樺月城裡歌舞昇平慶賀千秋節的時候,北疆草原上,某座帳篷裡,正有人看着朝廷大軍前來的方向出神。
從卓瑪雪山吹來的風,帶着高山雪沫的氣息,即使經過千里草原吹到臉上,依然可以感覺到那般的清冷。
地平線遙遙地遠在視線盡頭,一抹殘陽在碧藍天幕的那端,雄渾壯闊地燃燒出一片燦爛的金紅,將眼前的無邊草原,映成明麗的金色。
相比其他地方的厲兵秣馬,這裡安靜得彷彿已被世人遺忘,安靜而空曠的風聲裡,身處此地總讓人有種草原和朝廷開戰是誤傳的錯覺。
貂裘大氅的年輕男子默默佇立,看向泰州方向的目光明亮如映陽光,夕陽映在他濃黑雙眉間,映得他眼波流轉如酒。他的皮膚微黑,面部線條粗獷而硬朗,眼窩深陷,有着明顯的異族血統,目光犀利如獵鷹,褐色的眸子看人時明亮如火。
“王,巴特爾大汗王來信。”臉頰上紋有靛青飛鷹的男子走到他面前,肩膀上停留着一隻顧盼自雄的黑鷹。
男子眼睛一亮,臉上露出明顯的喜色,接過他遞來的信拆開,然而剛看了個開頭,他的臉色便是一沉。
“巴特爾來信?”少女清脆的聲音宛若出谷黃鶯,說話聲裡帳篷掀開,步出容顏俏麗的少女,未語先笑,眉眼彎彎,“他要回來了嗎?”
“他暫時不會來。”伊勒德毫不避諱地將信遞給她,神情凝重。
少女接過信看完,臉色也漸漸變了,卻不同於伊勒德的凝重,而是不服氣,嗤之以鼻地笑,“大羽攝政王,蕭景暄?他是誰?聽都沒聽過,也配和巴特爾相提並論?”
“其其格,不得無禮!”伊勒德沉下臉,不悅地輕斥。
巴特爾既然特意派人送來這樣的信,自然不會用模棱兩可的消息來糊弄人。那他們兩個肯定是交過手的,能讓巴特爾承認爲對手的人,五個自己都不是對手。
一眼看穿他的計劃,大羽實際上的掌權者嗎?
草原人沒有不戰而退的懦夫,無論怎樣,等他來了,一戰便知。
“這次本來就是他們無禮在先。”其其格扔掉信,咬牙切齒,“新上任的泰州總督私自搶奪我們的馬不算,還敢傷我們的族人污衊我族信仰圖騰,憑什麼……”
“夠了!”伊勒德沉聲打斷她的話,面容冷峻如山如石,眼眸裡的冷意如雪,浸出凜凜寒光,“草原人,受辱便以鮮血洗清。”
他們已經殺入泰州,斬下總督的人頭,朝廷有本事的,就來報仇吧。如果沒本事,他也不介意將整個朝廷取而代之,讓他們徹底見識一下,草原人的實力。
就在他目光灼灼等着大軍的到來時,大軍正在安營紮寨。
中軍帳裡,蕭景暄正瀏覽着各處送來的情報。他雖出京,對樺月城裡的掌控卻半分都沒減弱,如今留在樺月城裡的又是和他向來親近的蕭承昱,他對那邊的情況很放心。
如今反而是北疆這邊,需要他多加費心。
他跟着英親王學過兵法謀略,也自己悄悄建立有私軍,每年都會進行實戰演習並尋找合適人選練手,但到底沒和正規軍戰鬥過,還是戰力剽悍的軍隊,不能有半分大意。
他的關注點只有兩個人。
科倫部新王伊勒德,大汗王巴特爾。
在北疆民族的族語裡,這兩個名字分別意味着戰刀和英雄。
很貼切,他覺得。
一個策劃草原和朝廷的交戰開疆拓土,一個武力超羣曾力挽狂瀾。
也只有這兩人,值得他注意。
其他的,不聽話就直接抹殺就是。
“王爺。”帳外響起士兵恭敬的稟報聲,“平州方向派人來迎接。”
“叫他們等着。”蕭景暄對這些守軍都不怎麼感冒,偌大的泰州,三個月不到就被人家搶走了,連平州都丟了將近一半,實在太丟朝廷的臉了。
“是。”士兵絲毫沒覺得這樣的做法有什麼不妥,毫不猶豫地領命退下。
原本軍中上下就對蕭景暄很是不服氣,再加上有心人的因勢利導更是牴觸,但在某天蕭景暄獨自一人擊敗所有中高級軍官的聯手將他們打倒在地後,所有人都閉嘴了。
拳頭硬的就是老大。在軍隊這種地方,絕對武力的壓制比什麼都能獲得他人的尊重。一路的行軍過程裡,他和將士同吃同住不曾擺架子更不曾專斷獨行,爲人公允嚴明,治軍也滴水不漏,慢慢相處下來,也在軍中樹立起威信,如今軍中上下都很服氣。
將關於科倫部和兩人的詳細資料看完,蕭景暄慢悠悠地出營,吩咐士兵迎平州來將過來。
他沒穿盔甲,雪白便服和戰場格格不入,淡如白月光,卻透出巍巍高山的凝與定,擡眉間冷冷瞟過去的眼神,出鞘名劍般光華厲烈,看得剛過來的人心裡一寒。
“末將皇甫望拜見王爺。”來人匆匆低頭行禮。
蕭景暄眉梢微挑,有點意外。
他知道皇甫望這個名字。
