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水泊裡本來就是魚龍混雜的是非之地,其中嘍囉兵多爲逼上梁山的平頭老百姓,還算是樸實本分,但慕名而來的強盜、小偷、草賊、打悶棍套白狼之輩,卻也與日俱增。西門慶雖以兵法收勒部曲,又得鐵面孔目裴宣大力整頓,但總有一些生性散漫、不喜羈絆、藐視紀律的桀驁不馴之輩陽奉陰違,不服管束。
這類人多少都有些本事,因此纔有自視甚高的本錢,講武堂不收他們,宋江吳用就順水推舟地延攬了過去,成爲練兵中的選鋒。操練之餘,宋江把出自家收買人心的手段來,衆草莽感恩之餘,行事間都給宋元帥面子,但大錯不犯,小錯卻是不斷的,而且在宋江面前是虛心認罪,宋江背後則堅決不改。對這種橡皮龜,宋江也沒輒。
就象今天,走道走得辛苦,調戲一下大姑娘,根本就是家常便飯,可惜的是這一回一口嚼到金蒺藜了——硌牙、扎嘴、濺出來的血都顯華麗。
行軍大帳中,西門慶問明白原委後,向衆好漢道:“調戲婦女,是山寨厲禁,此事本來咱們已經理虧,若再強兇霸道去抓人,咱們梁山‘替天行道’的杏黃旗也沒臉再掛了——衆位哥哥兄弟意下如何?”
裴宣、鮑旭先齊聲應是,衆人也隨聲附和,王矮虎訕訕地縮起身子,宋江黑了臉——可惜他膚色本來就黑,此時即使再鋪一層惱怒的黑,一時半會兒的還是顯不出來,這就是黑人的不利之處——恨恨地道:“難道此事就這樣罷了不成?”
宋江的這些本部人馬是他從清風山帶出來的老底子,他的統兵之道是一分靠紀律,九分靠人情,今天小的們窩頭翻身現了大眼,他這個做大哥的不出頭幫着找回來,只怕會傷及今後的威信啊!因此宋江決定了,今天哪怕是挖屎弄尿,撒潑使賴,也要替小的們出頭把這口氣圓回來!
西門慶洞悉了宋江,他用憐憫的目光看着孝義黑三郎的矮胖小身板兒,嘆氣道:“哥哥休怪兄弟說,此事還就得這樣罷了。莫說那姑娘只是打下一百多人的後槽牙來,就算她把那一百多顆人頭都砍了,哥哥這火氣上得來,也要下得去纔是!”
宋江不服,腦門上青筋躥起多高來,象一顆孤零零的大號卵蛋,口中兀自喝道:“沒王法了!這娘們兒仗了誰的勢,敢猖狂如此?”
西門慶道:“在咱們這裡,不靠親爹或乾爹的女人,偶爾還是有那麼幾簇的——喂!小子!外面那位姑娘,穿的衣服是什麼顏色的?”最後這一句話卻是對那傳令的小嘍囉說的。
小嘍囉急忙回道:“稟上西門頭領——那姑娘穿着一身青,就象……”
還沒等那廝形容完畢,西門慶身旁的燕青“騰”的一下就跳了起來,衆好漢這才發現,原來浪子燕青的輕功也是超一流的。
燕青也顧不上現在是軍議了,一伸手揪住了西門慶:“四泉哥哥,莫非是小青來了?”
西門慶把憐憫的目光從宋江臉上轉回到燕青臉上,嘆息道:“唉!你平時老大聰明的一個人,現在卻是越活越回魂了——如果不是青姑娘仙家法大,單、魏二將軍帶着的一千餘人三四百匹馬怎麼說丟就丟了?難道是插上翅膀飛了?想媳婦想到你這種糊腦地步,天下也算少有的了!”
不見時燕青翻來覆去百爪撓心地想,現在要見了,卻又患得患失起來,拉得西門慶更緊了:“終於……終於要見到小青了……哥哥,我現在這個樣子,還過得去嗎?”
燕青一刀開了李固的膛,乾淨利落的手段贏得了整個梁山所有亡命徒的衷心欽佩,現在卻又看到他象個即將上馬迎親的新郎倌兒那樣忸怩笨拙,衆人無不大開眼界。
只是宋江雖然眼界大開,心下卻沒半分高興,插言問道:“莫非外面打人的,就是那位壽張公堂上大顯神通的蛇妖小青嗎?”
