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一向簡潔的何其滄臥房今夜像北平城一般零亂。

掠過樓板上一摞摞爲國民政府發行金圓券提供論證的參考書籍和資料,書桌上那份手稿的封頁,在臺燈的光照處,標題赫然——《論立刻廢除舊法幣推行新幣制之可行性》。

樑經綸移開木椅後,離開了書桌,從堆積的資料和書籍中走向靠牆的茶几,去拿熱水瓶。背對何其滄,他的臉和書桌上那行標題一樣沉重。

曾可達竟然嚴重違反接頭的規定,把電話打到了何家。這不僅使樑經綸棘手,更使樑經綸心慌。促成何其滄上書推行金圓券是他的第一任務。這個電話一接,很可能引起懷疑。強勢的上級爲什麼從來就不考慮下級身處困境的艱難呢?

樑經綸提起熱水瓶回到書桌前揭開先生面前的杯蓋,添上了熱水,望着隔桌的先生。

何其滄對這個學生如同對自己的兒子,看出了他的爲難,往圈背藤椅上一靠,拿起那份手稿自顧自地看了起來:“去接吧。”

樑經綸:“清華曾教授正在趕一篇發表的論文,其中採納了我的一個觀點,我擔心這個電話幾句話說不清楚……”

何其滄依然看着稿子:“那就給人家說清楚。我們這個方案,!南京政府急着明天要,我未必明天就給。”

樑經綸:“先生答應王雲五部長的事還是不耽誤爲好。我儘快上來謄稿。”

一片燈光從二樓何其滄拉開的房門灑向了一樓客廳。

謝木蘭的目光投向二樓,已如野馬而無繮,渾然忘記了身邊還站着何孝鈺。

何孝鈺拿着話筒卻不能不跟着望向二樓,其實她現在既不想望樑經綸,更不忍看見謝木蘭的激動。

樑經綸的身影終於出現了,他輕輕地拉上了臥房門,從走廊向樓梯口走來。

樑經綸的步幅,在謝木蘭的仰望中是那樣的無法抗拒。

——那頭“聞一多式”的蓬髮比以往更加“離騷”了!

——面容憔悴卻難掩目光深邃!

——身軀疲憊而依然長衫挺立!

——腳步輕緩更顯得下襬徜徉!

像屈原,似賈誼,還有幾分李白!

漸漸近了,又都不是,更像揮手再別康橋的徐志摩,彷徨欲發出吶喊的魯迅!

謝木蘭怦怦的心跳聲,伴隨着樑經綸下樓的踏步聲,愈響愈大。

何孝鈺耳邊能聽見的卻是雨後隱隱傳來的涼風習習聲。

樑經綸放慢了下樓的步幅,在心裡默唸着《間諜攻防守則·心理篇》中的要訣:“徹底忘掉自己的真實身份,讓別人理解,讓別人認同,讓別人心儀……”

可面對愛自己而自己都愛、需要自己而自己都需要的兩個女孩,這些要訣如此教科無力。

樑經綸步下了最後一級樓梯,先望了一眼謝木蘭:“木蘭同學來了。”

謝木蘭站起來,面對眼前人,斂住了秋水泱泱,望向何孝鈺,望向何孝鈺手中的話筒:“我到孝鈺同學這裡住幾天。”

樑經綸的手已經伸向何孝鈺,目光也已轉向何孝鈺。

何孝鈺遞過話筒:“清華的曾教授,讓人家等久了。”

樑經綸有理由立刻接過話筒了:“曾教授嗎?對不起,在樓上幫何校長整理一份方案,讓您久等了。”

曾可達滿目焦灼,拿着話筒,望了一眼手錶,急劇斟酌着措辭:“樑教授,我這裡也有一份立刻要交給校方的方案,校長催我半小時就要遞上去。偏遇到個死結,百思難解,必須向你請教。你那裡說話方便嗎?”

樑經綸勉強一笑,對着話筒答道:“你們清華總是把一些學術問題看得那麼重,牽涉到你們的研究成果,我聽了不好吧……是兩個同學,我的學生,應該沒有關係……”

說到這裡,樑經綸向何孝鈺和謝木蘭望了一眼。

何孝鈺立刻對謝木蘭:“我們到院子裡散散步吧?”

“好。”謝木蘭已經更善解人意地向門口走去了。

何孝鈺跟着向門口走去。

兩個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客廳門外。

樑經綸立刻放低了聲音:“我一個人了,曾教授請說吧。”

曾可達立刻問道:“你派的那個何同學跟那個方先生接觸了沒有?”

樑經綸儘量使語調平靜:“接觸了。”

曾可達眼睛一亮:“立刻將接觸情況告訴我!”

樑經綸一怔:“您知道,我今天一直在幫何校長做那個經濟改革方案。因此還沒來得及過問其他的事情。”

“什麼叫來得及過問,什麼叫來不及過問?!”曾可達急了,語氣也嚴厲了,“你一直就在心裡牴觸我的建議,不願讓何同學接觸方先生。聽明白了,現在急於知道結果的不是我,而是二號專線!你是不是心裡還在牴觸?”

樑經綸已經完全不在乎曾可達屢屢強加的這種委屈了,卻明白情況確實很嚴重而又不能不分辯:“配合何校長趕出這個經濟改革方案纔是我現在的第一急務,時間已嚴格限定,明天必須上交。”

曾可達被他噎了一下,已顧不得再用保密暗語,壓低了語氣,加快了語速:“不要分辯了。二號專線剛從一號專線給我來電話,北平這邊跟我們較量的那些人,已經通過他們在南京的上層向一號專線進了讒言。一號專線動搖了對我們的信心,相信了他們,指責我們已被共方利用,叫我們交出調查的權力,一切任務交給他們去執行。二號專線十分痛心,十分憤慨,也十分憂慮。責成我半小時內向他彙報今天接觸的情況,那個方先生到底有沒有被共方利用,這一點已成關鍵!如果他真被共方利用,我們就將前功盡棄。如果沒被利用,二號專線就能夠立刻向一號專線做出保證,粉碎他們的陰謀,奪回調查的權力!”

說到這裡,曾可達又看了一眼手錶:“二號專線給我的時間現在只剩二十五分鐘了!我給你二十分鐘。十五分鐘內問清情況,十五分鐘後直接打這個電話,將結果明確報我!”

“啪”的一聲,他擱了電話,這時才發現,雖然只穿着夏季短袖軍服,自己已經滿臉滿身是汗了!

