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方邸後院竹林裡,昨夜無風,一晌無風,這時乍然風起。

何孝鈺的聲音便有些飄忽:“他最後說…… ‘我的秘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信不信,都告訴你……’”

“我想想吧。”謝培東突然打斷了何孝鈺,從石凳上站起來。

想什麼?何孝鈺詢望着謝培東,跟着站起來。

謝培東踱到身邊一竿竹旁折下一根竹枝,說道:“在我們老家,兒子不聽話,就是用這個教訓。我生的偏偏是個女兒,從小沒媽,打不得,還罵不得,何況長大了。”說着將竹枝遞給何孝鈺,同時遞給她一個眼神。

這番話顯然是在借說謝木蘭而暗指方孟敖,何孝鈺接過竹枝,回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謝培東的目光又轉望向何孝鈺手中那根竹枝。

何孝鈺也望向了手中的竹枝,這才注意到起風了,風吹竹枝擺向洋樓方向。她明白了謝培東的另一層意思,輕聲問道:“這裡說話,樓上也能聽見嗎?”

“來。”謝培東慢步向下風處走去。

何孝鈺跟在他身邊。

謝培東娓娓說道:“不管你剛纔說的話樓上能不能聽見,今後都要記住,幹我們這個工作,說話儘量讓別人站在上風,我們站在下風。站在上風說話是爲了讓下風能聽見,站在下風說話是爲了讓上風聽不見。”

雖然有些費解,何孝鈺還是有幾分明白了,他這是在言傳身教。

何孝鈺望着謝培東在另一條石凳旁坐下的身影,便覺得他既是上級又像自己的父親。

謝培東:“現在可以說了。坐吧,接着剛纔的話,把方孟敖的原話說完。”

何孝鈺只點了下頭,沒有再坐下,肅然站着,一邊想着,一邊輕輕答道:“他說,‘……我這個人命很硬,只能夠一個人獨往獨來。在空軍,凡是一配一跟我搭檔的,不管是我的長機,還是我的僚機,全被打了,二十七個人,沒一個人能活着回來……’”

風漸漸大了,何孝鈺感到自己轉述方孟敖的話像在長城上空飄浮。

“接着說,我能聽到。”謝培東在側耳傾聽。

何孝鈺接着轉述:“他說,‘……來北平前,南京軍事法庭開庭,跟我一個案子,三個人受審,一個共產黨,一個國民黨,那兩個人都被殺了,只有我活着出來了。我的家,你知道的,只有崔中石跟我來往,現在也死了。告訴派你來的人,不要再派人來送死,我永遠只能是一個人’。”

謝培東擡眼望向何孝鈺。

何孝鈺回望着謝培東,表示轉述完了。

兩個人於是沉默,風吹竹林已有蕭瑟之意,何孝鈺感到了有些衣裙不勝,等着坐在石凳上的謝培東判斷。

謝培東注意到了,沒有先說這個話題,而是挪動了一下坐位:“雨前風涼,坐到這裡來。”

長條石凳的下風處被讓開了,何孝鈺坐了過去。謝培東替她擋住上風。

謝培東這才說道:“你今天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這個結論有些讓何孝鈺意外。

謝培東加快了語速:“方孟敖沒有承認自己是共產黨,以後跟他接觸你就不要再提黨組織接頭的事。”

“那我還有必要跟他接觸嗎?”何孝鈺不解。

謝培東:“當然有必要。學聯那邊還會繼續派你跟他接觸。”

何孝鈺心中浮起了疑惑:“我已經告訴他學聯派我去只是一層掩護,我的真實身份和真正任務是接替崔中石同志跟他接上組織關係。不提接頭,我沒有理由再跟他接觸。”

謝培東望着像自己女兒般的這個下級,千頭萬緒,不能不跟她說明白,又不能都跟她說明白:“你已經跟他接上頭了。他也已經相信了你的真實身份。他之所以這個態度,很可能是擔心情況太複雜,會牽連上你,希望組織另外派人跟他接觸。可接下來的任務只有你能完成:第一,你是學聯那邊派去爭取他的,學聯是外圍組織,爭取他是學生們的正常願望,以這個身份繼續接觸方孟敖,你和他都相對安全。第二,只要你繼續跟他接觸,他就會明白,你其實是在代表組織,知道並默認他所做的一切。”

何孝鈺:“國民黨國防部叫他所做的一切,組織上也默認?”

謝培東:“是。他現在必須去做國防部叫他做的事情。最後,才能完成黨交給他的重大任務!保持與他接觸是爲了讓他始終感到黨在承認他、重視他;不交給他任何任務是爲了讓國民黨找不到任何懷疑他的證據,保護他。崔中石同志跟他接觸三年,一直到最後犧牲,就是這樣做的。從來不跟他談任何任務,從來不干涉他的任何行動。”

何孝鈺在風中屏住了呼吸。

謝培東:“就這樣預料不到的情況還是發生了,方孟敖同志突然上了國民黨軍事法庭。後來又突然被國民黨上層一個核心部門看中,派到了北平。情況變得異常複雜起來,組織上也有些猝不及防啊。崔中石同志最後只能以犧牲自己來保護孟敖,保護組織,真是太難爲他了……”

何孝鈺立刻感受到了謝培東談到崔中石的這份沉痛,同時想起了方孟敖在談到崔中石時的那份沉痛。崔中石這個名字今天是第二次在震撼何孝鈺的心靈。

一種神聖的使命感在她心中油然升起:“謝叔叔,我也能這樣做。任何時候我都會保護好方孟敖,保護好組織。”

謝培東望向她的目光中有欣慰、有鼓勵,同時透着嚴肅:“還要保護好你自己!上級有明確指示,要保護方孟敖,也要保護你。今後他要完成的任務,必須由你配合了……你們兩個人都要堅持到最後,堅持到勝利。這很難,有些難處組織上可能都無法替你分擔,只能靠你自己在心裡默默承受,你要有充分的心理準備。”

何孝鈺忽然覺得這個原來一直有着距離的同學的爸爸、後來才知道是黨內負責同志的謝叔叔跟自己的心這樣近——他比任何人都難,纔會這樣理解崔中石和自己的難!

