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戴宗、李逵去請入雲龍公孫勝,戴宗便作起神行法來,不知不覺間,早行了幾百裡地面,在天黑後進入了遼國尚武軍境內。戴宗收法,西門慶看着眼前的二仙山,恍如一夢。
“好一個神行法,恁的快捷!”西門慶心中暗暗讚歎。
上次來時,戴宗已經認清了公孫勝家的道路,兩次上門相請,皆不見,還待去時,卻驚動了遼國巡鄉的公人,那些做公的見他來得尷尬,便欲尋他來問話。戴宗只得避其鋒,今日風頭已過,正好捲土重來。
西門慶聽了戴宗的述說,點頭道:“一清先生是個清幽好靜的人,去的人多了,只怕求榮反辱。戴宗哥哥和鐵牛大哥且在村頭相候,待小弟去請一清先生。”戴宗李逵點頭。
踏着月色,西門慶悄然進村,一路扔出不少肉包子,收買了十幾只看門守戶的走狗,靜悄無鴉地來到了公孫勝家門前。夜色沉寂,月華如練,卻聽得三間草舍裡公孫勝正在口誦靈文,在那裡煉丹。西門慶不欲打擾,就靜靜地等着。
這情形,倒讓西門慶想起了上一世行賄的情形。有的官已經受賄疲勞了,就象游擊隊一樣在本家和二三奶的外宅深入簡出,行蹤詭秘得神鬼莫測。欲行賄的老闆們不屈不撓,大派手下人馬,在各處樓門外藏着守株待兔,待兔子入網,無聲無息間埋伏都起,貪官瞠目結舌,莫知其道,是謂神紀,最後不得已之下也只能笑納了。
今日之場景,倒和前世有三分相像,不由得西門慶暗暗好笑。
果然不出西門慶所料,在家中所煉的丹,並不繁複,不多時,就聽公孫勝輕呼一聲:“成矣!”然後傳來熄火收爐聲,待諸事已定,就聽公孫勝曼聲吟道:“丹火燃回春浩浩,爐光照破夜沉沉。”
西門慶聽其聲雖自得,但言中深懷憫世之意,不由微微一笑,亦吟道:“如此良宵如此夜,爲誰風露立中庭?”
“咦”的一聲,公孫勝疾步接了出來,“可是三奇公子來了嗎?”
西門慶抱拳躬身:“正是小弟。”
公孫勝便伸手延請道:“梁山一別,常懷憶念,便請兄弟入屋一敘。”
西門慶搖手輕聲道:“如此恐驚了道兄老母,不如你我在遠處大樹下一邊賞玩月色一邊說話。”
公孫勝也是個豁達之人,聽西門慶說得有理,便點頭道:“就依兄弟。”
拿了兩個葦團,二人在遠處大樹下相對而坐,此處無六耳,公孫勝先問候過樑山老兄弟,然後笑道:“前些時戴宗那廝來聒噪我,我不見他,不想今日兄弟自來了。兄弟也不必多說,你別後的事蹟我都聽說了,替你歡喜之餘,心中亦起未淨紅塵,八百里梁山時時入夢。只是一件,我恩師羅真人將我約束在身邊,正當傳法之時,我如何走得開?”
西門慶道:“卻是救人如救火。”說着將柴進失陷高唐州、高廉左道難降的話講了一遍。
公孫勝聽了默然,半晌後言道:“既如此,天明後兄弟且與我上二仙山紫虛觀,稟問我師。”
西門慶喜道:“道德真人,弟子輩正當拜見。”又笑道:“隨兄弟前來的,還有戴宗李逵,道長還欲拒他們於千里之外嗎?”