他焦躁地一邊解衣釦,一邊走到門邊,開了房門,一陣涼風撲面,只見路燈漫溢處,雨後的顧園樹木搖曳,這其實是來北平最涼爽的一個夜晚。

“王副官!”曾可達更牽掛的是方孟敖大隊的情況。

“在!”王副官從不遠處的路邊樹影裡出現,立刻走來,“該吃晚飯了。”

曾可達:“吃什麼飯。打個電話給鄭營長,問問軍營那邊的情況。”

王副官:“是。”立刻向對面自己的房間走去。

稽查大隊軍營大牆四角的碘鎢燈都開了,照得軍營如同白晝,警備司令部的憲兵們沒有得到新的命令,依然釘子般排立在圍牆四周。

王蒲忱站在大門口門衛室前不遠。徐鐵英被鎖在營房內,這裡負最大責任者就是他了,可他始終不說一句話,甚至站在那裡連地方都沒挪動過,只是抽菸。

第四兵團那個特務營長和十個特務兵,軍統執行組那個執行組長和十個行動組員全站在他身邊,都已有些倦怠。

唯有徐鐵英的孫秘書一個人單獨站在營房的門外,一動不動,他關注地試圖聽見緊鎖的營房內傳出的聲音,偏又被陣陣傳來的跑步聲干擾着。他心裡焦灼,臉上兩眼卻一如既往沒有表情。

正在跑步的是大坪中那些飛行員,依然光着上身,又沒吃晚飯,還精神十足,將民調會那些人圍在中間,繞着圈不停地跑步。

跑步圈中,李科長王科長和民調會那些人也餓着肚子,有些蹲着,有些坐着,一個個都已精疲力竭。

王蒲忱手中這支菸又抽完了,開始往口袋中掏煙。隨着他細長的手指,但見他兩個中山裝的下邊口袋全都鼓鼓囊囊的,至少裝有七八盒煙,看來他已經做好了通宵鏖戰的準備。

可他的手下人不作如是想。

他聽見了哈欠聲。開始是一個人在打,接着像是受了傳染,好幾個人都打起了哈欠。

他循聲望去,是軍統執行組那些人,細長的手指便從掏出的“前敵”牌煙盒中一次掏出了一把,有十幾支,對軍統的手下:“抽菸吧,邊抽邊等。”

軍統執行組自組長以降,人人抽菸,只是在站長面前執行公務忍着不敢抽,這時全都過來了,紛紛接煙。

一時間,火柴與火機同響,煙癮共煙霧齊飛。

王蒲忱也擦燃了他特有的細長火柴,這時只見鄭營長從門衛室快步跑來了。

“王站長!”鄭營長敬了個禮,“你的電話。”

王蒲忱還是點燃了煙,像一隻水中徜徉的鶴向門衛室走去:“哪裡來的?”

那鄭營長跟在他身後,像是早就對他這種不緊不慢心有不滿,這才告訴他道:“陳副總司令。”

王蒲忱剛纔還徜徉的鶴步瞬間停了一下:“爲什麼不早說?”加快了步伐,走進了門衛室。

營房大門外孫秘書的目光立刻格外關注地投了過來。

軍營門衛室。

“徐局長正在跟那個方大隊長談。”王蒲忱拿着電話,“他的意思好像是牽涉到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儘量不要發生衝突……是。陳副總司令放心,我會全力配合,半小時內完成不了任務,就請您親自來。”

對方顯然把電話擱了,話筒裡傳來長音,王蒲忱又抽了一口煙,卻依然將話筒貼在耳邊,假裝聽着,思索到底要不要給曾可達再去個電話?接下來看了一眼手錶,還是放下了話筒。

何宅院西樑經綸的房內。

何孝鈺低着頭在沉默。

樑經綸也低着頭在沉默。

“開車送你回來的路上,他就什麼也沒說了?”樑經綸把沉默控制在約二十秒鐘,擡起頭,望向何孝鈺。

“一直沉默,再沒說話。”何孝鈺也擡起了頭,“對不起,學聯交給我的任務我沒有完成好……”

樑經綸:“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何孝鈺一怔,望着樑經綸,耳邊立刻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謝培東在方家竹林裡的聲音:“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樑經綸將何孝鈺的錯愕看成了必然的反應,接着輕聲說道:“知道剛纔來電話的是誰嗎?”

何孝鈺:“不是清華的曾教授嗎?”

“不是。他就是我們學委的一個負責同志。”樑經綸說這句話時必須看着何孝鈺,“剛纔打電話就是爲了瞭解你今天爭取方孟敖的情況。”說到這裡他站了起來。

何孝鈺跟着站了起來。

樑經綸:“學委那個負責同志還在等我的電話。我現在只能簡單地跟你交流一下我的看法。第一,方孟敖今天的表現是正常的,如果他輕易答應了你,爭取他的意義就不大。第二,你今天不應該去看謝木蘭同學,更不應該答應她到這裡來。回客廳後先把她帶到爸爸的房間去,陪老人聊聊天。我打完電話……”

“我直接送她到外文書店你住的地方去吧。”何孝鈺離開了對面的椅子,向樑經綸這邊的門口走來。

樑經綸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孝鈺,還有幾句話,聽我說完,好嗎?”

何孝鈺被他拉着,眼卻望着門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樑經綸不是說,而是輕輕朗誦了起來,而且是用英語在朗誦:

“The furthest distance in the world”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Is not being apart while being in love”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But when painly can not resist the yearning”

(而是明明無法抵擋這股思念)

“Yet pretending you have never been in my heart”

(卻還得故意裝作絲毫沒有把你放在心裡)

樑經綸的手不捨地鬆開了,何孝鈺的手等他的手完全鬆開後才抽了回去。

“我陪她去爸爸房間吧。”

何孝鈺的快步留給了樑經綸一個匆匆離開的背影。

樑經綸的長衫留給了這間小屋一陣惆悵飄拂的風。

坐到一樓客廳電話旁,樑經綸右耳聽到的是讓他心煩的問話。

話筒裡曾可達的聲音:“什麼《斷章》?卞之琳是什麼人?”

不知如何回答,還必須回答,樑經綸答道:“《斷章》是一首詩,卞之琳是這首詩的作者。”

對方話筒出現了短暫卻顯然尷尬的沉默。

樑經綸左耳聽到二樓傳來兩個女孩哄老人開心的歌聲: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曾教授,我沒有時間詳細解釋了。”樑經綸在剛纔這十幾秒鐘顯然根本沒有在聽曾可達電話裡無聊的催問,“以上就是他們今天見面的全部內容……我不能做判斷,更不能下結論……”

說到這裡,但見樑經綸微微怔了一下,對方顯然將電話掛了!

