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那天,我約唐文心去了廣院。我也約了蘇珊,不過她沒有來,她說她手頭上有一些文件工作,一時走不開。我想她大概還在生我的氣。
上午,我們在校園裡轉了兩圈。核桃林裡已經是一片蒼鬱的光景,一羣廣告系的學生正在舉行作品展,我在評論板上籤下自己的名字,寫了幾句文不對題的評點。走到一教後面的林蔭道時,我們在一張掉了漆的木椅上坐下來休憩了片刻。不遠處是一片蔥翠的草地,草叢中星星點點地盛開着幾株黃色的蒲公英和紫色的雛菊。再遠處是一排爬滿薔薇花的柵欄,幾個穿着運動短裙的女孩正在那邊的網球場上練習着發球。
我們還特地去了趟電視學院。從那扇掩映在一大片爬山虎中的紅色大門走出來時,我們恰好遇見了我和夏安從前的班導。他驚訝地說了聲好巧,便問起了我的工作。我只說我在一個電視臺做外景主持。唐文心問我爲什麼不把去深圳的事告訴他。我說,反正是寂寂無名,在哪裡又有什麼區別。
後來我們又在西門外吃了湘菜,之後便去北門對面的一家咖啡館聊了一下午。聊以前的事,也聊去深圳的打算。
回去的時候,我在地鐵站裡的藍色長椅上坐了很久,第四輛列車在我面前停下時,我站起身來走進最後一節車廂。
一路上,我一直戴着耳機倚在車窗上翻着那本粵語速成。自學了兩週之後,我已經能用粵語跟樑辰進行簡單的日常對話了。不過他總是笑我講粵語時的語調有點像小朋友,又有點像外國人。他說的我講的最好的只有“幾多錢”和“多謝”這兩句。或許還有一句“我中意你”。
回家之前,我心血來潮地去附近的美髮沙龍剪掉了留了三年的長髮,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我記得蘇珊曾跟我說過,可以毫不猶豫地剪掉自己長髮的女人,多半對什麼都不會產生太深的羈絆。如果真如此,我興許可以很灑脫地離開這個城市吧。
樑辰倒是比我更不能適應我的新發型,他撫着我的齊肩短髮時,表情幾乎是痛惜的了:“怎麼把頭髮剪了啊?”
“短髮的話,夏天會清爽一些吧。不喜歡嗎?”
“怎麼會,你怎樣我都喜歡。”他從身後攬着我說。
我笑了笑,回過身去將手臂繞到了他的背後。
最近我漸漸覺得,跟他在一個不喜歡也不討厭的城市裡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大概也不是一件多壞的事。
6月10日那天晚上,我接到了兩個電話。
一個是夏安從靜岡打來的。我問她可有去拜訪過宮本。她說昨天剛剛去過,他和家人一起住在當地政府幫他們安置的簡易板房中,生活雖有些不太方便,精神倒還不錯。我又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她說秋天吧,八月她要先去香港拜訪一下學長。我說,那到時你可能要去深圳看我了。她於是又問了幾句我和樑辰的事。她說,你這麼一匹桀驁不馴的野馬,最後反倒是給一個溫良的少年拴住了。我嘆了口氣。她也沒再問什麼。快要掛斷電話時,她又支支吾吾地問我可看過她的專欄。我坦率回說,前陣子太忙沒有來得及看,過兩天一定去買雜誌。
另一個電話是楊康打來的,我只看了眼顯示屏上那個號碼就掛斷了。他又打了幾次,我索性關了手機。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我突然想到樑辰一會兒可能會找我——他明天有考試,今天臨時住在了學校裡——只好又把手機打開了。不想剛開機沒多久,一條短信便跳了出來。果然是楊康發來的,時間顯示是20分鐘之前:
“我不是想要提醒你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沒有想跟你敘舊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大概是食物中毒了,也可能是盲腸炎,你如果還有一點同情心的話,就過來送我去一下醫院。”
我將信將疑地盯着那條短信看了一會兒,丟下手機拿起了沙發上的小說,然而心裡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我忽地想起從前在報紙上看過的一些因爲急性病救治不及時而猝死的新聞,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手機按下了那個號碼。
電話響了五六聲才被接起來。楊康一直在那邊沒有說話,我便說開口問說:“你不是在騙我吧?”