公孫勝便笑了:“就請相見。”
於是公孫勝、西門慶接出村外,將戴宗李逵引了進來,來來回回爲免狗子們吵鬧,西門慶又行賄了不少。
西門慶叮囑了李逵後,四人輕手輕腳進屋睡下。第二天一早,公孫勝的老母陡然見到家裡多了三個陌生面孔,着實唬了一跳。西門慶帶着戴宗李逵大禮參拜了老伯母,用過早飯,公孫勝便引三人上二仙山來。
鬆蔭裡一條小路,曲徑通幽,直引衆人到一處觀前,觀門上硃紅牌匾大書“紫虛觀”三個金字。四人先在着衣亭上,整理好衣服,再從廊下入來,徑投殿後松鶴軒裡去。兩個童子,看見公孫勝領人進來,報知羅真人。真人傳法牒,教公孫勝進見,西門慶三人候在外面。
公孫勝進去後不久,出來打個稽首道:“吾師不準吾再沾染紅塵,奈何?”
戴宗大驚,哀求道:“若道長不能相助時,宋公明必吃高廉捉了,山寨大義,從此休矣!”
公孫勝心道:“宋江甚麼時候,代表起山寨大義來了?”當下再稽首道:“一夫之力,終究無益。”
戴宗便道:“若是令師不肯時,待小弟進屋叩拜,便是鐵石人,亦求他迴轉!”
公孫勝道:“吾師已入定朝真,不敢驚擾。”
戴宗再求,公孫勝便道:“容再商議。”引了三人到觀中客房歇下,自己又回師尊面前侍立。
當是時,西門慶一言不發,李逵得了西門慶的叮囑,亦是一聲不敢吭。待公孫勝離了客房,李逵才“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問道:“兩位哥哥,那鳥道人說甚麼?”
戴宗心煩意亂,也不計較李逵的粗話了,皺着眉頭道:“他說他師傅不叫他去高唐州助戰。”
李逵聽了,險些破了北宋男子跳高紀錄,指天劃地道:“沒王法了!哥哥在高唐州等救兵,這鳥道人卻左一個推,右一個推,只是不去!休惹得老爺性起,一把火燒了這鳥道觀,將賊道人都砍了,那時看他去不去?”
西門慶訓道:“你又想吃裴宣哥哥的黑臉?”
李逵趕緊道:“不敢,不敢!我只是一說罷了!”
這一日從早到晚,再等不來公孫勝。小道童送進午飯和晚飯,戴宗李逵都是食而不知其味,戴宗便問西門慶道:“四泉兄弟,如今可有計嗎?”
西門慶笑道:“二位哥哥且歇,小弟出去看看。”
看着西門慶施施然而出,戴宗李逵哪裡歇得下去?等啊等啊!直等到月涌中天,不但公孫勝不見,連西門慶都沒了影子。戴宗便把腳兒跺,往牀上一倒,嘆氣道:“再這樣下去,何日能破得高廉,打下高唐州?公明哥哥是義氣人,若救不出柴大官人,活着也沒甚麼趣味——都說快刀斬亂麻,這一團亂麻,卻叫咱們到哪裡去尋快刀?”將炕頭捶了兩下,居然睡着了,還扯起鼾來。
李逵坐在桌前以水代酒,結果那水象油一樣,越添肚子裡火氣越大。自思道:“戴宗哥哥說得有理!宋江哥哥那般好人,豈能因柴大官人事,讓哥哥一生不得快活?都說快刀斬亂麻,黑爹爹雖然沒有快刀,卻有闊斧!”兩個大拇指在腰間斧頭鋒刃上勾掛勾掛,那斧刃多少天沒有飲血了,委屈得“沙沙”直響。
向牀上望了一眼,見戴宗鼾聲響處睡得正沉,李逵便自言自語道:“這鳥道觀的素齋,吃得俺鐵牛肚疼,卻不知這廝們的茅廁乾淨不乾淨?……”一邊嘀嘀咕咕罵罵咧咧,一邊按着肚皮往外走了出去。
待李逵出屋,戴宗也不打鼾了,翻身起來從窗槅裡朝外看。月色下卻見李逵提着雙斧,殺氣繚繞間往松鶴軒方向去了。戴宗冷笑一聲,回頭自顧自睡倒,閉着眼睛暗自盤算待會兒如何安撫公孫勝。
李逵一邊走一邊想:“幹鳥氣嗎?公孫勝這鳥道人本就是山寨中人,偏芝麻田裡撒黑豆——蹦出個雜種老道來,千推萬攔不叫他去高唐州助戰!待黑爹爹將這老道兩斧頭剁成三截,那時看他怎樣阻擋?公孫勝那鳥道人沒了主意,也只能與西門慶哥哥、戴宗哥哥去。只是我殺了道士,若被老孃聽到了,卻是麻煩,不過拼着鐵牛跪上十天十夜,也就無事了——那時宋江哥哥必然歡喜!”