“我能承受,謝叔叔。”何孝鈺真誠地望着謝培東。

謝培東再望她時也有了知音之感:“你馬上還要去見樑教授,把方孟敖回答學聯的那些話,包括你剛纔轉述方孟敖的最後那段話都如實轉述給他。”

“牽涉到崔中石同志的話也能告訴樑教授?”何孝鈺太想知道樑經綸在組織中的真實身份了,可她不能問,只能以這種方式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

“除了你代表組織跟方孟敖接頭的真實身份和所談的內容,其他的話都應該如實轉告樑教授。”謝培東完全是肯定的態度,“對學聯,對樑經綸教授,你的原則態度是: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

風吹得竹林上空已滿是黑雲,大雨隨時將至,何孝鈺卻感到眼前一片光明照耀,心中磊落。她哪裡知道,謝培東此時就是以這種原則態度在對待她。他不能說出樑經綸是鐵血救國會成員的真話,除此也沒有對她說一句假話。這樣,樑經綸就不可能從何孝鈺身上察覺我黨對他的懷疑,同時也就不會察覺何孝鈺是中共黨員的身份。

“雨要下來了。孝鈺,謝叔叔也有需要你幫助的地方,我們談談木蘭吧。”謝培東這時又變回了一個父親,一個長輩。

何孝鈺剛纔眼前的那片光明蒙上了謝叔叔目光中的憂慮。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風在這裡也已經穿過陽臺、穿過開着的落地窗,直撲人面。

正說着話的徐鐵英站起來,過去關窗。

“不用關。”一直冷對徐鐵英的方步亭,這時雖風吹髮亂,依然篤定,語氣平靜,“關也關不住八面來風。徐局長接着說吧。除了崔中石,我北平分行還有誰是共產黨?”

徐鐵英只好收了手,依然讓窗開着,坐回來,陪着方步亭吹風:“我沒有說北平分行誰是共產黨,但能肯定,共產黨一定還會在北平分行冒出來,他們要崔中石的賬!”

這回方步亭像是有些認可了,點了下頭,目光掃向牆邊的賬櫃,還有依然擺放在辦公桌上的一些賬冊:“徐局長是不是想說民調會的人要由你來審,央行的賬也要搬到警察局去由你保管,由你來查?”

“誤會了。”徐鐵英立刻辯白,“我再不懂規矩也知道任何部門都不能把央行的賬拿走。”

方步亭:“那就是擔心共產黨會從我這裡把賬拿走!”

徐鐵英:“不得不防。我來北平以前不知道,到北平以後之所以二十四小時派人守着崔中石的家和他本人,就是這個原因。央行的賬就是黨國的賬,黨部派我來,我在北平一天,就有責任不讓共產黨拿走一頁賬目!”

方步亭:“那徐局長就不必擔心了,崔中石的賬謝襄理都清點了,一頁不缺。”

方步亭的聲音總是不大不小,風吹得便聽着吃力,徐鐵英只好又雙臂交叉趴到桌上靠近他:“問一句話,方行長請不要多心。您這間辦公室,這些賬,都有誰能進來,有誰能看到?”

方步亭:“我,還有謝襄理,偶爾孟韋也能進來。我們三個人你擔心哪一個會把賬拿給共產黨?”

後院竹林中,謝培東眼中有些悽然:“孝鈺,其實你也明白,木蘭說的都是藉口。她不會跟你在一起的。你現在擔負的任務也不允許常跟她在一起。別人或許認爲我有私心,不願讓自己的女兒參加學運,怕她會出危險……可現實情況是黨在北平的組織正面臨着嚴峻考驗,接下來的鬥爭會更加複雜激烈。以我在黨內擔負的責任,這個時候木蘭的一舉一動都可能給組織造成嚴重後果。這就是我不能放她出去的真正原因,你應該能夠理解。”

何孝鈺:“我理解,謝叔叔。可這個原因也不能跟木蘭說啊。您現在關着她,我也不幫她,她會認爲我們是有意在阻止她追求進步……”

說到這裡,她腦子裡突然浮出的是學生們在民調會抗議的場景,是謝木蘭在人羣中在背後緊緊貼抱着樑經綸的景象:“……她會恨你,也不會原諒我……”

謝培東手一揮:“那就讓她恨我好了。不只是她,包括絕大多數追求進步的學生,黨組織都有清醒的認識,也有明確的指示,肯定他們的進步熱情,不鼓勵他們的盲目衝動。他們不像你,不可能成爲組織發展的對象。”

何孝鈺真是心緒紛紜:“那我怎麼去回答她?”

謝培東:“你不用回答她,我來回答。”

雨點終於下來了。

謝培東立刻站起,何孝鈺跟着站起來。

謝培東大步走出竹林:“小李!”

方步亭那個司機坐在前院大門檐下正跟守門的說話,聞聲轉頭,看見了雨點中的謝襄理和何小姐,叫了一聲“哎喲!”抄起備好的雨傘,飛跑了過來,趕緊撐開遮在謝培東和何孝鈺頭上,將二人接到了大門檐下。

謝培東:“開車,送何小姐回家。”

“好嘞!”那李司機應道。

謝培東:“大雨天,開慢些,注意安全。”

“您放心。”

李司機的雨傘護着何孝鈺走出了大門。

謝培東站在那裡目送。

暴雨擊打着傘頂已經到了停在門外的車邊。

後座門拉開的那一剎那,何孝鈺回頭一瞥。

她看見依然站在大門內擺手的謝培東,又看到他背後已在雨中的洋樓,不知爲何,驀然一陣心酸。

謝培東向她揮手,示意她趕快上車。

何孝鈺不敢再看,轉頭進了車門。

後座門關了,雨幕中的傘飄到了前座駕駛門。

暴雨中的車像一隻小船,慢慢向衚衕口倒去,轉眼不見了。

謝培東依然站在大門內的檐下。

“襄理,行長叫您。”

謝培東這纔回頭,是蔡媽舉着傘站在背後。

“行長,你叫我?”謝培東進辦公室的門時,又跺了跺溼鞋,接着便感到了窗外撲面吹來的風,雨聲震耳,發現窗門依然開着。

徐鐵英已經帶笑站起來了。

方步亭依然坐着:“是徐局長有事叫你一起來商量。”

謝培東只匆忙向徐鐵英點了下頭便快步向窗前走去,沉着臉盯了一眼方步亭,說道:“剛拔的火罐,怎麼還吹風?”