“我還沒有無聊到拿這種事開玩笑。”他的聲音聽起來的確有些虛弱。
“那你直接打120不是更快一點嗎?或者打給黃燁他們,爲什麼非要打給我呢?”
電話那邊再次安靜了下來。
“喂,你還在嗎?”我對着話筒喊了一聲。他依然沒有回答。
“喂,楊康,你沒事吧?”通話不一會兒就中斷了。
我愣了下,忙又撥了過去,然他這次卻沒有再接。再打時,電話就徹底無法接通了。我放下手機一看,信號居然不知什麼時候斷掉了。我焦急地對着窗口的方向晃動了幾下,屏幕上依舊顯示不在服務區。我惱火地將手機扔在沙發上就慌慌張張地跑出門外。
我來到楊康的公寓時,他正捂着小腹半躺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眉頭絞在一起,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珠。
我心裡沉了一下,慌忙跑過去問說:“你怎麼樣?”
“你覺得呢?”他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
“你幹嘛不自己打120啊?”
“因爲我確信你一定會過來的。”他的脣角勉強牽扯出一絲笑容。
我有些惱地白了他一眼,架起他的胳膊小心地扶着他走進電梯。一路上,他一直一陣陣地冒着冷汗,幾乎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我身上,等到我們終於坐進出租車時,我也已經是大汗淋漓了。
我對司機說去最近的醫院,要快一點。他用左手抵住腹部靠在我身上,右手則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沒有將手抽回來,因我想起了前年在泰國他送我去醫院時的情形,那時我似乎也是這樣痛苦地握着他的手。我看着他愈發蒼白的臉色,幫他擦了擦額頭和脖子上的汗水,一邊祈禱着對面的紅燈趕快結束。
我們來到醫院時已經接近十點了。一走進大廳我就衝值班的護士喊了句“快點帶我們去急診”,對面的兩個小護士見狀連忙起身幫我把楊康扶到了急診室。在那裡值班的是個有點胖的醫生,從頭到尾都是一副不緊不慢的神態,我見他那慢條斯理的樣子,心裡一下子就焦躁了起來。
“醫生您快點行嗎?”我擰着眉頭提醒他說。
“去掛個號吧。”他回頭瞥了我一眼。
“他都這樣了還要去掛號?”我終於火大了起來。
“我是讓你去掛個血常規檢查的號。”
“直接檢查不就行了?!”
“你掛了號我們才能安排護士給他做檢查啊。”那醫生臉上也露出幾分慍色。
我又要說什麼時,楊康拉住我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只好憋着一肚子火氣跑回大廳掛號,再回來時,護士們告訴我楊康已經去病房了。我忙又跑去二樓,陪着楊康在那裡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鐘之後,那胖醫生纔跟一個護士走了進來。
“急性闌尾炎,看起來感染似乎有些嚴重,最好馬上手術。”那醫生說。
“那就聽醫生的建議吧。”楊康說。
“好,一個小時之後手術。”
“一個小時?爲什麼要這麼久?”我又忍不住對那醫生喊了一句。
“我們要安排主刀醫生,還要幫他做身體檢查,當然需要這麼久啊。”那醫生不耐煩地說。
“爲什麼還要做檢查啊?”