現在的宋江真是欲哭無淚。就象西門慶說的,如果來人真是那個神神鬼鬼的蛇妖小青,自己手下那羣超級兵王這頓打算是白捱了。
“那幫王八羔子,沒事淨給我招禍!”現在宋江只怕惱了蛇妖小青,被她順藤摸瓜,一耳光摑到自己臉上來,那自家的威信就只能留着掃地了。
晁蓋此時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大喜道:“來的既是轉世真仙,咱們務須見見!快傳令,叫前軍不得無禮!衆弟兄都收拾整齊,隨我出營迎接!”
話音未落,就聽外面又是一陣鼓譟,然後衆目睽睽之下,一枝臘梅花從天款款而降,正落在晁蓋面前的帥案上。衆人正面面相覷間,虯枝上閉合的花骨朵緩緩地舒展開了,梅花綻放,暗香浮動,花蕊中傳出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隨花香盪漾:“三奇公子,本姑娘專程跑來下書,卻被你們梁山的這些渣渣給噁心到了——這就是你們梁山的待客之道嗎?”
衆好漢驚異之餘,又不免慚愧起來,只有孫二孃、扈三娘和鈴涵兩眼放光,盯着桌案上那一枝臘梅,嘖嘖輕嘆道:“哇!好美哦!”
呼延灼身邊百勝將韓滔、天目將彭玘站得離花枝最近,二人仔細看時,這枝梅花確實是剛折下來的,木紋猶新,韓滔忍不住道:“這是甚麼神仙手段?”
西門慶解惑道:“這是修真版天然環保低碳錄音機,就象當初那一場《下河東》,隔着一兩百米水面,爲什麼千軍萬馬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就是因爲有入雲龍公孫勝先生施展了擴音的道術——其原理與此梅花皆相類。”
呼家將和其他人聽了,盡皆恍然大悟。
這時,花中卻又有冷叱聲傳出:“甚麼修真版天然環保低碳錄音機?一派胡言!還不滾出來見我?!”
西門慶摘星換鬥移禍江東:“小乙兄弟,你聽,你媳婦急了,指桑罵槐地讓你趕緊滾出去見她呢!”一邊說着,一邊將那枝臘梅花往燕青懷裡一塞。
此真言一出,修真版天然環保低碳錄音機裡,折小青本來氣吞萬里如虎的聲音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西門慶哈哈一笑,丹田運氣,揚聲道:“青姑娘稍安勿躁,梁山之主托塔天王晁蓋,引衆兄弟這便出營迎接青姑娘芳駕!”
他沒有折小青那般借物傳音的手段,只好以武學中“千里傳音”的功夫來湊合。這門功夫當然不會真的做到音傳千里,但內力越是深厚之人,傳音的距離便越遠,而且音波傳送的同時依然可以保持聲音的醇和。西門慶在青州與史文恭一戰後,臨陣突破,內力大進,此時施展起千里傳音來,遊刃有餘,全無窒滯之處。
折小青期期艾艾的聲音從花中傳出:“哦……哦……咦?原來梁山不是你西門慶做主的啊?嘿……也罷了,原來還有個大頭目……這樣也好,多少事都省了……好吧!你們來吧……晁蓋?誰是晁蓋?莫不是帽子里長蘑菇——潮蓋(晁蓋)嗎?”
她在那邊嘀嘀咕咕,這邊衆人聽得一清二楚。晁蓋用手扶了扶自己的帽子,一時哭笑不得。
宋江聽得蛇妖小青把火燒到了晁蓋頭上,心中暗喜,思忖道:“你這小妖打我的人,我只好忍氣;但你得罪晁蓋,卻豈不是自己作死?晁天王和公孫一清扳厚,惹急了他,老道出手,一張符篆捉了你這隻蛇妖,方出我心中之氣!”
打定了撥火兒的主意,宋江當下一聲大喝:“甚麼帽子里長蘑菇?晁天王好歹也是我梁山之主,神仙姑娘說話間與我放尊重些!”
他雖然沒有千里傳音的內功修養,但想必那枝臘梅花同時兼有傳聲筒的功效,蛇妖小青冷笑的聲音馬上傳了回來:“哼哼!說的好冠冕!卻不知你是哪個?”
宋江傲然道:“在下及時雨宋江,江湖人稱孝義黑三郎,又名呼保義的便是!”能在神仙美女面前擺譜,這樣的機會實在不多,宋江好不容易逮上了,一時間人逢喜事精神煥發,臉上好似專門塗了蠟。
梅花中又傳來蛇妖小青不屑的聲音:“宋江?沒聽說過!原來忤逆子出殯——你送僵(宋江)啊!卻怎麼又自稱是孝義黑三郎了?”