飛快地關了窗門,雨聲立時小了。

徐鐵英見這時的方步亭坐在那裡受着責備反倒像一個犯了過錯的孩子,等謝培東轉過身時對他更加客氣了:“不怪你們行長,是我大意了,謝襄理請坐。”

謝培東在規矩上絲毫不亂,過去攙着方步亭的手臂:“行長,你坐到自己椅子上去。”

方步亭又乖乖地讓他攙着,坐回到自己的專椅上去了。

謝培東站到方步亭剛坐的那把椅子邊,這才轉對徐鐵英:“徐局長請坐。”

徐鐵英點着頭,還是等着謝培東一同坐下了。

“我說?”徐鐵英又望了一眼方步亭,得到默許,轉對謝培東,“謝襄理也知道,事情已經很急了。我剛纔跟你們行長取得了高度一致的認同,不能讓孟敖再被任何人利用。民調會的案子必須由我來審,北平分行的賬必須由你來查,辦幾個人,清出一些贓款向南京做個交代,讓美國人趕緊恢復援助。關鍵是口徑必須統一。”

說到這裡徐鐵英先停了下來,又望了一眼方步亭。

方步亭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知道下面的話至關重要,點了下頭,對徐鐵英:“我在聽,徐局長請說就是。”

徐鐵英:“整個案子的實情是,崔中石被民調會馬漢山那些貪員和空軍侯俊堂那些敗類買通了,瞞着北平分行,通過黑市交易走私倒賣美援物資,貪污非法利潤。方行長察覺後及時通報了我,我抓捕了崔中石,卻被馬漢山帶着他軍統的舊部劫到西山殺人滅口了。所幸崔中石掌管的賬目被及時繳獲,經謝襄理清查,貪款是三百二十萬美元!”

“三百二十萬?”謝培東望着徐鐵英,又望向方步亭,“這個數字怎麼得出來的?且不說賬難做,落實到人向誰追繳現金?”

方步亭:“不要急,先聽徐局長說完。”

“曾可達要追繳的可是一千萬!”徐鐵英說到這裡顯得十分氣憤,“一千美元買一條命都算貴的了,一千萬美元是多少條人命?他不查,倒叫孟敖查,少說也有一萬個人在等着跟孟敖拼命!爲了爭寵,借刀殺人,我們兩敗俱傷,他們坐享功成!不用共產黨來打,就曾可達這些人也會把黨國滅了!”

說到這裡,黑沉沉的窗外扯下一道長長的閃電,接着從天邊傳來一連串雷聲。雨下得更大了。

雨幕連天,雨聲撼地。

西北郊稽查大隊軍營大坪上,二十個稽查大隊的飛行員都光着上身卻穿着軍褲皮靴,兩米一個,排成一排站在雨中。

每個飛行員的對面都站着一位民調會的人,有西裝,有中山裝,全溼透了粘在身上。

這種一對一的審問,也只有方孟敖大隊想得出來。

“多少?一萬美元?”郭晉陽大聲地反問對面的王科長。

“一千!郭長官,我說的是一千!”王科長已經被雨打得不行了,卻又急得必須大聲辯白。

“什麼?你說的是十萬?”郭晉陽立刻給他加了十倍。

“不是呀……”王科長被一大口雨水嗆住了。

“一百萬?”郭晉陽又給他翻了十倍。

“我不說了……”王科長扛不住了。

“你願意了……”郭晉陽大聲吼着表揚。

“槍、槍斃我吧……”王科長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雨地上,雙手抱着頭,除死無大禍。

郭晉陽雙手抱臂依然挺立在雨中,一動不動。

“你說什麼?五千六?是美元還是銀元?”

“剛說的兩萬,怎麼又是一萬九了!”

“再說一遍,三萬還是四萬?”

大雨中一路吼問,那些民調會的人全都要崩潰了。

謝培東已經把辦公室的燈都開了,接着搬來幾本賬冊,走回圓桌邊,把賬冊放到桌上。

他找出其中一本賬冊,仔細翻着,一邊說道:“照徐局長剛纔的說法,三百二十萬美元也是三千二百個人,怎麼查,賬上也查不出這個數來。”

徐鐵英耐心地賠了個笑:“這也就是個說法。人跟人身價不一樣。馬漢山一個人怎麼也得值五十萬,民調會一個科長怎麼也值五萬。還有北平其他部門一些人,軍方一些人,一萬、兩萬、十萬,身價不等。往死裡追就能追出三百二十萬。”

謝培東:“爲什麼一定是三百二十萬?”

徐鐵英這次不回答了,望向了方步亭,讓他來答。

方步亭嘆了口氣接言道:“我剛纔向央行問清楚了,美方這次停止援助還有個重要原因。這些人貪得昏了頭,竟將美國駐華公司應得的一千七百多萬利潤也吞了!美國在上海的公司正好抓住‘七五’發生的事件點了北平方面的名,指出北平民調會就侵吞了他們三百二十萬。司徒雷登對國府本就成見很深,現在有了美國駐華公司的指控,向華盛頓再一報告,美國政府還不停了美援?兩頭起火,先滅大頭吧,只能追出三百二十萬給美國駐華的公司。”

謝培東嚴肅地聽着,還像以往一樣,在方步亭交底時,不立刻表態

,而是沉思。

方步亭在等着他思考。

徐鐵英也只能看着他思考。

謝培東心裡雪一般明白,北平所貪的民生物資贓款共有一千萬美元,孔家揚子公司和宋家孚中公司佔六百萬,徐鐵英從侯俊堂那邊暗吞了八十萬,現在只追三百二十萬,賠付美國公司的也是三百二十萬,孔、宋和徐鐵英他們的六百八十萬恰巧都可以不追了。身爲中共地下黨員,潛伏在金融戰線,他不信什麼天命,但這種巧合也使他不得不暗自心驚,國民黨政權的氣數確實盡了。

謝培東像是把思路理清楚了,帶着憂慮點出自己的擔心:“我這裡可以做出三百二十萬的賬,可國防部調查組點明的數目是一千萬,他們敢這樣說,就一定是得到了什麼經濟情報,認真追問起來,還有六百八十萬哪裡去了,怎麼交代?”

徐鐵英:“揚子公司、孚中公司有一條運送美援物資的船在公海沉了,空軍有兩架走私物資的飛機墜落了,天災加上人禍,損失了六百八十萬。因此我們追出的贓款就是三百二十萬。”

謝培東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點了下頭。

謝培東:“那我就做三百二十萬的賬,追回這筆錢可是徐局長的事。”

徐鐵英:“好!我這就回去給葉局長、陳部長痛陳利害,請方行長也立刻通過央行總部向宋先生和孔先生那邊說明情況。兩方面同時呈報總統,總統自然會權衡利害,阻止國防部查案,孟敖也就解脫出來了。南京指令一到,我立刻把人犯轉押到警察局審訊。關鍵是謝襄理要儘快做平那三百二十萬的賬。”

謝培東又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這次沒有立刻表態,而是望着徐鐵英問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話:“警察局那邊都誰參與審訊?”