樑經綸慢慢放好了電話,乾脆坐在那裡,閉上了眼睛,聽着二樓傳來的歌聲:

這園風兒,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他看不見,卻能想象得到:

——二樓何其滄的房間,何孝鈺和謝木蘭站在那裡用青春哄着老人,又一遍重複這首《月圓花好》: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是,建豐同志,這就是樑經綸剛纔報告的全部內容……”

曾可達的精力似乎已經在跟樑經綸往來通話中耗盡了,現在向建豐彙報完,感到極度疲乏,話筒雖依然緊貼在耳邊,身體卻再不能挺得筆直,利用話筒那邊幾秒鐘的沉默,另一隻手悄悄地撐住桌沿。

話筒那邊的沉默結束了,接着傳來建豐的迴響:“把方孟敖說崔中石的那段話重複一遍。”

“是。”曾可達必須當即迴應,接下來卻一片茫然,要重複哪段話?

建豐在話筒那邊像是能看到他的茫然,提醒道:“關於他跟崔中石是朋友那段話。”

“是,建豐同志。”曾可達立刻敏感到建豐同志要聽這段話必有深意,腦子裡一邊急劇地搜索這段原話,心裡同時揣摩着重複這段話的重要性,措辭便更加謹慎,“樑經綸同志說,方孟敖對何孝鈺說的原話是‘崔中石跟我是朋友,像我大哥一樣的朋友!不管他是怎麼死的,爲誰死的,讓他死的人我總會查清楚,一個也不會放過……’”

“這段話是什麼意思?”建豐電話裡緊接着追問,“不要往樑經綸身上推,我現在想聽你的直覺。”

曾可達更怔了。

曾可達應該理解建豐同志今天的心情,可他偏偏忽略了至關重要的一點——上級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恰恰是最容易放大下級弱點的時候!自己剛纔試圖往樑經綸身上推卸責任實在不智!

他額上臉上的汗又密密地滲出了,答道:“是,建豐同志……我也想過這個問題……第一,這可能與方孟敖個人的性格有關,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第二,也可能因爲他跟共產黨接不上頭,便用這種極端的手段,迫使共黨地下組織趕緊與他接頭……”

“我要你說出直覺!”電話裡的迴響夾帶着一股冰冷的寒風,“不是什麼第一‘可能’,第二‘可能’!我現在不需要聽分析,你的分析我已經聽夠了!告訴我你的直覺,方孟敖爲什麼揪住崔中石的死不放?”

曾可達方寸大亂了,再也不敢“分析”,偏又帶着分析答道:“是,建豐同志。我認爲這是因爲方孟敖跟崔中石的感情太深……”

建豐電話裡的聲音更冷峻了:“是跟崔中石個人的感情太深,還是跟共產黨的感情太深?”

曾可達慌亂地用彎曲的食指颳了一下流到嘴邊的汗,他必須選擇一個答案了:“根據我的直覺,方孟敖應該是跟崔中石個人的感情太深……”

“共產黨內是不允許講個人感情的。方孟敖這樣做,說明什麼問題?想一想,從你自身找原因!”

“是。建豐同志。”曾可達回了這句再也忍不住喉頭的哽咽,“也許我一開始懷疑方孟敖就是錯誤的……甚至懷疑崔中石是不是共產黨都因爲我有成見……”

“爲什麼會這樣想?”

曾可達竭力鎮定自己:“方孟敖是個沒有城府的人,但也是個極聰明的人。如果崔中石是共產黨,或者說他知道崔中石是共產黨,絕不會在這個時候還拼命將自己往崔中石身上靠……當時您就提醒過我,黨通局、保密局都周密調查過他和崔中石的關係,並無任何跡象能證明他已被共產黨發展。都因爲我的固執干擾了您的判斷,這再一次證明不相信您是會犯錯誤的……”

“好,你有現在這個覺悟,證明我相信你沒有錯。”建豐話筒裡的回聲終於有所緩和了,“批評與自我批評,不是共產黨的專利。你下一步怎麼想、怎麼做?”

曾可達又挺直了身子:“堅決貫徹建豐同志的指示,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戡亂救國……我向您保證,精誠團結方孟敖,精誠團結樑經綸同志,以利於狠打北平的貪腐,爭取美國政府恢復援助,配合總統和您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爲總統指揮國軍將士在各個戰場打敗共軍,至死不渝!”

共同努力吧。”建豐同志這時的聲音顯出了一絲悲愴,“剛纔侍從室又接到陳繼承的電話了,他已經親自去稽查大隊軍營,揚言要逮捕方孟敖。你現在可以代表國防部保密局給北平站的王蒲忱打電話,命令他在那裡穩住局面。然後你趕過去,代表我轉告陳繼承,方孟敖是我的人,不是共產黨。他要再敢跋扈,就警告他,我一直在總統這裡,他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他要把人帶走,必須先給我打電話。”

曾可達:“是……”

建豐同志電話那邊的聲音壓低了:“給王蒲忱打完電話,立刻開通專用電臺,有一份絕密方案,你看後就明白了。”

“是!” 曾可達這才明白自己不但沒有失寵,反而更被信任了,不禁熱淚迸涌。

建豐同志那邊把電話輕輕地擱了。

曾可達抹了一把熱淚,抑制住澎湃的心潮,立刻撥通了軍營門衛室的電話:“稽查大隊門衛嗎?我是國防部,立刻叫王蒲忱站長接電話!”

王蒲忱在營房門衛室靜靜地聽完了曾可達的電話:“是,知道了。陳副總司令大約還有半個小時到軍營……好,這半個小時我會盡力維持這裡的局面,希望曾督察早一點兒趕來。”

從門衛室出來後,軍統執行組和第四兵團特務營都在大坪上看着他。

遠在營房門外的孫秘書也在看着他。

王蒲忱卻使那些人失望了,臉上依然沒有任何可以看出的信息。

他走到原來的地方,又掏出了一盒煙,給軍統們發了一輪。

自己在擦燃火柴時才順勢望了一眼手錶,接着將火柴扔到地上,向仍在跑步的飛行員們走去。

依然站在營房門外的孫秘書見狀,也跟着向飛行員們走去。

“大家也歇歇吧。”王蒲忱走到跑步圈外停住了,提高了平時總是弱弱的聲音。

跑步中,陳長武和郭晉陽、邵元剛碰了一下眼神。

“聽口令,停止跑步!”陳長武發出了口令。

所有的步伐漸漸慢了,漸漸停了。

陳長武:“隊形不變,原地休息!”

還是一個圓圈,飛行員們面向圈外,統一地跨開雙腿,光着的兩臂全都交叉抱在胸前。

陳長武走向王蒲忱。

孫秘書也走了過來。

陳長武對王蒲忱:“長官,有何吩咐?”

王蒲忱用商量的口吻輕輕地對他說道:“陳副總司令可能會親自來。是不是開了營房門,讓方大隊長和徐局長都出來?”