計較着時,早到松鶴軒下,只聽隔窗有人看誦玉樞寶經之聲。李逵爬上來,舔破窗紙窺視時,見羅真人獨自一個坐在雲牀上,面前桌兒上燒着一爐好香,點着兩枝畫燭,正在朗朗誦經。最妙的是,不但公孫勝不在旁邊,連白天來時那兩個通報的道童也不見了。李逵心中暗暗叫好兒:“這老雜毛自己作死,卻怨不得俺鐵牛手狠!”
正握緊雙斧,準備幹事時,卻不防背後吃人拍了一記。李逵雖然膽大包天,但這一嚇也是非同小可,當下雙斧掄圓了旋風一般捲回身來,身後那人早已輕飄飄向後倒縱出三丈開外,既如雪舞之瀟灑,又若電掣之迅疾。李逵心中一驚:“恁地好身手?!”雙斧拉開門戶定睛看時,那人卻是三奇公子西門慶。
李逵大鬆了一口氣,心想道:“平日裡只見四泉哥哥跟誰都是喜笑顏開,只當他是個沒用的,沒想到他卻是深藏不露,只憑他這一拍一後躍,就能打十個黑旋風!”又想起前些日子把自己連踢十幾個跟頭的無嗔和尚,不正是西門慶的師兄麼?果然是師弟英雄師兄好漢,沒一個孬的!
心思電轉間,面上便露出豔羨、欽佩、敬慕諸般神色來。
卻見月色下西門慶神清如水,問道:“鐵牛大哥深夜來此何意?”
李逵下意識地把雙斧往屁股後面藏,憨笑着道:“沒甚麼,沒甚麼!俺吃多了找茅坑……”
西門慶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李逵越說聲音越虛,最後頹然跪下道:“哥哥休怪,是兄弟錯了!回山後,我自往裴宣哥哥那裡領軍棍便是!”
定定地看了李逵半晌,直看得李逵汗流浹背,西門慶才徐徐道:“你今日之心,若叫老伯母知道了,怎的好?”
李逵心道:“若殺了老雜毛叫老孃知道,也罷了;沒殺老雜毛被老孃知道了,卻是苦也!”當下緊着給西門慶下拜道:“四泉哥哥開恩,不要告訴俺娘這事!”
西門慶見他惶恐,點頭道:“鐵牛大哥,你且起去!回到客房只睡你的覺去,不許再生兇心惡膽!”
李逵垂頭喪氣道:“遵哥哥將令!”拖着雙斧往回走了幾步,又不禁轉回頭來。
西門慶衝他一笑:“你且放心睡覺,這裡萬事有我!”
李逵大喜,頓時心明眼亮,思忖道:“四泉哥哥是天星轉世,必然能撮了公孫勝鳥道士去!卻要我來瞎操心甚麼?”心中想得通達,一路無聲地笑着去了。
見李逵走了,西門慶便整整衣服,恭恭敬敬地道:“梁山後學西門慶,求見真人。”
卻聽一個疏朗的聲音道:“請進!”
西門慶伸手推開軒門,踏步進去往雲牀上一看,不由得渾身劇震,一時間寒毛倒豎——
“原來是你!”這正是:
皆因神仙通今古,方教龍虎會風雲。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