徐鐵英早在等他這句話了:“方行長放心,警察局審這個案子我絕不讓孟韋沾邊。他接下來的工作我已做了調整,只負責北平市民的外勤,抓學潮的事我也不會再讓他參與。”

徐鐵英這番安排,使方步亭對他的看法終於有了轉變,一直冷冷的臉色浮出了和顏。這個人雖然貪婪心黑,到底還懂得同船共渡。一口一聲解脫孟敖自然是鬼話,可主動解脫孟韋確是人情。

“費心了。”這是方步亭今天第一次對徐鐵英說的客氣話,接着站起來。

謝培東和徐鐵英也跟着站起來。

方步亭先望了一眼謝培東,接着望向徐鐵英:“就按徐局長的意見辦吧。”

“我始終是那句話,同舟共濟。”徐鐵英說到這裡拿起帽子戴上,“時間緊,告辭了。”說着突然向方步亭敬了個禮!

方步亭沒有心理準備,被他這個禮敬得一怔,緊跟着微微還了一躬。

徐鐵英又將手伸向謝培東,跟他緊緊一握,這才走了出去。

“培東,我們送一下。”方步亭立刻說道。

“下雨,行長不要出去了。”謝培東獨自緊跟了出去。

方步亭還是跟着走出了辦公室門。

方步亭望着謝培東送徐鐵英已經下了樓,自己還想跟下去,可突然覺得頭又暈了,趕緊扶住了樓梯口的欄杆:“徐局長,培東送你,我就不送了……”

樓外的大雨聲淹沒了方步亭微弱的聲音,謝培東陪着徐鐵英已經走出了客廳。

走廊那邊的臥房門立刻開了,程小云顯然聽到了方步亭的聲音,出門便是一驚,急忙走到方步亭身邊,攙住依然扶着欄杆的方步亭:“身子不要緊吧?”

“不要緊的。”

程小云:“到房間去吧。”

方步亭看見了程小云眼中的憂急:“怎麼了?木蘭又哭鬧了?”

程小云搖了搖頭:“是孟韋。他要走,我跟他談了好一陣子了,你們在談事也不好叫你。”

“唉!”方步亭一聲長嘆,讓程小云攙着向臥房走去。

方步亭走進臥房門便站住了,只覺一陣心酸。

站在窗邊椅子旁的小兒子換上了一身學生裝,兩口箱子就在身旁。這不是要搬出去住,是要出遠門了!

“怎麼回事?想到哪裡去?”方步亭依然端嚴地低問。

“先去香港,然後去法國。”方孟韋低聲答道。

“去法國幹什麼?”

“留學,打工,幹什麼都行。”

“留什麼學?打什麼工?你當自己是那些學生想走就能走?!”

“這麼大聲幹什麼?”程小云趕忙插言道,“孟韋這不在等着跟你商量嘛。”

方步亭:“跟我商量什麼?他是國民政府的人,是在冊軍職,戡亂時期擅離職守是要上軍事法庭的!”

“爸——”方孟韋這一聲叫得不是委屈而是蒼涼,“大哥也是在冊軍職,您不一直在想方設法讓他去美國嗎?”

方步亭被問住了,沉默了好一陣子,聲調柔和了下來:“你知道的,何必拿這個話來堵我。兩個兒子,從小就你聽話,後來一直跟在我身邊,沒有讓我操過心……實在要走,告訴我個原因,我幫你去求人……”

“坐下吧。坐下慢慢說。”程小云發現方步亭有些站不住了,連忙扶他在牀邊坐下。

方孟韋身子動了一下,本想也過來扶父親,看見小媽一腿站在牀邊一腿跪在牀上,穩穩地扶着父親的後背,便又不動了。

程小云:“孟韋,好好跟你爸說。”

方孟韋低頭沉默着,終於下了決心,要把心裡話說出來了:“在重慶讀完初中我要接着讀高中,您卻要把我送去三青團中央訓練班。我實在不願意去,您摔了杯子……那天晚上我只能一個人在房間流淚,我想要是媽還在一定會讓我去讀書,一直讀完大學,還會送我到國外去留學……誰叫我沒有了媽呢……”

方步亭身子震了一下,身後的程小云也跟着震了一下,兩手攙緊了方步亭。

方孟韋的腳也緊跟着動了一下,還是沒有邁步,放低了聲音:“小媽,我說這個話不是衝着您來的,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程小云眼中有了淚花,“說吧,都說出來,你爸就明白了……”

方孟韋卻沉默了。

方步亭剛纔已閉上了眼睛,這時又慢慢睜開了:“那時候是我錯了。接着說吧,說出來,就算我替你媽做主,都依你,好嗎?”

程小云在背後已經強烈地感覺到方步亭說這段話時身子有些微微發顫,便坐了下來,緊挨着方步亭,一是能用身子撐住他,二是也能不讓孟韋看見自己流淚。

“我沒有說您錯了。”方孟韋把自己的眼淚嚥了下去,“上海失散後,您千方百計派人找到了我們。當時哥不願再見您,卻一定要我到您身邊來……我還記得走的時候哥說他要戰死沙場爲媽媽她們報仇,再三囑咐要我跟着您好好讀書,做個有學問的人,爲我們中國爭氣……”

“不要說了,我將功贖罪。”方步亭一口氣又挺直了身子站了起來。

“爸……”

“步亭……”程小云跟着站了起來。

方步亭已不再要她扶,而是深情地望着她:“你跟着我,讓孟韋帶着木蘭去法國吧。”

程小云連忙深深點頭:“我去跟木蘭說。”

方步亭:“我去。”

“大爸?”

謝木蘭一直在房間裡等着何孝鈺,沒想到進來的卻是方步亭,見他輕輕掩上了背後的門,一時愣在那裡。

方步亭笑着:“怎麼,大爸臉上有什麼,你這樣看着,也不請大爸坐?”

“大爸您坐。”謝木蘭連忙扶正了窗邊的椅子,又過來扶方步亭,目光卻依然望着門口。

方步亭盡力春風和煦,說道:“就我一人。”

“孝鈺呢?”謝木蘭還是忍不住問道。

“孝鈺來了嗎?”方步亭反問道。

謝木蘭:“可能在跟我爸聊天吧。大爸您坐。”

“哦。”方步亭坐下了,“我昨晚不在家,今天又開了一上午會,剛剛纔知道,你爸不像話,怎麼能把你鎖在房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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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木蘭心裡還是鬼精的,知道大爸這是在哄她,接着話立刻說道:“現在您回來了,他也不敢鎖我了。大爸,用您的車送我和孝鈺去學校吧。”

方步亭依然笑着:“女兒大了,像鳥兒一樣,就應該放出去遠走高飛。大爸支持你,不但要讓你出去,還要讓你飛得更高更遠。怎麼樣?”