“手術前一定要做身體檢查的。放心,就這麼一會兒死不了人的。”楊康躺在病牀上對我笑了笑。
“就是啊,闌尾炎又不是什麼大病。”胖醫生身邊的護士說,“學學你男朋友,冷靜一點。”
我皺了皺眉頭:“他不是…”
“她也是擔心我,性子又有點急。”我還沒有說完,楊康就拉住我的手對那護士說。
那護士笑了一下就跟醫生一道出去了。
“你幹嘛啊?”我甩開楊康的手說。
“一會兒要籤手術同意書,你難道讓我說你是我的一夜情對象啊。”他笑說。
“剛纔怎麼不痛死你。”我瞪了他一眼就在牀邊坐下了。
楊康的手術似乎做了很久——當然也可能不是很久,或許只是因爲我一直心焦如焚地盯着手術室上方的那盞紅燈纔會覺得很久。我就這樣坐立不安地等到了凌晨一點,他才終於被從那扇門的後面推了出來。我急忙迎上前去,他卻又被推進了一個像是隔離室一樣的房間裡。我腦中頓時空白了幾秒。主刀的醫生見狀連忙摘下口罩說:“放心,手術很成功,我們只是送他去麻醉後檢測室,馬上就能轉到普通的病房。”我這才如釋重負地坐在了身後的椅子上。
半個小時後,楊康總算被推進了普通病房。我跟護士們一起扶着他在病牀上躺下,又問了一些夜間陪牀和手術後的注意事項,便在牀邊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看上去好像十分疲憊,神情也有些迷離,興許是由於麻醉藥的緣故。我於是也沒有跟他說什麼,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看他閉上了眼睛,才站起身來想要去樓下買些水。不想右手卻被他從身後抓住。我詫異地回過頭去,他的雙眼依然緊閉。
“你知道…我是下了多大的決心纔回來找你的嗎?”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像是隔着一個世界傳了過來。
我重又在椅子上坐下。
“在曼谷時一直很想你,非常想。去年有半年的時間我差不多每天都在聽查克.貝利那張專輯,看昆汀的電影,一遍一遍地看。我甚至還買了兩罐水果硬糖,每一罐都幫你留了芒果味道的。有段時間我像是發了瘋一樣地在網絡上尋找你的消息,我對自己說,如果我能找到哪怕一點你還在乎我的線索,我都會馬上飛回去見你。可是我等來只有一張你和你的小情人在噴泉下面甜蜜擁吻的照片而已。從令儀那裡收到那封郵件的時候,我把電腦、手機、唱片、電影光盤、還有那兩罐水果硬糖全都摔掉了。那個時候我真希望你從來沒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現過。”
“你總是那麼理直氣壯地對我說你有多麼痛苦,你就沒有想過我也一樣痛苦嗎?”他睜開眼睛,眼中的神情幾乎是悲傷的了。
我一時有些訝然。我從沒在他眼中見過那樣的神情,他在我面前從來都是強勢而故作輕佻的。蘇珊跟我說,人在病牀上時是最軟弱和想要依賴他人的。那麼,這個男人此刻或許也是軟弱的吧。不料,正當我這樣想着的時候,他卻又聲音沙啞地說了句:“顧小曼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你都把少爺我給睡了,爲什麼不對我負責啊?”
我擡手拍了下他的腦袋,他偏過頭去微笑着說了句疼。
“這裡疼嗎?”我撫了撫他額頭那個淡淡的疤痕。
“當然,都疼到心裡去了。”他覆上我的手背說,“蓋了章之後又扔掉,你可真狠心。”
“少在這裡裝可憐了。”我抽回自己的手說,“這一年你不定又睡了多少嫩模和女演員。”
“真沒有。在知道你跟你那小情人的事之前我一直想爲你守貞來着。”
“你少噁心我。”我斜了他一眼。
他笑了笑,俄而又問說:“聽黃燁說,你要跟你的小情人去深圳?”
“是啊。”我偏頭看着他說,“怎麼?想挽留我嗎?”
“完全沒這個想法。”他笑說,“如果你真的想去,我哪裡留得住你。你要是不想去,我也沒必要留你。”
我沒再說什麼,只幫他掖了一下被角便起身去叫護士換藥水去了。
那天晚上我幾乎一夜沒睡。清晨時,我去醫院外面的便利店打了電話給黃燁,一個人在晨光裡安靜地離開。
我並沒有想到樑辰會在客廳等我。我推開門的時候,他正坐在沙發上捧着一杯冷掉的咖啡發呆。見我回來了,只放下咖啡杯看了我一眼,並沒有起身。我見他神情有些憔悴,眼周一圈淡淡的黑眼圈,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愧疚感。
“你昨天晚上一直在這裡?”我走過去試探着問了句。
他沒回答。
我於是又小心問道:“你今天上午不是有考試麼?現在…”
“昨天晚上你去哪裡了?”他打斷我的話說。
“一個朋友生病了,我去照顧他了。”我莫名地有些心虛。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過了會兒,淡淡地說了句:“這樣啊,我知道了。”
就這樣?我有些愕然。
“你先去洗澡吧,早餐在餐檯那邊。我要去考試了。”他一邊說着便起身朝門口那邊走去。
我連忙跟他說了句“再見”,可是他並沒有迴應。
我有些凝神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疲倦地倒在了沙發裡。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發現,我的手機正安靜地躺在面前的茶几上。
我心中一陣狂風暴雨般地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