孫秘書眼睛一亮。

陳長武依然是那個神態:“報告長官,我們隊長有命令,只有他叫開門,我們才能開門。”

王蒲忱依然商量着道:“那能不能請你先進去,把陳副總司令要來的情況報告你們方大隊長?”

陳長武:“對不起,長官,我們隊長給我的命令是跑步操練。”

說到這裡陳長武轉身走回圓圈隊列:“聽口令,預備——跑步!”

圓圈又跑動了起來。

王蒲忱輕嘆了口氣,看了一眼手錶,跟孫秘書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又深吸了一口煙,轉身又向來處走去。

“王站長!”孫秘書終於開口了。

王蒲忱又站住了,回頭望着他。

孫秘書:“我認爲我們局長已經被挾持了,陳副總司令到來之前,您有責任進去保證我們局長的安全。”

王蒲忱懨懨地望着他的臉:“忘記問了,你叫什麼名字?”

孫秘書愣在那裡。

冷冷地扔下這句問話,王蒲忱根本不需他回答,轉身向門衛室方向走去。

孫秘書閉了一下眼,睜開後悲壯地走回營房門前,釘子般站着。

顧維鈞宅邸王副官房間。

門緊閉着,窗簾緊拉着,王副官在電臺前還戴着耳機,在譯着第二頁電文。

曾可達已在緊張地看第一頁電文。

那頁右上角用紅字標着“絕密”的電文,便顯出這份電文與慣用的電文格式上的差別!

這一頁電文只標着三個代號。

第一行赫然九個字是行動代號——“行動代號‘孔雀東南飛’”!

第二行的人員代號卻讓曾可達一怔——“方孟敖代號焦仲卿”!

第三行的人員代號也讓曾可達一怔——“樑經綸代號劉蘭芝”!

“譯完了嗎?”他流着汗催問王副官。

“第二頁快了。”王副官停下筆轉頭回道,“後面還有三頁。”

“趕緊譯!”

“是!”

曾可達將身子俯了過去,急看王副官還未譯完的第二頁電文。

第二頁第一行赫然標着——“行動計劃”!

以下頻繁出現的便是那兩個陌生的代號——“焦仲卿”“劉蘭芝”!

王副官將譯完的第二頁遞給曾可達時,曾可達已經俯在他身後看完了第二頁的內容:“抓緊譯完後面三頁!”

“是!”

曾可達還是那個姿勢,緊盯着王副官的筆。

第三頁電文出現的幾個名詞讓曾可達有些茫然。

——“新月派”!

——“太陽吟”!

——“聞一多”!

——“朱自清”!

稽查大隊營房方孟敖房間。

已經被秘密取了代號的方孟敖,依然看不見他背後發生的一切,一如既往地喜歡光明,二十平方米的房間用的是一盞兩百瓦的燈,和外面大坪一樣,亮如白晝。

方孟敖的一隻大手,三罐可口可樂一掌抓着,大拇指間還夾着一瓶法國乾紅,一把擺到桌上。

馬漢山已經坐回到原來的椅子上。

徐鐵英雖早被“釋放”了,卻依然形同軟禁,被迫坐在馬漢山對面桌前的凳子上。

不願對視的兩雙眼這時都在看着方孟敖一個人在遊戲般忙着!

“啪”的一聲,紅酒瓶塞被方孟敖手裡的一把多功能瑞士小軍刀啓開了!

三個軍用的草綠色搪瓷缸子並排擺在桌上,紅酒從瓶口呈一線順着三個搪瓷缸子倒了出來。

一路倒過去,又一路倒過來。酒瓶見了底,三個缸內的紅酒分得非常均勻。

又聽“啪”的一聲,一罐可樂開了,倒進了一個搪瓷缸子。

接着另兩罐可樂也開了,倒進了另兩個搪瓷缸子裡。

望着冒泡的搪瓷缸子,馬漢山猜着了,這是在調雞尾酒,洋玩意兒,便有些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眼睛睜得比剛纔更大了。

徐鐵英只看着,面無表情。他雖然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但知道這裡的情況一定已經報告了陳繼承。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等,在等的過程中保持冷靜,絕不能與方孟敖發生衝突。

方孟敖卻密集地展開了攻勢,望向了二人:“全世界的空軍,飛行時都嚴禁喝酒。我們飛駝峰時卻破了這個例,因爲大家都知道,進了機艙十有八九便回不來了,強烈要求不喝酒不起飛。可醉了又怎麼飛?報告送到了史迪威那兒,他也爲了難。還是陳納德那老頭有辦法,發明了可樂兌紅酒這個高招,一比一的比例,每人一搪瓷缸子,喝了先交杯子,然後起飛。考考二位,這是什麼意思?”

方孟敖先望向馬漢山。

馬漢山立刻握住了他面前那個搪瓷缸子的把手,端了起來,大聲說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有學問!”方孟敖用有些陌生的目光望着他。

馬漢山受了表揚血脈僨張舉起缸子就飲。

“慢點!”方孟敖又止住了他,“我只說你有學問,沒說你猜對了。先把酒放下。”

馬漢山立刻又失落了,怏怏地將酒缸子放回桌上,凝神又想。

方孟敖目光轉向了徐鐵英:“徐局長,我們三個人數你文化最高,一定能猜出意思。給個面子,猜出來我們一起幹了。”

徐鐵英一生黨務,從來矜持,今日落在這一正一邪兩個玩命的人手裡,平時那三十六條計謀、七十二般變化全不管用了,卻還想維護他那一套黨部的形象:“方大隊長,抗戰已經勝利了,黨國會永遠記住那些犧牲的英雄。爲了他們,你也應該更好地駕着飛機,履行軍人之天職,發揚既往之光榮,戡亂救國,再建新功……”

方孟敖的臉立刻冷了:“我請你喝酒,你給我上課。徐局長,再聽見你打一句官腔,我立刻就走。這頓酒你和馬局長喝去。”

“我贊成!”馬漢山大應了一聲,立刻站起來,同時立刻明白了自己剛纔何以興奮,“我舉雙手贊成!”

說着,他一條腿已經踏在椅子上,捋起了左袖,又捋起了右袖,一手端起了搪瓷缸子,一手又抄起了那把槍。這哪是要喝酒,分明是隨時準備跟徐鐵英你死我活!

徐鐵英咬了一下牙,接着閉上了眼。

方孟敖:“徐局長,我出去以後會給你們十分鐘時間。過了十分鐘我就給上面打電話報告,說你在單獨審訊馬局長。槍一響,我會帶着你們王站長一幫人再回來。那時地上躺着一個死去的人,我應該沒有責任。”

“老子也沒有責任!”馬漢山立刻接言,“老子也會報告,某人貪了某人的錢,被老子知道了,幾天前就折斷了老子一條胳膊,威脅老子不許說出去!今天某人又以審訊爲名要殺老子滅口,老子豈能不正當防衛!”