謝木蘭端詳着他,琢磨着他的話,試探道:“大爸可不許騙我。”

方步亭:“胡說。長這麼大,大爸什麼時候騙過你?”

謝木蘭眨眼想了想,撒嬌道:“還真沒有。大爸,是我說錯了。”

方步亭笑着點了點頭:“知道認錯就好。”接着裝出十分輕鬆的樣子,想了想,問道,“你們同學在一起討沒討論過世界上哪個國家風情和景點最想去看一看?”

謝木蘭有些警覺了,可望着大爸的樣子又不像要強迫自己做什麼,便答道:“討論得多了,大爸是不是又想跟我說美國?”

方步亭:“美國有什麼好說的,一百多年的歷史,無非就是一些高樓罷了。你大爸在美國六年,其實最想去的地方還是歐洲,比方巴黎,那裡有盧浮宮,有埃菲爾鐵塔。你和你的同學有沒有談起過?”

“當然談起過。”謝木蘭有意裝着平淡的樣子,“可我們中國現在這樣落後,我們去了別人也瞧不起。”

方步亭:“你這話有道理,也不全對。蔣宋夫人美齡也是中國人,在美國議會演講就贏得了全體議員長時間的掌聲,之後所到之處都受到了全美國的尊敬。因爲什麼?因爲她留過學,有知識,有閱歷。木蘭,大爸希望你成爲這樣的優秀女性。”

謝木蘭似乎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大爸想送我去留學?”

方步亭望着她:“不好嗎?”

“不好。”謝木蘭立刻回道,接着又改口道,“不是不好,我大學還沒畢業呢,要去也不是現在。”

方步亭:“那不是問題。大爸有同學在巴黎大學負責教務,可以讓你轉到那裡唸完大學,接着讀碩士。”

“你們是不是都商量好了,一起要趕我出去?”謝木蘭終於急了,“不用你們趕,我現在就走!”

謝木蘭立刻去提那口早已準備好的皮箱。

“木蘭。”方步亭站起來,“不許這樣子。”

謝木蘭對大爸還是有感情的,改變了語氣:“大爸,我只是想去住校,你們讓我去,我又不是不回來看您……”

門突然被推開了,謝培東黑着臉走了進來:“不要跟她多說了。行長,你有病去歇着吧。”

“還是要好好說,好好說……”方步亭依然態度慈和。

謝培東:“有什麼好說的?正在放暑假,住什麼校?無非就是想跟着那些學生去胡鬧!你出去吧,我鎖門了。”

謝木蘭的臉唰地白了:“我住到孝鈺家去,怎麼就是胡鬧了?孝鈺呢……”說着,尚存一線希望地向門外望去。

謝培東:“回去了。我用車送的。行長,我們出去……”

“你鎖門我就從窗戶跳下去!”從來不敢跟爸爸頂嘴的謝木蘭終於爆發了,“你不是我爸,我從來也沒有爸爸,只有封建家長!我再也不會受你的壓迫了!”

謝培東也沒想到女兒會突然這樣對他,雖依然沉着臉,心裡卻一片冰涼。

“木蘭!”這回是方步亭呵斥她了,“怎麼能對你爸這樣說話?!”

謝木蘭再不讓步,提着皮箱站在那裡:“我不說話了,你們說吧,讓不讓我出去?”

方步亭今天又一次顯得如此的無奈,只好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也知道自己絕不能讓步:“那我就也當沒有生這個女兒!不是要出去嗎?除了北平,去哪兒都行!提上箱子,走吧!”

“去……去哪兒?”謝木蘭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謝培東:“火車站。你想去哪兒,我都派人送你去。”

謝木蘭將手裡的皮箱慢慢放到樓板上。

“丫頭……”方步亭察覺到她可能要做傻事了。

果然,謝木蘭轉身就上了椅子,踏上了窗臺。

方步亭嚇壞了,頓覺手足無措,但見眼前一閃。

謝培東一個箭步已經跨到窗前,一把抓住謝木蘭,接着手臂一夾,便把她牢牢地夾在腋下:“反了你了!來人!”

謝木蘭被父親像小鳥一樣夾着,十分軟弱,也十分絕望,閉上眼流淚,卻不再掙扎。

“培東!”方步亭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不要這樣子……”

“行長,你就不要再說話了好不好?”謝培東說着,另一隻手又提起了皮箱,便準備向門外走去。

“姑爹,將木蘭放下。”方孟韋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

謝培東一怔,站在那裡。

方步亭看見門口的兒子也是一怔。

方孟韋穿着整整齊齊的警服,臉色也很白,卻非常平靜:“木蘭是學生,學生就應該去學校。你們不讓她去是沒有道理的。姑爹,把皮箱給我。”

方孟韋走了過去,向謝培東一伸手。

謝培東卻沒有把皮箱給他:“孟韋,長輩的事,你不要來摻和。”

方孟韋挺立在謝培東面前,慢慢望向仍被橫夾着的謝木蘭,見她身子一動沒動,卻將淚臉轉了過去,顯然是不願讓自己看見,心中更是一寒。

方孟韋不再看謝木蘭,盯着姑爹的眼:“姑爹,我現在就是在請求長輩,請你們不要再剝奪兒女的自由。您不會等着讓我也動手吧?請您把皮箱給我,把木蘭放下。”

謝培東心中也在翻江倒海,此時怎一個難字了得!

方步亭:“培東,就聽孟韋的吧……”

謝培東提皮箱的手慢慢伸了過去,方孟韋接過了皮箱。

謝培東又慢慢將女兒小心地豎着放下,方步亭立刻伸手過去挽住了謝木蘭的手臂。

方孟韋目光沒看謝木蘭,話卻是對她說的:“去裡面洗個臉,我開車送你去學校。”

謝木蘭這時反倒癡癡地仍然站在那裡。

方孟韋:“放心,我送你到燕大門口就會離開。”

“我沒有那個意思……”謝木蘭抹了一下眼淚,望着方孟韋,“我感謝你,小哥。”

方孟韋嘴角一笑:“走吧。”

說完便提着皮箱平靜地從兩個老人中間向門口走去。

謝木蘭夢遊般跟着向門口走去。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走出房門的兩個背影。

謝培東也怔怔地望着走出房門的兩個背影。

腳步聲響,一兒一女已經消失在兩雙悽然的目光以外了。

這時樓外的雨也小了,遠遠地便能聽見吉普車發動到離開的聲音。

方步亭坐在他那把專用的沙發上。

謝培東也坐在一旁的沙發上。

兩個人誰也不看誰,都在那裡發呆。

程小云在門口出現了,收了雨傘,掛在傘架上,輕輕地走了進來。

“孟韋都說了些什麼?”方步亭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走了過去,也坐了下來:“聽見你們在吵,他就回房間換了警服。好像只說了幾句……”

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

“說吧。”方步亭已不只是心焦。

程小云低下了頭:“都是氣頭上的話,說了一句國破家亡,又說了一句走投無路……”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培東!”