現任的平州守軍最高統領,他不僅作戰勇猛,而且頗有智謀,據說他深得蕭崇烈的信賴,加上年歲尚輕,前途不可限量。這次草原突然出擊攻城略地,前期泰州守軍因統帥指揮不力節節敗退,連總督都被對方斬殺。直逼青唐城城下,正是此人當機立斷奪過青唐城守軍指揮權,帶領所在城池的士兵重新佈局,才攔住草原軍隊的挺進步伐。
若青唐城破,北方門戶打開,後果不堪設想。
這個實際最高指揮官居然沒在前線指揮,親自趕來迎接援軍,確實讓他意外。
“皇甫將軍請起。”他目光微微緩和,淡淡招呼。
皇甫望滿懷好奇地仰望着蕭景暄清冷如玉的面容,低聲道:“末將迎接來遲,還請王爺恕罪。”
“不,你來的正好。”蕭景暄毫不猶豫答。
是否有人迎接對他而言無所謂,反正他遲早會將整個北疆納入掌中,但有人來,還是目前最有發言權的皇甫望,對他的確是好消息。
兩人入了營帳,皇甫望乾脆利落地彙報完目前的戰況,偷偷打量着蕭景暄的神情。
蕭景暄對他沒印象,他卻聽說這位殿下的事蹟很久了。
他皇甫家世代任職軍中,他的父親當年更是英親王麾下將領,對這位英親王手把手教出的弟子耳聞多年卻不曾一見,只聽說十一年前他出宮前夕已能獨自打敗英親王麾下僅次於他的四將聯手,曾被英親王當着心
腹的面稱讚:若非皇族,長成後必可出將入相。
而他的父親,便是當年的四將之一。
可惜後來蕭景暄毀於皇族陰謀暗害裡,還讓他父親惋惜傷懷好久,哪怕如今蕭崇烈繼位,他父親也只是嘆息,私下曾言,若是如今繼位的是七殿下,我大羽的盛況定遠超今日。
“皇甫將軍有事?”蕭景暄見他賴着不走微微蹙眉,詫異地問。
這個皇甫望,爲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回王爺……”皇甫望的臉上出現難得一見的忸怩,有些不好意思答:“並沒有什麼大事。家父得知您任大軍統帥出征,特意命末將替他向您問安。”
“哦,令尊是……”蕭景暄詫異地擡起頭,微微思索,“莫非是皇甫青雲老將軍?”
“正是家父。”皇甫望見他想了起來,滿臉喜色,連忙答:“家父對當年與您在軍營裡的相見記憶猶新。”
蕭景暄默了默,當年他情緒激動執意出宮和蕭湛鬧得僵硬,一怒之下跑去軍營找英親王替他做說客,還在軍營裡轟轟烈烈地打了好幾場架,能不記憶深刻嗎?
以他當時的年齡就夠讓人記憶深刻了,畢竟他當時還遠不到從軍年齡。
這麼衝動的事當然不能說出口,他點了點頭,“果然是虎父無犬子,皇甫老將軍英勇威猛,他的兒子一樣是年輕有爲。皇上也時常誇獎你。”他心裡一動,忽然問:“你對目前這一戰有何看法?”
皇甫望見蕭景暄問他,頓時打點起精神,肅然答:“回稟王爺,末將以爲草原騎兵最利,然騎兵擅衝鋒,並不適用於攻城,我軍準備充分,滾木,擂石一應俱全,絕不怕他來攻城。”
“還有呢?”蕭景暄翻着情報,不動聲色追問。
“青唐城所處地勢開闊,四面城門有可能會同時受到衝擊,末將認爲可以在四面分別安排一支萬人隊,再在城中設一支五千人地機動隊伍,用作往來馳援。”皇甫望神情凝重,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蕭景暄見他的眼神裡充滿自信,合上文書,淡淡道:“你的安排很妥當,但全部都是守城……”
皇甫望一怔,頓時明白他話中委婉的指責和不滿,想爭辯卻無法爲自己辯解。
這是事實,他的確只安排了守城。
明明從草原人進攻泰州至今不過四個多月,卻已經打掉北疆大多數軍人的自信心和銳氣,讓他們連奪回失去的城池的勇氣都沒有,不得不說這是種恥辱。
哪怕蕭景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道其中厲害,但他這種銳意進取的態度,已足夠讓他反思。
“身爲將士,可以戰死沙場,因爲那是榮耀。但不能失去勇氣,更不能俯下脊樑,那是不能容忍的恥辱。”蕭景暄的目光鎖定在北方盡頭,“平州、泰州,甚至整個呼蘭草原,卓瑪雪山,都是我們大羽的土地,爲什麼要拱手讓人?爲何還要守城?”
他還想在北疆構建自己的天地,哪能止步於區區一個青唐城?
皇甫望心頭一熱,單膝跪地,“還請王爺帶領我等,收復失地。”
蕭景暄卻完全沒被他的熱血感染,擡手扔給他一卷薄薄的文書,“叫我軍的細作,看緊青羊部首領,記住,是青羊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