿是掌控一切的篤定,那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和距離感展露無遺,瞬間他變得遙遠不可捉摸,宛若初見時。
林逐汐的臉色唰的一白,低着頭緊咬下脣,忽然俯身行禮。
“臣女林逐汐,拜見七殿下。”
氣氛瞬間凝固。
蕭景暄漠然看着她盈盈拜倒的身影,也沒開口讓她免禮,只淡淡道:“這次終於能確定了?”
林逐汐苦笑。果然她猜的沒錯。就自己這點道行,在他面前玩手段無異於自取其辱。他早知道自己懷疑他的身份卻不動聲色,只抓住機會故意帶她去七王府好打消她的懷疑。“其實也是不能確定的。”她苦笑更深,黯然答:“我只是覺得巧合太多了點,尤其是昨夜那些話……”
她仍不願回想那樣的黑暗和苦痛,下意識住了口,笑意苦澀。她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有這樣的機遇,聽當事人親口述說那些不能流於史書的皇家秘聞,還是那般慘烈詭譎的過往。但這其中的意味和危險,又讓她心裡冰涼。
她不知道自己選擇戳破窗紙是對是錯,但她實在不想再和他玩猜心遊戲,去單方面猜測他那顆深不見底的心。
蕭景暄凝視着她複雜的神情,見過血的少女似在一夜間長大,眉間神色堅毅,他暗暗一嘆,“先起來再說話吧!”
林逐汐茫然直起身。
“你想知道什麼?”他看着她的眼睛,語氣平和。
林逐汐驀然睜大眼睛,不明白怎麼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後就佔據主動權,反應過來又忍不住咬牙。這招以退爲進用的還真不錯。
她想知道什麼?全部,關於他的一切,可不可以?
“秦修瑞是你的……”
“弟弟。”蕭景暄答得輕描淡寫,似怕她不夠明白,他頓了頓,特意補充。“同父同母,親弟弟。”
即使早有準備,林逐汐仍忍不住倒抽冷氣,積蓄的所有勇氣都在這平靜而剽悍的一句話裡化爲烏有。
她雖猜測過秦修瑞的身份,卻也只往他的遠房表弟上想,做夢都沒想到會是這麼勁爆離奇到石破天驚的答案,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既如此,厲夫人是誰,還用問?
七皇子其實身子骨強健還勢力雄厚,大羽還有位流落在外的嫡皇子九殿下,連已葬入皇陵的文昭皇后都尚在人世。
這些消息隨便流傳出去一星半點,別說樺月城或皇家,怕是整個大羽都會迎來一場巨大的變動吧!
林逐汐想到由此可能產生的腥風血雨,只覺頭皮發麻毛骨悚然。
“你爲什麼要安排朔月這個身份?”她想不通,江湖身份的確大有用處,利用得好可以完成很多事,但也沒重要到不可缺少的地步。那他爲什麼還要做這些?
“秦家兒女都是放養長大的,認爲讀萬卷書不如
行萬里路。他們在成長過程中都曾被長輩打發出門獨自行走天涯,不在乎他們做出多少業績,只想讓他們學會依靠自己獨立生存。”朔月神情悠遠,似回憶又似沉湎。
林逐汐的心情頓時變得很微妙,爲這樣的智慧和苦心而欽佩羨慕。
不料蕭景暄悠悠續道:“這是秦家血脈統一會有的答案,卻不是我的答案。”
林逐汐目光灼灼盯着他。
蕭景暄語氣淡漠得像在說陌生人的事:“當一個人放棄自己原有的熟悉的一切而選擇另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除了厭倦和逃避,你覺得還能爲了什麼?”
林逐汐愕然瞪大眼睛。
蕭景暄靜靜看着她,眸光變幻,似有浪潮剎那捲起,卻又瞬間消逝,再開口時眼神裡卻什麼都沒有。“我外祖母去世時母親尚且年幼,不知悲傷爲何物。她這輩子唯一一次哭就是我三弟死後,她當時的神情,我至死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林逐汐想象若自己是文昭皇后,面對幼子被毒死的慘烈結局……只想想她就覺得無法忍受。
誰知蕭景暄看着她的神情,忽然嗤笑出聲,譏誚道:“你以爲她僅僅是爲兒子夭折而哭?不會的,我的母親沒那麼脆弱。誰若害了我們姐弟,母親在讓他們抵命前絕不會掉一滴淚!”提到母親,他語氣隱含驕傲,顯而易見,文昭皇后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林逐汐一驚,想問他那是爲什麼?但電光火石間,她腦海裡回放過他的話,想起他剛纔稱八皇子“三弟”,再站在皇帝的立場上思考他可能會有的反應,她只覺心底的寒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連聲音都在發抖,“皇帝他……他是怎麼做的?”