謝培東跟着慢慢站起來。

方步亭:“去,直接給孔先生和宋先生辦公室打電話!”

下午四時許,風雨都停了,儘管滿地泥濘,一隻只車輪還是在鏡面上洶洶地閃碾過去。

稽查大隊軍營大坪上,二十個依然光着上身站在那裡的飛行員同時警覺地向大門方向望去。

坐在泥地上那幾十個民調會的人雖已渾身泥污筋疲力盡,這時也都睜大了眼望向大門那邊。

兩輛美式軍用中吉普在前,跟着是兩輛美式軍用小吉普,後面是三輛美式軍用十輪大卡車,進了大門車速依然不減,直馳向大坪。

陳長武立刻對身邊的郭晉陽:“是陳繼承派來的。快去報告隊長!”

郭晉陽立刻向營房大步走去。

車隊直開到離這些人幾米處才猛地停下。

第一輛中吉普前座下來的是那個特務營長,跟着跳下來的是國軍第四兵團特務營精挑的十個特務兵。

第二輛中吉普前座下來的是軍統那個執行組長,跟着跳下來的是軍統執行組十個行動組員。

第一輛小吉普前座下來的是孫秘書,打開後座車門,徐鐵英下了車。

第二輛小吉普後座車門直接開了,王蒲忱下了車。

從三輛十輪大卡車上跳下來的全是北平警備司令部的憲兵,一色鋼盔大皮靴,卡賓衝鋒槍。

從大門到整個軍營周邊,跑步聲中,三卡車的憲兵都已佈崗站住了。

徐鐵英和王蒲忱在前,特務營長和軍統的執行組長帶領特務營的特務兵和軍統行動隊員跟着走到了陳長武他們面前。

那個特務營

長和執行組長大聲呵斥依然坐在地上的那羣民調會的人:“起來!都站起來!”

“不許動!”陳長武緊跟着喝住了那些剛想站起的人。

特務營長、執行組長和他們帶着的人立刻逼了過去。

陳長武和飛行員們也立刻迎了過來。

兩邊的人眼看就要衝突起來。

“都不要動!”徐鐵英喝住了自己這邊的人,接着望向陳長武,“你們方大隊長呢?”

陳長武:“報告去了。”

徐鐵英又把目光向坐在地上的那些民調會的人掃去。

身上是泥污,臉上也是泥污,一個個都只能看見兩隻眼睛,頗難辨認,但徐鐵英還是看出了,這些人裡沒有馬漢山。

徐鐵英又問陳長武:“馬局長呢?”

陳長武:“跟我們大隊長在一起。”

郭晉陽從營房出來了,大步走到陳長武面前:“大隊長問,都是些什麼人,來幹什麼,有沒有國防部的指令?”

陳長武望向徐鐵英。

徐鐵英當然知道這時必須自己去面對了,可也不能一個人去,便望向王蒲忱:“南京方面的指令是下給我們的,能代表國防部的是你們保密局。王站長,我們去帶馬漢山吧。”

王蒲忱又抽菸了,抽菸便咳,咳了幾聲纔回答道:“走吧。”

徐鐵英便又對陳長武:“南京方面有指令,領我們去見方大隊長。”

陳長武和郭晉陽還有身邊的邵元剛碰了個眼神,三人默契了意見。

陳長武這纔對郭晉陽:“你領徐局長和這位長官去見隊長吧。”

郭晉陽:“二位長官請吧。”

郭晉陽領着徐鐵英和王蒲忱向營房走去。

那個特務營長和執行組長也緊跟了過去。

陳長武和邵元剛立刻攔住了特務營長和執行組長:“長官們的事,你們跟去幹什麼?”

徐鐵英停住了腳步:“南京的指令就是要他們執行,跟着來。”

陳長武和邵元剛又交換了一下眼神:“那好,我們陪着去。”

一行六人走向營房。

北平顧維鈞宅邸曾可達住處。

和今天的天氣一樣,情況一日數變,曾可達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拿着電話,心裡急說話還不得不耐着煩:“王秘書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接到了南京的指令,我卻沒有得到建豐同志的指示。很快方孟敖就會問我,那些人應不應該讓他們帶走,我怎麼回話?”

對方王秘書的聲音這次顯然也有些急:“建豐同志也是剛得到的消息,立刻去了總統官邸。走的時候說了,你要是來電話,叫你先沉住氣。他見了總統後,有可能會直接給你打電話。”

曾可達:“說沒說把人交給他們?”

對方王秘書的聲音:“沒有明確指示。我聽建豐同志的語氣,是讓你們先拖一拖。”

曾可達:“我明白了。”

明是明白了,可接下來怎麼辦?曾可達放下電話站在那裡想。

稽查大隊營房方孟敖房間。

這裡的情景倒絲毫沒有緊張的氣氛,相反讓徐鐵英既尷尬又暗惱。

方孟敖坐在椅子上,馬漢山也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徐鐵英和王蒲忱卻站着。

方孟敖拿着那份指令在看,馬漢山卻把眼睛望向窗外,兩個人都不瞧自己和王蒲忱。

王蒲忱反倒沒有任何表情,細長的手指又拈出了一支菸,對着原來那個還沒有吸完的菸蒂點燃了。只管吸菸,只管咳嗽。

那個特務營長和執行組長被陳長武和邵元剛擋在門外,也是站着,一臉的不耐煩,想看房裡的狀況,偏又被兩個高大的身軀並肩擋住了門。

“看完了?”徐鐵英問方孟敖。

方孟敖將那紙軍令放在腿上,卻沒直接回答徐鐵英,向門外說道:“陳長武。”

“有!”陳長武在門外答道。

方孟敖:“搬兩把凳子進來,給兩位長官坐。”

“是!”

陳長武一手提着一把凳子走進來,擺在房裡:“兩位長官請坐。”說完又走了出去。

徐鐵英和王蒲忱這纔有了座,坐了下來。

“這道軍令是給你們下的,對我不管用。”方孟敖這才說上正題。

徐鐵英沉着臉:“清清楚楚,國防部的軍令,民調會涉案人員一律交給我們警察局審訊。對你怎麼不管用?”