徐鐵英再也不能閉眼了,睜開後,不看馬漢山,只看方孟敖:“方大隊長,你有什麼想法完全可以直接說出來,我從來沒有說不願意聽。我們雖然分屬兩個部門,畢竟同屬一個調查組……”

“我沒有想法。”方孟敖不上他的套路,“我只想請你們喝酒,喝酒前只想你回答我剛纔那個問題。”

徐鐵英從來沒有此時這般無奈:“什麼問題?”

方孟敖:“爲什麼可樂兌紅酒,一比一的比例?”

徐鐵英只能強迫自己思考了。

這時馬漢山反而焦躁了,緊盯着徐鐵英,一心希望他答不出來。

“不爲難你了,我告訴你們答案吧。”方孟敖剛纔還玩世不恭的神情不見了,有些嚴峻,又有些悲涼,“一半紅酒是壯行的,可能回不來了。一半可樂是祝福的,希望還能回來。”

“哦……”馬漢山配合的這一聲長嘆好生怪異,是失落還是感慨,他自己心裡都不分明。

徐鐵英卻立刻感覺到了另外一層含義,方孟敖要亮出底牌了!

“那麼多飛機,那麼多飛行員,還是大多數沒有回來。”方孟敖沒有理睬他們的反應,“我卻每一次都回來了。直到今天我還在問自己,要是能把這個身軀連同飛機摔在駝峰多好……”

馬漢山也不敢再配合了,一臉的端嚴。

徐鐵英更是暗自緊張了,等着他即將到來的爆發。

“要是那樣,我也不會交上崔中石這個朋友!”方孟敖果然亮劍了!

他閃光的眼先瞟了一下馬漢山,接着直盯徐鐵英:“那麼忠厚的一個人,三年來像大哥一樣月月到航校看我,給我送煙送酒,我還以爲他多有錢呢……到了北平我才知道,他在天天被逼着替別人賺錢,自己家裡兩個孩子上學卻連學費都交不起……我是個渾蛋!怎麼就沒想到他會突然走了……怎麼就不知道在他走之前請他喝一缸子可樂兌紅酒?現在,只能請你們喝了!”他倏地端起一個搪瓷缸子,接着另一隻手向馬漢山一伸。

馬漢山開始還愣了一下,接着明白了,把手裡的槍遞給了方孟敖。

方孟敖把槍擺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搪瓷缸子依然端着。

馬漢山將手慢慢伸向了搪瓷缸子,又慢慢地端了起來,望着方孟敖:“我喝!不管怎樣,我對不起老崔。人在江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姓徐的,知道喝了這缸子酒等着你我的是什麼嗎?”

徐鐵英哪裡會去碰那個搪瓷缸子,沉住氣低頭思索有頃:“方大隊長……”

“不要打岔。”方孟敖立刻打斷了他,“聽馬局長把話說完。”

徐鐵英:“他不會有什麼正經話……”

“我想聽!”方孟敖的目光更嚴厲了,“你聽不聽?”

徐鐵英只能又閉上了眼:“那就說吧。”

馬漢山一條腿又踏到了椅子上,大聲說道:“等着你我的只有兩個結果!喝醉後眼睛一閉還能睜開,那就是還活着。喝醉後眼睛一閉不能睜開,那就是已經死了!喝!”

“有意思。”徐鐵英這次眼睛睜得很亮,而且還笑了,握住他那個搪瓷缸子的把手端了起來,“馬漢山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這杯酒我還真願意喝了。”

方孟敖看徐鐵英的眼反而有些緩和了,搪瓷缸子碰了過來。

三缸子一碰,馬漢山搶先便喝,發出一陣咕嘟咕嘟聲,接着將缸子底一亮。

方孟敖點了下頭,表示讚許。

馬漢山這時反倒不在意方孟敖的表揚了,兩眼只盯着徐鐵英。

方孟敖也在望着徐鐵英,舉着搪瓷缸子,等他喝下。

“我會喝。”徐鐵英望着方孟敖說道,“喝前有幾句話必須跟方大隊長說明。崔中石死的那天晚上,你父親和你姑爹都在我的辦公室。我下沒下過槍斃他的命令,問他們就知道了。”

說完,他慢慢地開始喝那缸子可樂兌酒。

方孟敖舉着搪瓷缸子,望着在那裡慢慢喝酒的徐鐵英,剛纔還灼亮的眼睛慢慢空了,又顯出了在天空尋找不到敵機那種茫然。

徐鐵英也喝完了,沒有像馬漢山那樣亮缸子底,只將空搪瓷缸子輕輕放回到桌上。

這回方孟敖閉上了眼,端着那缸子可樂兌酒蒼涼地說道:“中石大哥,這杯酒敬你了……”說完自己喝了一口,接着將酒酹在地上。

徐鐵英、馬漢山似有預感,同時望向了桌面那把槍。

果然,方孟敖倏地睜開了眼,拿起了那把槍!

“出門列隊!”鄭營長突然大聲發令。

青年軍那個排和原來的那個門衛班立刻跑步列隊出了軍營大門,在大路邊分左右兩排執槍挺立。

王蒲忱和特務營、軍統執行組也看見了,公路轉向軍營的路上開來了車隊。

四輛三人摩托開道,緊接着就是陳繼承的那輛最新美式的小吉普,再後面跟着一輛最新美式的中吉普。

“我們也列隊吧。”王蒲忱將才抽了幾口的煙扔到腳前踩熄了,接着走到門口,在軍營大門內的左邊站住了。

軍統執行組緊跟在他身後,在左邊的大門內站成一排。

第四兵團特務營長連忙領着那十個特務兵走到軍統執行組對面,在右邊的大門內站成一排。

“預備——立正!”大坪上,陳長武也發出了口令。

一直繞圈跑着的飛行員們原地站住了。

陳長武走出隊列,招了一下手,邵元剛和郭晉陽立刻向他走去。

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軍營大門外,看見陳繼承的車隊顛簸着離軍營大門只有幾百米了。

陳長武連忙低聲對邵元剛和郭晉陽說道:“陳繼承來了,隊長還在裡面,你們說怎麼辦?”

邵元剛望向了郭晉陽。

郭晉陽:“進營房,關上門,聽隊長的指揮。”

陳長武:“好。把人都帶進去。”

“還有那個孫秘書。”邵元剛平時沉默寡言,言必有中。

陳長武、郭晉陽同時點頭,三人快步回到隊列邊。

陳長武:“聽口令,將這些人通通帶進營房去。行動!”

