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您別說這種話,您身體一直都不好,連路都走不太遠,我不要您帶我去玩,還是專心練棋好了。”
珩兒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上個星期就因爲父親帶她去蝴蝶谷逛了一天,結果回到家裡的時候,父親就暈倒在了門口,把她嚇壞了。這次葉緯龍居然說要帶她去日月潭遊玩,她實在擔心又發生和上次一樣的情況。
父親的病情時好時壞,珩兒總想自己賺錢給他治病,但是錢並不是那麼好賺的東西,她又沒有一技之長,唯獨父親教過她圍棋,纔會想到去考取棋手資格。臺灣棋院的一些棋手說,這個名叫葉珩兒的小女孩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只是因爲她目前剛進這個圈子罷了,其實她的棋力絕對不只是如此而已。如今,她只渴望着快點舉辦比賽,竭盡全力也要爭取拿到一筆獎金,至少要讓父親上臺北某所大醫院去仔細做一次檢查。因爲有好幾次,父親暈倒的樣子都好像停止呼吸了一樣,她卻幫不上一丁點忙,只能跪在地上向上帝祈禱,或是跑到海邊爲父親許願。
也許真是珩兒的孝心感動了天。好幾個遊醫爲葉緯龍看病的時候,都說這個病人的老毛病拖了快二十年,照理說已經到了進棺材的地步,卻沒想到還能活到現在。而珩兒十五歲那年,她終於湊到了足夠的錢,帶着父親去了臺北最大的醫院。但是,醫生卻告訴她,葉緯龍的病拖得太久,已非常嚴重,就算動了手術,最多也只能再活四年。
珩兒的心頓時碎了,從那以後,原本便不太愛笑的她,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笑容,那雙水靈的大眼睛裡,也藏起了淡淡的憂傷。她不明白,像父親這樣的好人,爲什麼老天要這麼早就奪去他的生命。相反,葉緯龍的表情卻顯得十分安詳,一面繼續指導女兒下棋,一面告訴珩兒,讓她跟那個叫駱巖的男孩子多說說話。
駱巖是除父親之外,第一個讓珩兒覺得這世界上還心藏真情的人,他好像一個溫柔大哥哥,少女一直這麼覺得。大概是駱巖也會帶她去看海,就像小時候父親帶她到海邊弄潮一樣,儘管父親看起來很疲憊,臉上的笑容卻很溫暖,宛如春天裡的陽光。
“珩兒,你好像很喜歡海啊。”
站在暖風吹拂的海岸上,駱巖側過頭,對着珩兒微笑。
“是啊,我喜歡大海,非常喜歡。記得小時候,爸爸曾經對我說,我們雖然在臺北生活,但他故鄉卻在北京。我猜想着,海和天空之所以在遠處是相連的,大概就因爲它們在盤古開天闢地之前是同一體吧。聽說對着海許願,那些潔白的海鷗還會爲你捎去問候,從海的彼岸帶來一段奇緣呢。”
她也在微笑,笑得很淡,淡得彷彿比海風還要輕柔。
“你怎麼知道你的奇緣會在海的那一邊?萬一就在臺灣出現了呢?”
“駱巖,你這樣問未免有點奇怪吧,這種事情我也只是聽說而已,像我這樣家境貧窮又不起眼的女孩子,奇緣怎麼會降臨到我身上?”
“你不用這麼自卑吧,至少我眼中的珩兒就是一個最聖潔的女孩。”
“我……真的有這麼好?”
她擡起頭,投來疑惑的目光。
駱巖的笑容依舊溫暖,“能擁有洋溢着聖潔之光的女孩,不是等於擁有了天使?那那個男孩自然就是這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你說對嗎?珩兒,你就是天使一樣的女孩,試問又怎麼沒有男子喜歡呢?”
聽了駱巖的話,珩兒臉頰微紅,頭也垂了下去,半晌,才重新擡起來望向海天相連的地平線。
“我是一陣輕風,吹過海峽的風。
從此岸到彼岸,淚兒飄散在蒼穹。
潮起牽我思緒,潮落撫我心胸。
去時太過匆匆,何時才能歸家中?
三朵白蘭,七棵梧桐,樹下花飛系我夢。
百回等待,千里鄉愁,勝過海誓山盟。
我是一陣輕風,吹過海峽的風。
身在遠方蓬萊,卻念故國情意濃……”
幽幽的歌聲,遊絲般浮起,又在空靈中結束。
“這是葉叔叔寫的歌?”
“是啊,如果有那麼一天,我真希望能和爸爸一起回到大陸去……對了,駱巖,你去過北京嗎?中國的首都,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城市?”
“爲什麼你會想着要回北京?難道你就不願意留在臺灣?在臺灣這邊,你和我都會過得很快樂,可是到了北京,我怕一切的快樂都散了,等到再聚的時候,快樂就被哀傷取代……”
駱巖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激動,珩兒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北京,這個名字爲什麼會讓他有如此強烈而奇特的反應?她沒有去猜,也不想去猜,因爲自己本身就沒找到過起點,未來的路也根本看不見終點。
然而,父親還是沒能讓她留住,2002年的某一天,蝴蝶蘭盛開的季節過後,葉緯龍去世了。他給女兒留下兩件東西,一件是那塊鑲嵌着橫玉的吊墜,另一件是那幅《下個緯度》的畫。冥冥之中,彷彿在預示着什麼,珩兒終於鼓起勇氣,背上沉重得幾乎要把肩膀壓垮的行囊,乘上了迴歸大陸的客船。
離開寶島臺灣的那天,珩兒覺得自己真的化成了一陣吹過海峽的風,任浪濤顛簸、旅途疲憊,卻始終沒有後悔自己的決定。那天,海面上的海鷗飛得很高、很高,她卻一點也不知道,在她最後一次站在臺灣的土地上遙望大海的時候,海峽的對岸,也有一個男孩在和她做着同一件事。
那個男孩,也是異鄉的遊子,生着一對很小卻是雙眼皮的眼睛,但奇怪的是,他燦爛的笑容在人看來,就連耀眼的太陽彷彿也會甘拜下風。珩兒上了船,男孩也離開了先前站着的那個地方,那兒有一塊很大的岩石,上面刻着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字:下快樂的圍棋——許嘯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