一直假裝望着窗外的馬漢山這時零碎動了一下,忍不住望了一眼方孟敖。

方孟敖:“我們是國防部調查組稽查大隊。這道軍令卻沒有一個字是下給我們調查組的,當然不管用。”

徐鐵英:“國防部調查組歸誰管?國防部的軍令一定要下給你們調查組嗎?”

方孟敖:“問得對。國防部調查組是國防部成立的,從我們手裡要人,卻不給我們下指令。說句徐局長不愛聽的話,你聽不聽?”

徐鐵英:“你說。”

方孟敖將那張指令遞還給他:“這道軍令是假的。”

徐鐵英倏地站起來:“方大隊長,開玩笑也不是這樣開的!誰敢僞造國防部的軍令,殺頭的罪!你敢嗎?”

方孟敖卻不動氣:“什麼事都有人敢做。也許你這道軍令蓋的真是國防部的大印,但這件事有假。”

徐鐵英也就拿方孟敖無可奈何,壓住了氣,說道:“電話就在你身邊,你可以立刻給你們曾督察打過去問。”

方孟敖:“我執行任務從來不問。真要我幹什麼上邊會跟我說。”

徐鐵英:“那好,你不打,我打!”

曾可達的辦公桌上兩部電話,同樣顯眼的是電話旁擺了一本線裝書,也沒翻開,封面上赫然印着《曾文正公文集》。

曾可達這時就端坐在“曾文正公”面前,閉着眼睛在等電話,他需要靜氣功夫。

電話鈴響了!

曾可達眼皮動了一下,有意不急着去接,在心裡默唸着:“要有靜氣,要有靜氣。”這才睜開了眼,可很快又沒有靜氣了,他看清了在響着的那部電話是北平內線。接還是不接?他慢慢提起了話筒放到耳邊卻不吭聲。

對方的聲音倒很大:“曾督察嗎?我是徐鐵英呀。”

曾可達依然不吭聲。

對方的聲音更大了:“曾督察嗎?請說話,說話!”

曾可達用另一隻手將機鍵按了,剛要將話筒往上擱,又不擱了,放在桌上。

那部電話便是長長的佔線聲!

稽查大隊營房方孟敖房間。

方孟敖聽覺是何等敏銳,立刻知道了對方曾可達沒有接徐鐵英的茬兒,偏又問道:“曾督察怎麼說?”

徐鐵英放下了話筒,知道再有氣此時也不能跟方孟敖撒,答道:“給他面子問他一聲,按規矩我們完全可以不理他。軍令上既有國防部的大印,還有主管的秦次長親筆批文。方大隊長,我們從來不想跟你過不去,希望你也不要讓我們爲難。”

方孟敖:“怎麼不讓你們爲難?”

徐鐵英望了一眼王蒲忱:“王站長也在這裡,他可是也接到了國防部保密局的命令。請你將馬局長,還有外面民調會那些人移交給我們。”

方孟敖望向了馬漢山。

馬漢山直到此刻才真正將目光望向了早已進來的徐鐵英,附帶瞟了一眼王蒲忱,卻依然坐在椅子上,毫無起身之意。

方孟敖像是在商量,問馬漢山:“馬副主任,馬局長,你願意跟他們走嗎?”

馬漢山:“我姓馬,可老子不是馬,也不是騾子,誰叫帶走就帶走呀?”

“馬局長!”徐鐵英對他可就沒有好口氣了,“帶你走可不是我們的本意,國防部的軍令就在這裡。你是不是也看一眼?”

馬漢山:“也不是下給我的,我歸民政部管,我看什麼?”

徐鐵英唰地將那道指令遞到他面前:“當然不是下給你的,可上面有你的名字,你是受審人員!”

馬漢山卻將目光望向了王蒲忱:“蒲忱,上面是這樣寫的嗎?”

王蒲忱剛踩熄了菸蒂,這時又掏出煙來:“老站長,您知道,我是從來不會無事惹事的。軍令上確實寫着您的名字,調查嘛,也沒就要將您怎麼樣。”

“蒲忱哪!”馬漢山這一聲叫得真是江湖路遠,“你還年輕,接了我的班,我教你一句,他們今天能這樣對我,明天就會這樣對你。”

徐鐵英:“馬漢山,我最後提醒你一句,你那套老江湖要收起來了。如果今天還用這一套對付黨國,我們想救你,南京也饒不了你!”

“徐鐵英!”馬漢山也直呼其名抗之,“你不是黨國。南京那麼大,哪塊地也不是你的!汪精衛還當過僞南京政府的主席呢,說過南京是他的嗎?拿南京來嚇我,告訴你,我不是侯俊堂,更不是崔中石!拿了人家的錢背後捅刀子,不要說黨國,江湖上也瞧不起你這號人!看着我幹什麼?想吃了我?方大隊長就在這裡,侯俊堂、崔中石兩條人命死在誰手裡,他心裡比明鏡還亮!”

“來人!”徐鐵英咆哮道。

門外那特務營長和執行組長便要闖門:“執行公務,請你們讓開!”

陳長武、邵元剛兩肩一併,比那條門還寬。

特務營長和執行組長拔出了槍!

陳長武、邵元剛立刻準備奪槍!

“讓他們進來!”方孟敖發話了。

陳長武邵元剛還是猶豫了一下,勉強讓開了一道縫隙。

特務營長和執行組長只能側着身子從他們中間鑽了進去。

進了房,那個特務營長便用槍口對準了馬漢山,那個執行組長手中的槍卻依然垂着,畢竟馬漢山是他的老上級。

徐鐵英震怒過後,現在要抓人了,又冷靜了些,對方孟敖道:“方大隊長,馬漢山我們是一定要帶走的。請你體諒。”

方孟敖慢慢站起來,身子恰好半擋在馬漢山前面:“現在可不是我不讓你帶人,而是馬局長信不過你,不願走了。馬局長,你拿我的槍幹什麼?”

其實,方孟敖的槍雖然擺在椅子後的牀頭,馬漢山並未拿他的槍,聽他這一提醒,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有了這個靠山心中便有了底氣,立刻抄起牀頭那把槍,上了膛,唰地站起,從方孟敖身後竄到身前,恰好面對的是徐鐵英,那把槍便頂在了徐鐵英的肋上!

徐鐵英雖是老中統,卻長期從事文職,平時打靶都十打九空,玩起槍來哪是馬漢山的對手?這時腰間被他的槍口頂着,胸襟還被他另一隻手揪着,別說不能動,一動準定就是一槍!

“馬漢山,你這樣做可知道後果?!”徐鐵英畢竟還是老薑,這時身子不動,說話也依然不露怯意。

馬漢山:“人知道後果,槍可不知道後果,走了火那是誰也擋不住的!蒲忱!”

