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鳥歸林,一場圍獵結束,深紫色的霧靄漸漸的遮住了整個天幕,騎着馬兒的突厥漢子呼嘯着奔向王庭。王帳內,一場盛宴剛剛拉開了帷幕。木杆雖然拖了數個月才見齊國使臣,但這並不妨礙他在宴會上對齊國表示推崇和熱心,大碗大碗的奶酒盛滿了,然後一飲而盡。
裴世矩舉着酒碗,他發現這個碗不太一樣,入手較輕,而且白森森的,鑲嵌着金銀珠寶,摸着很詭異。
坐在一邊的突厥大貴族不無炫耀的笑着解釋說,這個酒碗是西域一個國王的頭骨製成,他阻擋了木杆西征的路途,木杆可汗徹底打敗他之後,將整個國家都屠空了,並且砍下了國王的腦袋,製成了酒器。
裴世矩聽完心裡便是一陣惡寒,看着奶白的酒漿都彷彿變成了鮮紅的血色。木杆的眼睛掃過來,笑吟吟的,舉起碗朝他敬酒,裴世矩嘴角牽出一抹笑容,端起來,豪爽的飲盡,勉力壓下了胃中的翻江倒海。
“這一杯,祝願大齊與突厥永爲兄弟之邦!”裴世矩再斟滿一碗,閉着眼飲盡。
“這一碗,祝願大齊與突厥邊市順利開放”哐地一碗砸在桌上。
“這一碗,祝願大汗的功業萬代千秋!”哐,又是一碗。
別說是跟着一起來的隨從屬官了,就連突厥人都被這海量給鎮了一下,心裡暗暗納罕到這中原人是一條好漢,一時間喝彩聲四起,就連木杆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多了幾分好感。
“貴國皇帝是人傑,我是很希望可以將自己的女兒嫁給貴國皇帝的,只是我膝下已經沒有了孩子,殊爲可惜……”木杆不無嘆息,接着說道:“好在,我的弟弟,突厥的繼承人……他的膝下還有幾個好孩子,個個都是草原上的明珠,就從她們中間,挑選一個成爲貴國皇帝的皇妃吧!”
他拍拍手,簾子被揭開,幾個身穿突厥盛裝的少女走了進來。
裴世矩下意識望過去,只見到幾雙湖水般明澈、天空般幽藍的眸子,只是一眼,裴世矩就趕緊將頭顱低了下來,這裡面可是有未來的皇妃,下臣盯着看,那是僭越。
這些突厥女孩個個鼻樑高挺、皮膚白皙。穿着各色的衣服,和傳統突厥人一樣,在衣服的邊緣上鑲嵌着褐色的皮革,烏髮如雲,俏生生的站在那裡,個個修長高挑。
庵邏見到妹妹們,驕傲的挑了挑眉,姊妹衆多也是一種政治資本,無論是讓她們結盟,還是下嫁給下屬,都是可以爲自己提供助力的。而反觀大邏便有什麼?他只有一個姐姐,還是那個傀儡皇帝的皇后,什麼也幫不了他。庵邏自認對上大邏便是稍勝一籌的。
幾個大齊的官員的神色忽然間恍惚了一下,裴世矩怒視過去,他們這纔回過神來,羞愧的低下頭去。他們雖然身居高位,也見過不少麗色,但是這樣的美人卻是罕見,簡直就像鮮花一般,整個帳篷都彷彿因爲少女的到來而亮堂了起來,如同陽光又劃破了夜空。大帳一時寂靜,中央的火堆啪嗒一聲閃出一點火星子,溫暖的火光映照在少女們細白如瓷的皮膚上,讓人想起了供奉在玉佛堂內的菩薩像。
見到那些南人連看也不敢看,帳篷裡響起一片笑聲,少女們也笑,聲音銀鈴一般,中間靠後的那個女孩子紅脣輕啓,說道:“阿爸,你看看這些南人,連見人也不敢。”她用的是突厥語,裴世矩是個天才,這些日子已經將突厥的語言學了個七七八八,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心裡一笑,突厥女子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樣大膽潑辣。
佗鉢只笑了一下,便咳嗽了一聲,估計也是有意照顧到客人們的面子,故意板起一張臉道:“娜木鐘,不準調皮,開玩笑也要分清楚場合……”看着那女孩子不高興的撅起了小嘴巴,佗鉢只得放緩了語氣,“你們不要胡鬧嚇着了客人,我們今天在討論的可是你們的終身大事……”看得出,佗鉢很喜歡這個小女兒,語氣裡都是作爲父親的寵溺。娜木鐘“哦”了一聲,果真乖乖站着,不動了。
接着佗鉢向裴世矩賠禮,話裡的意思就是自己教女無方,太過驕縱了云云,而裴世矩倒很是謙讓了一番,誇讚佗鉢好福氣,果真是一派親善友好。娜木鐘轉了轉眼珠,斜乜着那一本正經的兩人,輕輕的在心裡哼了一聲,“假惺惺……”
木杆可汗大笑:“哈哈,兩家都要結爲親家了,就不要那麼客套了!貴使,你看貴國的皇帝會喜歡哪一個……”他指了指下方的侄女兒們。裴世矩當然不會蠢到真的去選,誠惶誠恐的擺手道:“這是兩國國君才能決定的事情,我一個臣子,不敢做這樣的決斷,還是大汗來選比較好……”
木杆點點頭,倒也不再勉強,眼睛在女孩兒們身上掃視了一圈,良久之後,落在了娜木鐘身上。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容:“這是娜木鐘……哈,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
佗鉢握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漿濺了出來,狐疑的看向哥哥。
娜木鐘心中一跳,而後盈盈行了一禮,“大汗……”
木杆聽了,彷彿很不高興,故意板着臉:“欸,叫什麼大汗,我是你伯伯……”
他比了一個高度,“在你還在這麼小的時候,天天跑來饞伯伯的奶酪吃,你忘了?”