所有的飛行員:“是!”

“走!”

“都起來,走!”

陳長武在前,邵元剛、郭晉陽緊跟,飛行員們押着民調會那些人隨後,很快到了營房門口。

“陳副總司令來了,你們還想幹什麼?”那孫秘書竟然挺身擋着營房門。

“敬禮!”

遠遠地傳來了鄭營長的口令聲。

陳長武飛快地瞥了一眼大門那邊,但見所有的人都在敬禮。

陳長武立刻使了個眼色,邵元剛、郭晉陽一步跨了過去,一邊一個夾住了孫秘書!

“你們要幹什麼?來人!”孫秘書大聲向牆邊的憲兵喊道。

沒有徐鐵英或王蒲忱的口令,警備司令部一直站在牆邊的那些憲兵依然釘子般站着,一動不動。

陳長武飛快地開了營房的鎖,邵元剛、郭晉陽推着孫秘書撞開了營房的門。

所有的飛行員押着民調會的人蜂擁進了營房。

軍營大門那邊,陳繼承的車隊剛剛開進來。

營房的門也恰在這個時候從裡面關了!

進了營房宿舍,陳長武大聲喝令那些民調會的人:“蹲下!通通蹲下!”

“聽見沒有,通通蹲下!”

民調會的李科長、王科長和那些科員全在牀的夾道中蹲下了。

“咔嚓”一聲,孫秘書卻被郭晉陽銬在了一張上下牀的鐵桿上。

陳長武、邵元剛、郭晉陽三人又對了一個眼色,讓陳長武一個人走向了隊長最裡邊的單間門外。

隊長單間的門緊閉着。

陳長武大聲報告:“報告隊長,警備司令部陳繼承副總司令到軍營來了!”

“包圍營房!”陳繼承站在軍營大坪親自發令。

立刻是沉沉的皮靴跑步聲,原來站在牆邊的憲兵們都端着衝鋒槍,從四周包圍了那座營房。

所有飛行員都拿起了槍,望着隊長那道門。

門猛地開了,方孟敖也提着槍出現在門口:“守住門窗!告訴外面,這裡是國防部調查組稽查大隊,敢擅自闖入者,開槍!”

“是!”

大門和幾個窗口立刻都有飛行員靠在兩旁,槍口全對準了可能闖入的進口。

陳長武仍站在方孟敖身邊,低聲道:“隊長,我幫你守裡邊一個窗口。”

方孟敖:“你去大門傳話,裡邊不用你們管。”

方孟敖進去了,門立刻又關了。

陳長武只得走向營房的大門。

“你們去!”陳繼承對着那個特務營長,“傳我的命令,叫裡邊立刻開門!”

“是!”特務營長舉槍一揮,領着那十個特務兵洶洶地涌向門口。

“裡邊聽着!”特務營長吼道,“陳副總司令有令,立刻開門!”

“外邊聽着!”門內傳來陳長武的聲音,“這裡是國防部調查組稽查大隊,任何敢擅自闖入者,我們就開槍!”

特務營長回頭望向陳繼承。

十個特務兵一起回頭望向陳繼承。

“娘希匹的!”陳繼承臉色鐵青,又模仿校長罵人了,“開槍,把門射開!”

“陳副總!”這一聲叫得像梟鳥一般尖厲!

陳繼承望去。

特務營長和那些特務兵也望去。

誰也想不到這一聲刺耳的叫聲竟是從王蒲忱那個病軀裡發出來的。

王蒲忱的腳步也從來沒有這般快過,幾步便跨到了陳繼承身邊:“陳副總司令,他們畢竟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真發生衝突,死了人,後果不堪設想。”

“娘希匹……”陳繼承有些猶豫了,在那裡瞪着眼狠想。

所有的目光都在等候着他。

王蒲忱竟拿着一支菸向他遞去,兩眼無比誠懇。

“你什麼時候見我抽過煙了?”陳繼承將氣向他撒來,“你們保密局這些人能不能夠響應一下總統的新生活運動?!”

見陳繼承目光掃來,軍統中仍有些拿着煙的人只好將煙都扔了。

陳繼承的目光又轉向了營房門,大聲說道:“什麼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國防部的軍令也敢違抗,他們已經什麼也不是了!從大門和各個窗口衝進……”

“都不許動!”王蒲忱此刻完全像變了一個人,身上竟顯出了幾分當年戴笠纔有的一股殺氣,先阻住了那些特務營和憲兵,立刻對着軍統執行組大聲說道,“我有國防部保密局的命令,今天的事絕不能發生衝突。你們都站到各個窗口去,用身軀執行軍令!”

執行組從組長到組員兀自猶豫。

王蒲忱的槍已經指向了執行組長:“行動!”

“一邊五人,行動!”執行組長不得不帶着組員們分兩邊跑去。

王蒲忱自己則站到了營房門口:“陳副總司令,請聽我一言,再等十分鐘!”

陳繼承已從愕然中醒過來,掏出了槍對着王蒲忱:“娘希匹的!你們條條歸保密局管,在北平塊塊仍歸老子管!你也敢抗命,站不站開?”

王蒲忱把自己的槍放進了大褲袋裡,答道:“陳副總司令,我現在既是向保密局負責,也是向您負責!您不理解,就開槍吧。”

陳繼承竟跺了一下腳:“黨國的事全誤在你們這些人身上!好,我給你十分鐘。看好表!十分鐘以後裡面再不開門就開槍衝進去!敢阻擋的也就地解決!”

方孟敖的房間對開着兩扇窗戶,現在都大開着。

左邊窗戶臉朝外站着徐鐵英。

右邊窗戶臉朝外站着馬漢山。

窗戶也就一米多高,只要手一攀就能跳出去,可兩個人還是一動不動站在那裡,能看見窗外站着一個軍統執行組員挺立的背影,也能看見端着衝鋒槍指向房間的憲兵們。

可兩人依然沒敢動,直直地站着。

因爲坐在椅子上的方孟敖手裡又多了一把槍,一把指着徐鐵英,一把指着馬漢山:“酒你們都喝了。窗口今天就是你們的駝峰,想跳出去就是機毀人亡,守住了,就還可能活着。”

營房門外,陳繼承又在看錶了,眼睛的餘光瞄見王蒲忱的手在往口袋裡掏,以爲他要掏槍,猛擡頭喝問:“幹什麼?”

