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辰再沒有跟我談過那件事。那天中午,他從學校考試回來後便帶我去外面吃了午餐。之後的一週裡,他也一直像從前那樣幫我做早餐,接我下班,跟我聊新聞、體育、去深圳的事,就好像那天早上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這種太過平靜的氣氛讓我愈發地感到不安。
好在我的注意力很快便轉移到了另外一件事上——唐文心和陸俊準備在月底領證,我和蘇珊計劃幫她辦一個單身派對。那天我們把這個主意提出來的時候,她有些扭捏地說,辦什麼單身派對啊,我們一起去吃個飯不就行了。我說,那怎麼行,這可是你人生中最後兩週的單身時光了,一定要野性一點,只可惜北京沒有男公關和脫衣舞男,我們大概只能去酒吧了。蘇珊揚了揚眉說,要看脫衣舞男還不簡單,我帶你們去個地方,到時候保證滿大街都是半裸的男人。我和唐文心有些懷疑地看着她。
兩天後我才知道她帶我們去的是工體。那天恰好是國安和魯能的比賽,蘇珊特地幫我們弄到了前場的票,不過她好像沒把球迷區間搞明白,我和唐文心踩着10公分的高跟鞋繞了半個看臺好不容易在那幫球迷中間坐下時就一下子傻了眼。
“大姐,你搞錯陣營了,這裡是國安的場區好不好?”唐文心一頭汗地環視着周圍那羣穿着綠色球衣的球迷說。
“她搞錯的何止是陣營,她連脫衣舞男和啤酒肚大叔都搞錯了好吧?”我也翻了翻白眼說。
比賽很快在主裁判的哨聲中開始。蘇珊從包裡拿出了一頂頭紗讓唐文心帶上,唐文心有點惱地瞧了一眼便慌忙扯過來藏進了自己的包裡。
現場的空氣十分悶熱,局面也有些混亂,耳邊一直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加油聲和“孫子”、“傻x”之類的罵聲。唐文心的情緒也在這種如火的熱浪中慢慢變得高漲起來,漸漸開始跟着坐在對面的魯能球迷喊起了助威口號,後來索性在我們的慫恿之下帶上了那頂頭紗。蘇珊立刻攬着她的肩膀對一個過來場邊撿球的魯能隊員大聲喊道:“喂,這兒有一準新娘特地來看你們比賽呢,是男人的話就給我爭氣一點行麼?”身後的國安球迷一片譁然,對着那球員起鬨了幾句,又不約而同地唱起了《婚禮進行曲》。我和蘇珊拉着羞紅了臉唐文心回頭跟他們招了招手。
手提包裡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我翻出手機打開:五通未接來電,全部都是樑辰打來的。我連忙給他打回去,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便在那邊冷冰冰地說:“你去哪兒了?一晚上都找不到你。”
“我跟蘇珊和文心來工體看球了啊。”我說。
“都這麼晚了,看什麼球啊?”
“拜託,都還不到9點好吧?”我對他硬邦邦的語氣有點不悅。
“你還想在外面待到幾點啊,明天不是還要跟我一起去國圖嗎?”
“行了,我知道了。”我有些煩躁地說了一句就掛斷了電話。
蘇珊只回頭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
不一會兒,唐文心的電話也響了起來,我以爲是陸俊打來的,孰料她接起來卻說了一句:“喂,樑辰啊,對,小曼在這兒跟我們一起看球吶。”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
“沒事,你不用過來。”唐文心用一隻手捂住耳朵試圖擋去身後喧鬧的加油聲,“九點半應該就能結束,到時候我們送她回去,你放心好了。”
樑辰似乎又在那邊說了句什麼,唐文心應了一聲便放下了手機。
“他剛剛跟你說什麼了?”我問說。
“就是問你是不是跟我在一起,要不要過來接你。”唐文心說。
我沉默了幾秒,說:“他不相信我,他認爲我在騙他。”
唐文心連忙說:“他就是在擔心你,不要亂想。”
蘇珊依然什麼都沒說。
那天晚上我回去公寓時已經接近十點半了,樑辰沒再問我什麼,只跟我聊了幾句比賽的事。我洗完澡之後,他又陪我看了半個小時的晚間新聞。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們既沒有吵架,又沒有冷戰,一切都像之前那麼平靜。
然而我卻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已經在我們之間改變了。
我確定樑辰一直在查看我的手機和郵件也是在那晚之後。
楊康做完手術後,我因爲有些顧慮他的身體狀況,便打電話詢問了一下。他也藉機跟我頻繁地聯絡起來。我很少接他的電話,他於是便開始發一些無聊的笑話或是搞笑圖片給我。我每次都只是一笑了之。然而過了幾天後,他卻莫名地失蹤了。我雖有些疑惑,也沒大在意。直到前兩天他突然用一個陌生的手機號打過來問我說:“我又怎麼得罪你了,幹嘛要過濾我的號碼和郵件啊?”