王蒲忱這時依然冷靜地站在那裡,只不過手裡拿的那支菸沒有點燃罷了,聽馬漢山叫自己,答道:“老站長,不要這樣子嘛。”

“你懂個屁!”馬漢山不是罵而是教訓他,“黨通局這些傢伙從來就沒把我們軍統的人當人看!老子今天不這樣子,挨不到晚上就會是第二個崔中石!你們等着到停屍房給老子收屍好了。聽我的,帶着那兩個人出去!”

王蒲忱:“好,好,我帶他們出去。老站長您可千萬別幹傻事。出去吧。”

王蒲忱又細又長的手指夾着那支菸一招,自己先慢慢走了出去。

那個執行組長急忙跟了出去。

只有那個特務營長還握着槍兀自猶豫,但見方孟敖兩眼閃光向他瞪來,也不得不收了槍走了出去。

方孟敖這時發令了:“長武、元剛,去把營房的門鎖了!”

門外的陳長武和邵元剛齊聲答道:“是!”

營房裡,方孟敖這個房間只剩下三個人了。

方孟敖:“馬局長,可以把槍收了,好些事,我們三個人正好說清楚。”

“說不清楚的,方大隊長。”馬漢山依然揪着徐鐵英,槍口反而轉頂向了他的心臟部位,“姓徐的,你知道這顆子彈射出去就是你的心臟。老子近來有些酒色過度,手經常發顫,說不準扳機就動了!你現在說,那天晚上你是怎麼布的局,怎麼害死的崔中石?!”

方孟敖閃光的眼盯向了徐鐵英。

徐鐵英依然一動不動,只是閉上了眼。

又是那部北平內線的電話響了。

曾可達乾脆翻開了《曾文正公文集》,看得進看不進都在看着,就是不願接那個電話。

這個電話也真固執,便一直響着。

曾可達一手握書,一手提起了話筒,原本是想將它按掉,又改變了主意,還是將話筒放到了耳邊。

“曾督察,我是蒲忱哪。”話筒裡王蒲忱的聲音不大卻吐詞清楚,語氣不急卻顯出事情很急,“我知道你很爲難,我們這邊也很爲難。現在事情無法收拾了,你如果在聽,就回我一句話。”

曾可達不得不回話了:“我在聽,王站長請說吧。”

王蒲忱的聲音:“方大隊長不願放人哪。現在馬局長已經瘋了,拿槍頂住了徐局長,上了膛的,說不準就會走火。民調會的人到底歸誰審訊,請你打個電話請示一下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吧。”

曾可達聽了也是心驚,想了想,說道:“徐局長的做法是不厚道的,我真是不願搭這個言。既然王站長在那裡,同屬國防部,就請你先穩住局勢,最好不要把事情弄得不好收拾。我這就給預備幹部局打電話。”

王蒲忱的聲音:“好。我等曾督察的電話,打到軍營門衛室來。”

曾可達掛了電話,接着把《曾文正公文集》也扔了,望着那部直通二號專線的電話,卻遲遲不想去打——建豐同志不在,打給誰去?

曾可達心裡焦躁,乾脆開了門,走了出去。

出了房門,園子裡已是黃昏,雨後一片蔥蘢。

王副官就住在他廊檐對面的小房子裡,見他出門立刻走了出來,輕聲問道:“督察,雨後空氣好,跑跑步再吃晚飯?”

“這時能跑跑步真好啊!”曾可達一聲長嘆,“去告訴廚房先不要做飯,什麼時候叫做了再做。”

王副官:“是。”走回自己房門口關了門,然後下石階,轉右徑,向廚房方向走去。

曾可達深吸了一口氣,蹲下身子,在廊檐的磚地上手腳撐地,快速地做起俯臥撐來。

做了有十來個俯臥撐,猛地聽見房間內電話鈴響了!

“是我,是可達,建豐同志!”曾可達抑制不住聲調激動。

建豐同志電話裡的聲音總是發出迴響:“我是在一號專線給你打電話,聽着就是。”

曾可達:“是。”

建豐同志電話裡的迴響:“革命總是艱難的,現在尤其艱難。他們已經完全不顧黨國的生死存亡,爲了一己之私無所不用其極。今天兩大勢力盤旋於總統身邊,說我們國防部調查組被共產黨利用了,這纔出現了國防部那道誤黨誤國的軍令。我跟總統深談了兩個小時,總統教導,關鍵是任何時候都不能被共黨利用。他們所指的共黨無非是方孟敖。我現在問你,樑經綸同志那邊的工作做得怎麼樣了?他派的學聯那個人跟方孟敖接觸過沒有?方孟敖跟共黨的聯繫是否完全切割乾淨了?現在不要回答,我給你半個小時,把上述問題落實清楚,通過二號專線把電話轉到一號專線來。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我就能讓總統放心,徹查北平的貪污案,讓美方立刻恢復援助。”

“是。我立刻落實,建豐同志!”曾可達大聲答道。

一號專線的電話掛了。

“王副官!”曾可達大聲叫道,可立刻想起他去廚房了,便不再叫,急劇思索。終於,他下了決心,拿起那部北平內線電話,撥了起來。

何宅一樓客廳裡,電話鈴聲將默坐在那裡的謝木蘭嚇了一跳,兩眼茫茫地望向坐在對面的何孝鈺,怯聲問道:“不會是我家裡打來的吧?”

何孝鈺:“是你家打來的也不要緊。應該是找我爸的。”說着拿起了電話。

在何孝鈺聽來,話筒那邊是個陌生的聲音,其實就是曾可達的聲音:“請問是燕大何校長家嗎?”

何孝鈺答道:“是的。請問您是誰?”

電話那邊的曾可達:“我姓曾,是清華經濟系的教授。我想請問樑經綸教授在不在?”

何孝鈺捂住了話筒,輕聲地對謝木蘭:“清華的曾教授,找樑先生的。”

謝木蘭不只是鬆了口氣,而且眼睛也亮了。

何孝鈺在電話裡回話:“曾教授您好,樑先生在這裡,可正在陪何校長做一個很急的方案。如果不是要緊的事,您能不能晚點打來?”

對方曾可達的聲音:“實在打攪了,我這裡有個很急的事,就佔樑先生幾分鐘時間,麻煩請他來接電話。”

何孝鈺把電話拿在手裡,不再看謝木蘭,向樓上喊道:“樑先生,清華的曾教授電話!”

二樓何其滄的房間有了椅子移動聲,接着有了腳步聲。

謝木蘭再也忍耐不住,望向那扇房門,眼中閃出了光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