這一番搶白直戳到了宋江的肺管子上,自己引以爲資本的清譽被如此糟踐,嬸可忍叔不可忍?但想想蛇妖小青那神鬼莫測的本事,也只好忍了。不過忍字頭上一把刀,宋江雖體胖卻不心寬,這時強忍傷身,不由得捂住胸口喘起急氣來。王矮虎趕緊一個箭步上前,掏出心肺活氣散給宋江猛灌,半天后宋江終於緩了過來。
在這期間,軍師吳用苦口婆心地道:“《易》雲:地在山中,曰謙——姑娘仙道中人,正當體念謙之道,如泰山藏於九地,方爲正理——怎可如此鋒芒畢露?”
折小青冷笑:“這話說的,好象你就是大羅金仙他爹一樣!我問你——你是誰?”
吳用文質彬彬地道:“在下樑山軍師,智多星吳用,字加亮。”
折小青呸道:“無用假亮之人,也敢妄稱智多星,憑你也配?待你得道飛昇,再來教訓我吧!現在給本姑娘閃一邊兒去,省了撓你一臉血!”
一聽蛇妖小青要打臉了,吳用馬上怕了。他這張冠玉之門面,還要留着以後混吃飯呢!於是急忙往旁邊一閃,背地裡自然腹誹,口中卻是不敢則聲了。
神行太保戴宗和宋江、吳用都是快刀割不斷的交情,他自己又是半個修道者,平日裡很有股子孤芳自賞的味道,蛇妖小青的名號,只好去唬別人,哪裡嚇得住他?現在看到宋江吃藥,吳用吃癟,不由得恚怒起來,挺身而出道:“道友休得過於猖狂!須知日滿盈昃,月滿虧蝕,何況修道之人?若一味逞毒舌之快,只怕今日惡因淺種,將來道基深損,會令你月缺難圓啊!”
折小青道:“嗬!又來一個!聽你這口氣,竟是紅塵中歷練的修道之人了?卻不知高姓大名?”
戴宗傲然道:“在下神行太保戴宗!”
折小青“哦”了一聲道:“原來是你!我卻也聽說過神行太保的名號,都誇你日行千里,夜走八百,還算是當世的異人。”
旁人都是冷嘲熱諷,到自己頭上時終於輪到正能量了。戴宗心中好不歡喜,哼了一聲,外謙內傲地道:“某家縱然微有薄名,但亦不敢目空萬物,小覷天下英雄!”
驀地裡,蛇妖小青放聲嬌笑,笑聲清泠如冰雪:“哈哈,區區只學了甲馬之術的外道人,也敢在本姑娘面前說嘴!你一個脖子上長豬毛——戴鬃(戴宗)之人,能行千里又怎的?四條腿的野獸能跑贏你的多了去!炫小術而自得,實令我可發一笑。忠告於你——你這神行之術——嘿!這也配叫神行?獸行倒是妥妥的——你這獸行之術,未能入室,鮮克登堂,若自滿於此,今生今世再無寸進之望——言盡於此,其中道理,你自想去!現在,收攏了你脖子上的鬃毛,與我退下,莫要等我咒你!”
戴宗一聽,轟去魂魄,垂頭喪氣地躲開到一邊去了。
旁邊衆人,自晁蓋、西門慶以下,盡都聽得呆了。聽不懂的也有,比如黑旋風李逵,這貨只顧捧着袖出來的豬蹄,吃得滿嘴流油,再灌上幾口酒,真是神仙也不換啊!象他這傻憨之人,倒比宋江吳用之輩快樂得多了。
晁蓋摸着頭聽了這半天,終於了悟,原來自己只是帽子里長蘑菇,還算是最幸運的,於是向燕青一笑:“小乙兄弟,你這位紅顏知己——好剛口啊!”
西門慶也拍胸作心有餘悸狀:“果然是黑曼巴張嘴——毒舌(毒蛇)啊!”
燕青護短道:“小青纔不是毒舌!她只是天真爛漫、心直口快了一些罷了!”
晁蓋大笑道:“剛口毒舌也好,天真爛漫也好,終究要見上一見!衆兄弟,隨我出營!”這正是:
莫道厚顏黑似鐵,且看毒舌利如槍。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