我怔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樑辰依舊不動聲色地坐在沙發那邊看着體育比賽。我放下手機過去他身邊坐下。
“剛纔是誰打來的電話?”他問說。
“一個朋友。”我說。
“是嗎?”他沒再問什麼。
我也沒有問他什麼。因爲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並沒有質疑和指責他的立場,就像那天早上一樣。我本來也沒有自己聲稱的那麼清白。
我想他一定知道剛纔打來電話的是楊康,我也知道他明天大概又會偷偷地過濾掉那個號碼。可是我們卻依舊假裝不知道彼此心裡的秘密,也假裝不知道彼此在假裝。
夏至那天,我去了什剎海拍外景。接天的荷葉叢中已經搖曳出幾枝嬌俏的白蓮,對岸的天空晴朗的像是洗過了一樣。
樑辰也跟我一起來了。我告訴他,電視臺的離職手續已經差不多辦完了,這應該是我的最後一次拍攝了。他便說他想陪我一起再看一看這個城市。他這麼說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有些惆悵。我之前並沒有這種感覺,可是等到他提醒我這是一次告別的時候,我心底便泛起一圈淡淡的離愁。
這愁緒一開始是隱匿的,淡的幾乎看不見的。我不知道它是在哪個時刻一下子從我心裡那個上鎖的匣子裡跳了出來,累累如珠地,擲地有聲地落在了我腳下的青石路上。
我想我應該是被某一個瞬間觸動了某種情緒——斑駁的樹影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教孫兒抖着空竹;蹬着紅頂篷車的貨郎遞給了我一隻叮叮噹噹的撥浪鼓,他經過一個捏糖人的民間手藝人時停了下來,看一個形容生動的關二爺躍然出現在那對靈巧的手上。那手藝人把關二爺給了我,我於是便對着鏡頭說了一段的照本宣科的文字。我並不確切意識到我在說什麼,然我心裡卻涌動着一股莫可名狀的感動。
我拿着糖人繼續向前走。兩個穿校服短裙的女孩向我走了過來,她們羞怯地問我可不可以幫她們簽名,她們說在電視上見過我。我詫異地看了她們一眼便在她們的筆記本上籤下自己的名字,她們對我說了句“姐姐加油,我們都很喜歡你”就跑開了。我有些恍惚地看着她們的背影,過了很久才終於回過神來:原來,在這個城市裡,還是有人在注視着我啊。
也可能我是想起了某些往事——經過湖畔的林蔭道時,我停下了腳步。這附近有許多咖啡館,我曾和夏安、蘇珊、唐文心在這裡度過了無數個寧靜的下午。我們聊電影、文學、愛情、理想,也聊過更多無關緊要的事情。
我還記得我和我的同窗們在這裡拍過的那部短片,也記得我思索着人類的究極命題躍入湖水中的那個冬天。還有我人生中最難忘的那個萬聖節,我伏在那個男人背上時聞到的古龍水的味道,以及那個在我的心底縈繞了一個季節的微醺的夜晚。
我咬了一口手上的糖人,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在口腔中瀰漫,然下一秒便被另一股酸澀的味道徹底遮掩。我訝異地擡起頭來,眼淚沒有任何預兆地流了下來。樑辰驚慌地問我怎麼了,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眼淚忽如決堤的洪水。他擁我在懷裡,我一時哭的不能自已。
我想起了夏安,還有前幾天讀過的她的專欄:纖細、敏感,卻又帶着人文主義思考的文字。她路過每一個城市時都能發現它獨有的美和氣質,然她卻又始終是超然物外的。我很想問她是如何做到那樣灑脫和淡然。
我終究是做不到。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剪掉自己的長髮,卻終是剪不掉對這個城市的羈絆。
我想樑辰一定也知道我此刻在想什麼。可是他卻依舊假裝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