王蒲忱從衣服口袋裡掏出的是煙和火柴:“抽支菸。十分鐘一過,您不槍斃我,這個站長也得被撤了,想參加新生活運動也不可能了。”

“明白就好。”陳繼承一臉陰沉,“還有四分鐘,你抽吧。”

“謝謝陳副總司令。”王蒲忱擦燃了那根長長的火柴,點着了煙,一口便吸了有三分之一多,吞了進去,竟然沒有一絲煙霧再吐出來。

陳繼承看得眉頭都皺起來。

王蒲忱在等着的那輛吉普,此時正像一條巨浪中的船,在通往軍營的路上顛簸跳躍!

路況如此之差,車速已掛到三擋,王副官的腳還不得不緊踩着油門。

坐在後排的曾可達竟還右手打亮着電筒,左手緊捏着最後一頁電文,雙腳緊蹬着前排座椅下架,盡力穩住身體,堅持在看最後一頁電文的內容。

電筒光打着的電文紙,標着“5”字的那頁電文上竟是一首詩——《太陽吟》!

曾可達顯然不只是在看電文,而是在強記背誦電文上的這首詩。

他的目光已經緊盯在最後一段,心裡默唸:

太陽啊,慈光普照的太陽……

車輪突然陷進了一個深坑,緊接着是劇烈的一顛!

後座曾可達的頭碰到了車頂!

王副官立刻踩了剎車:“督察……”

“開車!”

“是!”

吉普爬出了深坑。

“不要減速!”曾可達大聲說道,目光立刻又轉向電筒照着的電文,接着默唸:

往後我看見你時,就當回家一次,

Wωω .ttkan .C ○

我的家鄉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十分鐘顯然已經到了,陳繼承不再看錶,只盯着王蒲忱。

王蒲忱主動看錶了,心神卻在耳朵上。

陳繼承從他的神態中察覺了端倪,很快便明白了——軍營大門外傳來了吉普車疾馳的聲音!

王蒲忱倏地擡起頭,向大門那邊望去。

陳繼承也轉過頭向大門那邊望去。

“敬禮!”大門口緊接着傳來了鄭營長的口令聲。

青年軍那個排和門衛那個班又在敬禮了。

曾可達那輛吉普毫不減速徑直向營房這邊馳來!

“吱”的一聲,吉普一直馳到離陳繼承和王蒲忱幾米處才猛地剎住。

曾可達跳下來,同時將電文塞進上衣的下邊口袋。

陳繼承終於明白了今天保密局北平站站在了國防部調查組一邊,那張臉更黑了,轉過頭緊盯着王蒲忱!

王蒲忱一直忍着的咽炎再也不用忍了,低着頭猛咳起來!

“陳副總司令!”曾可達走到陳繼承身邊,標準地舉手敬了個禮。

陳繼承這才望向他:“有國防部新的軍令嗎?”

曾可達:“我沒有國防部新的軍令,只是想請陳副總司令到門衛室去……”

“沒有就不要再開口!”陳繼承當然知道他不可能有新的軍令,立刻喝斷了他,緊接着望向王蒲忱喝道,“王蒲忱!這就是你要的十分鐘!從現在起你已經不是北平站的站長了,要咳嗽一邊咳去!”

王蒲忱卻依然站在那裡咳嗽,咳得越發厲害了。

陳繼承倏地舉起了右手。

他身後的憲兵隊握緊了槍,只等他的右手一揮。

就在陳繼承舉起的手剛要揮下的一瞬間,被曾可達緊緊地攥住了!

陳繼承猛地怒望向曾可達!

曾可達的兩眼也閃出了威嚴:“一號專線的電話,請陳副總司令立刻到門衛室去接!”

陳繼承頓時怔住了,望着曾可達好一陣審視。

曾可達慢慢放下了攥住他的那隻手:“南京方面特許,這裡的電話已經加密特控,現在直通南京,直通一號專線。”

陳繼承終於心裡暗驚,但見曾可達完全是一副陪等他的樣子,只好也慢慢放下了那隻下令衝營的手,向門衛室走去。

曾可達緊跟着他向門衛室走去。

“是,是。建豐同志,陳副總司令就在這裡。”曾可達將門衛室的電話雙手捧給陳繼承。

建豐是誰,陳繼承當然知道,這時他的臉色有些變了,卻依然十分嚴肅,接過話筒,不稱名而稱字:“建豐兄嗎?”

話筒裡,蔣經國的聲音冷冷地發出迴響:“陳副總司令不要這麼客氣,稱我的名,或稱同志就是。”

這就是不讓自己套近乎了,陳繼承乾脆也拉下了臉,直接問道:“校長好嗎?”

蔣經國的聲音:“陳副總司令指的校長是誰?”

陳繼承這才一愣。

蔣經國的聲音:“現在是憲政時期,請大家都遵守憲法。你是問總統嗎?”

陳繼承接不住對方的招了,只好答道:“總統好嗎?”

蔣經國的聲音:“總統很好。作息規律正常,現在是九點一刻,我剛侍候老人家就寢。是不是平津方面有緊急軍情,陳副總司令要我請總統起牀接你的電話?”

“沒有。建豐同志。”陳繼承趕忙答道,同時改了稱呼,“千萬不要影響總統休息……”

蔣經國的聲音:“那有什麼事,能不能先跟我溝通一下?”

“建豐同志。”陳繼承知道繞不過他這道坎了,“你在南京,我在北平,這裡的情況我清楚些。國防部調查組那個稽查大隊有共黨的內奸,利用你反貪腐的決策,配合共黨煽動學潮,把北平全搞亂了……”

電話那邊,蔣經國立刻打斷了陳繼承:“調查組稽查大隊是我建立的,人員是我組織的。你說誰是共產黨的內奸?”

陳繼承:“方孟敖!這個人是共黨秘密發展的黨員!”

“證據。告訴我他是共產黨秘密黨員的證據。”

陳繼承怔了一下:“現在只能說跡象,種種跡象已經顯示。具體證據黨通局和保密局會有詳細的後續調查報告。”

蔣經國的聲音:“那就是沒有證據。也就是說種種跡象都是你的猜測。”

陳繼承有些急了:“建豐同志。我受總統的重託,守着北平,我必須向總統負責,同時也是向你負責……”

蔣經國電話裡的聲音變得冷峻起來:“抓我的人,不跟我打招呼,沒有證據,就說是共產黨。你沒有義務向我負責,希望你向黨國負責!”

“建豐同志!”陳繼承的臉漲得通紅,“我今天的行動,奉有國防部的軍令。這道軍令是向總統報告過的!”

蔣經國的聲音更冷了:“總統有明確批示嗎?你幫着另一些人,私自給總統打了那麼多電話,希望總統同意抓我的人,是嗎?”