娜木鐘展顏一笑,脆生生道:“伯伯好……”
木杆這才高興起來,感慨道:“你阿爸那麼多孩子,我最疼愛的就是你了。記得你從前很調皮,不僅動手打了大邏便,還一不小心放火燒了你阿爸的馬廄……簡直就是個小老虎,一轉眼……都這麼大了……”
佗鉢忍了好久,到底忍住了沒站起來。娜木鐘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今天他故意將她安排道後邊,就是怕她會被木杆選中。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現在好了,娜木鐘鐵定是被哥哥選中了。
他心裡不由得有些心酸,哀哀嘆息,“娜木鐘呀……阿爸護不住你了……”
他面前浮現了那齊國皇帝的臉,原本看着還算順眼,現在想起來,卻忽然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果然,木杆接着問道:“娜木鐘,阿史那家族的明珠……伯伯問你,你可願遠嫁到齊國,成爲齊國皇帝的皇妃?”
雖然像是問話,卻用着肯定絕對的語氣。
所有人都明白大汗的主意已定,無可挽回。
娜木鐘臉色蒼白了一瞬,咬了咬薄薄的紅脣,道:“我……願意,不過,伯伯,爲什麼是我?”
木杆臉色好看了許多,道:“因爲你最聰明……你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麼,從小身邊的大人都圍着你轉……,齊國的皇帝是個有野心有抱負的人,光憑美貌不能打動他。而美貌和聰慧,你都不缺……你作爲阿史那家族的女兒,要將阿史那家的榮耀傳遞到大齊去,爲你的夫君生兒育女,拴住他的心,讓大齊與突厥的友誼……世世代代傳遞下去,明白了嗎?”
他慈愛的微笑着,卻毫不留情的將這個侄女兒推了出去。
他不是在徵詢她的意見,也什麼都不想聽,你只要表達對他安排的遵從和敬服就可以……
如同拜倒在他的所有臣子一樣,娜木鐘低低的朝這位突厥最偉大的可汗垂下了頭顱。
…………
這並不是娜木鐘獨有的遭遇,在大齊版圖的更南方,一艘船緩緩的進入了大齊的國境線。
長江水輕輕的拍打着河岸,在內侍和婢女的服侍下,一個紅衣盛裝的女孩兒踏了出來。她的身姿纖瘦,稍顯稚嫩的清麗面容上敷着厚厚的粉,眉心上一點梅花印記,淡淡的,竟流露出一絲嬌軟嫵媚……
不遠處佇立的大片甲士整整齊齊,無聲而肅殺。裴度之先行下了船,很快,一個穿着正三品玄色朝服的中年男人帶着人上前來,朝船頭躬身作揖,“銀青光祿大夫、揚州刺史、開府儀同三司盧潛,參見樂昌公主殿下!”
樂昌公主呆呆的望着下邊,有些恍惚,被婢女悄悄扯了一下衣角,這才反應過來,輕輕擡手:
“盧刺史不必多禮……”
盧潛挺直腰板,朗聲道:“臣奉聖諭,派遣三百甲士,一路護送殿下前往晉陽,殿下……請!”
一隊彪悍的騎兵上前護衛在側,一架馬車緩緩駛來,南朝隨行的禮官匆忙上前,將簾子拉開。樂昌公主邁步,第一次踩在北朝的國土上,腦海中一片空白,身後是滾滾東流水,眼淚就很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她就這樣嫁過來了?
離開了建康,遠嫁到異國他鄉。
等待着她的是什麼?
回來……又是何時?
在簾布遮掉照在臉上的最後一片天光的那一瞬間,她想到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