“我母親很快查到兇手,但想也知道,德妃母子必然不會親自動手,事後也會斬草除根。”他語速緩慢,一字字像在齒間磨過千百遍,冰錐般寒而利,語氣卻依舊是靜的。“確認了三弟的死訊,德妃母子喜形於色,我母親用了些江湖手段查到德妃的家生子親信頭上掏出了真相,哪怕很快變得死無對證……”
“老四那年十三,三弟卻纔六歲,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他能有什麼威脅?但德妃和老四殺了他還在爲他的死彈冠相慶!”他頓了頓,努力平復着情緒,半晌,才語氣淡淡道:“本來這也沒什麼,畢竟沒人能指望兇手還對死者存有憐憫善意。但我母親形銷骨立硬撐着去找他,希望他能給三弟主持公道時,他卻只讓他們禁足讀書閉門思過!”
他再也無法維持平靜,死死攥緊拳頭,眼底泛起血色,聲音也漸漸變得和那血色一樣淒厲:“我的親弟弟!他不明不白的慘死,兇手卻只是罰了等於沒罰的禁足思過!就算他不可能殺掉活着的兒子給死了的兒子償命,也不能偏袒到這種地步!那是他的嫡子啊!就是在民間,哪家的妾和庶子謀害嫡子還能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哪家有這樣的規矩!”
林逐汐悄悄嘆口氣,她非常理解他的心情。換做自己是他,遇到這種事,不說宰了庶母庶兄,恐怕連宰了這個親爹的心都有!
蕭景暄也的確有這種心思,他眼神鋒銳如刀,眼裡閃爍的光芒亮得林逐汐都不敢看,他聲音極輕極淡卻極利,“母親那時的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掉!我知道他不會讓老四給三弟償命,不放心母親悄悄跟了上去,卻沒想到他……沒人能想象我當時的暴戾,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生出不殺人會死的感覺。我不僅想殺老四他們,更想殺他!”
到底是久經江湖廝殺的公子朔月,這一個“殺他”,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初夏的夜風都似乎爲其所懾,停頓了一瞬。
林逐汐下意識咬住嘴脣阻止到了嘴邊的驚呼,怔怔地看着他,眼圈慢慢紅了。
蕭景暄笑意冰冷而嘲諷,讓看到的人心口一陣鈍痛,像有人正拿着把生鏽的鋸子來回不停地銼着心臟,拉不動,就使勁地拖。“說什麼不忍心什麼父子情意,都是虛僞。藉口!如果德妃和老四殺的不是我弟弟而是他,別說弄死他,就算只傷了他,不,就算他們還沒動手只是被他知道他們有這想法,他都會殺了他們!說到底,只是受害的不是他,也沒威脅到他的利益而已,他最愛的永遠是他的權力和他自己。既然如此,他裝什麼情聖什麼慈父!他就該一輩子鰥寡孤獨老死在龍椅上!”
他死死撐住桌面,半晌才壓下那種翻滾沸騰的恨意,眼圈通紅,眼裡卻乾澀無淚,聲音低沉宛若嗚咽。“我殺了老四就是天理難容喪心病狂?!那老四呢?他自己呢?他當年爲讓太后扶持他登位而殺兄的事,以爲我不知道嗎!我再如何也比他高尚,哪怕全天下都有資格在老四的死上指責我,他也沒資格!他是個什麼……東西!”
他蒼白的脣齒間吐出“東西”兩字,像在齒間狠狠碾過,碾出濃濃的血腥氣,眼底那濃烈的怨恨更是讓林逐汐心驚膽戰。
她從未想過本該最敬愛皇帝的嫡皇子不僅是最恨他的那個,恨意還如此深沉。這番對蕭景暄而言已算歇斯底里的發作中,他始終都沒稱呼皇帝一聲“父皇”,言語中也沒有絲毫父子之情,只有彷彿傾盡三江之水也沖洗不盡的仇恨與輕蔑。
她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蕭靈菡身上爲何總有淡淡的洗不掉的戾氣,因爲那是恨!對那個本該敬愛的生了他們的男人的恨!
現在想來,七皇子與宮中生疏多年,根本不是世人知道或猜測的任何原因,而是他怕自己會剋制不住,衝動之下弒君殺父!
可轉念一想,這是不是也代表着他對皇帝還有那麼幾分親情?
她不敢想。
而蕭景暄如今情緒激烈,她也不敢問。
良久,蕭景暄才恢復平靜,語氣淡漠,若無其事地繼續,“殺了老四是我迄今爲止做過的最衝動但也是最痛快的事,做這件事我永遠不後悔,也問心無愧。可我的母親,卻在我提着滴着老四鮮血的劍回去時,哭了。”他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兩個字時已低不可聞,眼底終於泛出一絲水光。
林逐汐深深閉上眼,嗓子眼像被什麼堵住般難受,嗓音輕到剛出口就消失。
“後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