“娘希匹”!這句不倫不類的國罵,差點兒從陳繼承心裡脫口而出,幸虧立刻意識到對方纔是純正的浙江奉化口音,而且是純正的溪口聲調,那三個字纔沒有罵出聲,卻被憋在喉頭。他的那頂大檐帽下也開始流汗了,禁不住向站在一旁的曾可達望去。

曾可達背對着他,明顯是假裝望着外面,其實哪句話他沒聽到?

“陳副總司令,我希望聽到你的明確答覆。”電話那邊卻不容許他沉默。

“建豐同志。”陳繼承還想竭力保住自己的臉面,“我希望聽到總統的明確指示。”

蔣經國電話裡的迴響變得清晰了:“好,那就請你記錄,在心裡記錄。”

“是!”陳繼承不得不雙腿一碰,挺直了身子。

蔣經國這時的聲音變成了公文式的表述:“陳繼承是我的學生,對我還是忠誠的。一時糊塗,可以改正。叫他替我看好北平,嚴防共黨煽動學運民運,尤其要嚴防共黨的策反行動,配合傅作義跟共軍作戰。犯不着去巴結別人,蹚金融經濟的渾水,淹進去,那就誰也救不了他。”

傳達已經完畢,陳繼承依然筆直地挺立在那裡。

“陳副總司令聽明白了嗎?”話筒裡雖依然是奉化溪口的聲調,但語氣已經是建豐的了。

“是!”陳繼承這一聲答得好生惶恐,顯然是在回答他的轉述,“學生明白!”

“校長對你還是信任的。”蔣經國這次接受了他的惶恐,主動將總統改成了校長,“聽我一句勸,國防部那道軍令暫時不要執行,將調查民調會物資和北平分行賬目的責任交還給國防部調查組。我這也是爲了你好。”

陳繼承:“我明白,建豐同志……”

陳繼承的車隊開走了。

曾可達放下了帽檐邊敬禮的手。

第四兵團特務營和警備司令部那些憲兵兀自怔怔地筆挺在那裡。

曾可達:“沒你們的任務了,都撤了吧。”

特務營長只好領着那些特務兵上了中吉普。

憲兵們紛紛整隊,爬上了軍用十輪大卡車。

三輛車開出了大門,軍營裡立刻安靜了,只剩下了曾可達、王蒲忱和軍統執行組的那十幾個人。

曾可達這才騰出空來將手伸向王蒲忱一握:“辛苦王站長了。”

王蒲忱又恢復了那副病懨懨的狀態:“執行任務,應該的。”

曾可達鬆開了手:“還有任務需要王站長配合,我們一起進去吧。”說着走向營房的大門邊。

大門依然緊閉,裡面竟出奇的安靜。

曾可達大聲說道:“我是曾督察!陳副總司令他們都撤了,開門吧!”

營房方孟敖單間。

郭晉陽又搬進來兩把凳子,放在曾可達和王蒲忱身後,便立刻退出去將門關了。

“不坐了。”曾可達沒有坐下。

除了方孟敖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其他的人也只能站着了。

“民調會的案子性質已經變了。”曾可達瞟了一眼徐鐵英,商量着望向方孟敖,“查案的和被查的互相串通,湮滅罪證,掩蓋真相,還在領袖那裡誣告國防部調查組。從現在起,馬漢山和民調會幾個重要案犯要隔離審訊。”

“我贊成!”徐鐵英知道陳繼承已撤,現在自己只能以中央黨部聯合辦案的身份獨自背水一戰了,“根據你們國防部的軍令,我今天來就是爲了將馬漢山一干重要案犯拘押到警察局隔離審訊。”

曾可達露出了一絲冷笑,陳繼承都落荒走了,徐鐵英仍然扛着中央黨部的牌子企圖頑抗,可見他們是何等的害怕深究馬漢山。

他乾脆坐下了,也不再看徐鐵英,而是望向方孟敖:“忘記告訴二位了,南京有最新指示,國防部那道軍令暫不執行,馬漢山一干重要案犯必須押至一個更安全的地方。至於哪裡更安全,我想聽方大隊長的意見。”

方孟敖又出現了讓所有人都感到頭疼的沉默。

因爲別人看不到,他自己在這種沉默的時候,眼中就會出現天空,眼前的人就會幻化成飛機。

曾可達這時在他的眼中化成了自己的僚機,儼然在配合自己作戰。

徐鐵英變成了自己這架長機和曾可達那架僚機共同追擊的敵機。

“開火!”方孟敖心裡發出了擊落敵機的指令!

可很快他發現,自己按下的炮鈕竟沒能發射出炮彈。轉頭望去,曾可達那架僚機對自己的指令竟充耳不聞。

徐鐵英那架敵機依然在前方飛着!

方孟敖目光一閃,與以往一樣,他從神遊中又回來了。

天空消失了,飛機也消失了。他眼前的曾可達依然是曾可達,徐鐵英依然是徐鐵英,而自己依然是一個孤獨的自己。

他不再看這兩個人,轉望向馬漢山:“馬副主任,今天你很配合,我聽你的意見,你願意跟誰走?”

馬漢山的臉一直朝着窗外,這時慢慢轉過身來,問道:“方大隊長,還記不記得那天晚上你和我在後海?”

方孟敖看見馬漢山這時的眼神竟也如此孤獨!

也就是這一刻,方孟敖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做人的複雜。曾可達要在他身上找到默契,馬漢山也要從他身上找到默契。兩相比較,反而是馬漢山有幾分親近。他望着這個此時的弱者,點了下頭,答道:“當然記得。”

馬漢山:“當時在水裡,你問我看沒看到那個人,可還記得?”

方孟敖的臉凝重了,只點了下頭。

徐鐵英、曾可達,包括一直裝作置身事外的王蒲忱都豎起了耳朵。

“我現在回答你。”馬漢山突然慷慨激昂起來,“我看見那個人了,他還跟我說了話!”

方孟敖:“他怎麼說?”

馬漢山:“他告訴我,有些人爲了保財,有些人爲了升官,安了個共產黨的罪名殺了他,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崔中石!

這一下不止徐鐵英,曾可達也明白了他在說誰。

兩個人的目光同時狠狠地盯向馬漢山!

“聽他說完!”方孟敖滿眼鼓勵地又望着馬漢山,“他還說了些什麼?”

“洪洞縣裡無好人!他說,這把爛牌從一開始就被人聯手出了老千,人家贏了錢,他卻賠了命。”說到這裡,馬漢山的目光猛地轉向徐鐵英和曾可達,“姓徐的,那夜在警察局你說崔中石是共產黨,絕不能留了。殺了他以後,你又對着崔中石的屍體說他不是共產黨。現在當着方大隊長,你說,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產黨?不是共產黨,你爲什麼要殺他,是誰在逼着你殺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