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國勢日盛,北朝天子的權威也日漸隆盛,無人敢纓其鋒芒。就算是南朝和突厥,與大齊有這樣那樣的矛盾,但也無人敢跳出來給天子找不痛快。
這一場大朝會,開得可謂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皇帝照着慣例說了幾句場面話,交代大家吃好喝好,也就宣佈散朝了。
儘管無聊,儘管沒講一點有實質的東西,但畢竟是必須要走的流程,是萬萬不能越過的。
慕容世伏忐忑了一整天,原以爲北齊這邊還要整什麼幺蛾子刁難他,結果卻是一句也沒有提過,直到他小心翼翼提出要走的時候,鴻臚寺那邊也沒說出半個不字來,只讓他一路保重……連月的忐忑和算計都落在了空處,這讓他感到慶幸的同時又隱隱頗覺失望。
與慕容世伏待遇相反的是樑王蕭琮。
做爲高緯麾下唯一一個裂土封疆的異姓藩王,蕭琮對於北齊中樞可謂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上次北齊舉國伐周,江陵還支援了五千軍隊,並糧草、輜重無數;皇帝下詔讓宇文述、尉相願南下的時候,蕭琮更是大方開放邊境讓齊軍進入,戰勝之後也沒有提一點領土要求。
蕭琮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清楚,雖然他也是一國之君,但他這個君和皇帝這個君差距實在太大,齊國皇帝只需要吹口氣,就能讓坐守江陵一隅的樑國灰飛煙滅。
因此,蕭氏父子降伏於齊後,一直謹守臣子本分,不敢逾越分毫,對於齊國號令,也無有不遵。
這次朝會按照往年慣例只要蕭琮遣幾個堂兄弟去一趟就行,但今年皇帝特意下旨到江陵,請樑王“赴鄴一敘”。皇帝赫赫天威似有千鈞之重,蕭琮不敢不來。
但蕭琮對於此來的前途,心裡的看法是悲觀的。
不但蕭琮,樑國上下也都是一樣以爲樑王此去是凶多吉少。以前邊上還有個北周,樑國還有得選,北齊不敢亂動,現在長江以北全都姓了高,這大齊皇帝日日對着自己的堪輿圖看,看見江邊上還有一塊還不屬於他,難道不覺得突兀嗎?不感到刺眼嗎?
是以,蕭琮一去,很有可能就和楚王入秦一樣,一去不復返了!
搞不好,整個樑國都會被順勢吞併!
蕭琮雖然憂心如焚,卻也拿不出什麼好的辦法,更不敢抗旨不來。
一路慢吞吞,總算趕上了朝會,直至散朝,果然有幾個穿戴深色衣帽的小黃門早就在等着了,甫一見到蕭琮,臉上就綻開喜悅笑容,笑眯眯拱手道喜說:“給大王見禮了,陛下在金虎臺設下宴席爲大王接風,請大王一敘,大王可務必賞光出席呀。”
剛吃完一宴就又有一宴?
蕭琮擡頭看看天色,卻也不敢拒絕,只得看看身上服飾,無奈道:
“可以容小王先沐浴更衣嗎?”
“欸,不用不用,陛下說了,大王是不是外人,不必搞這麼多虛頭巴腦的,陛下就在金虎臺,大王直接過去就行了。”宦者說完,走到蕭琮前做了個請的手勢。
蕭琮知道自己抗拒不得,也只得跟着他一同前往。
金虎臺是一座規模不下於銅雀臺的宏偉建築,與宮殿無異,而且要更精緻許多,現在是冬日,苑內的梅花開得正旺,一股暗香襲人,沁人心脾。
幾名宦者將他帶入廳內,這才默默退下。
蕭琮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桿,定了定神,舉目四望。這是一間寬闊的廳堂,兩邊各立着一尊銅製仙鶴香爐,鶴嘴中嫋嫋地飄着青煙,廳內擺放着各種珍奇古玩,更有一張書法放在桌上,蠶黃紙張上墨跡矯健如龍、飄逸如飛,落款的赫然就是東晉著名書法家王羲之。
蕭琮喜好文事,也酷愛這種東西,見四處無人,便不由自主上前了幾步,對着桌上書畫細細端詳,正看得入迷,一道聲音冷不丁從旁邊響起:
“樑王也喜歡書法?”
蕭琮打了一個激靈,連忙遠離了桌子,轉向那邊,躬身拜倒。皇帝不知何時從屏風後轉出,饒有興致地盯着他看。此時皇帝已經脫下了厚重的冕袍,一身黑色的常服,只做普通的文士打扮,但通身靜氣襯得他貴氣不凡。他樂呵呵將蕭琮扶起,然後笑眯眯地對他說:
“一別數年,樑王可安好?”
“回稟陛下,臣一切都好……呃,勞陛下掛念了。”蕭琮拘謹答道。
高緯故作不悅地皺眉,責怪道:“朕早先就提醒過了,你在朕眼中不是外人,何必這麼拘謹?來,坐下說話,站着不累嗎?”蕭琮注意道皇帝雖然看上去不大高興,實際語氣和煦,想來對他的態度是頗爲滿意的。蕭琮心裡暗鬆了一口氣,恭敬說道:
“是。”
接着便跪坐了蒲座上,高緯把手搭在銅爐上,感受着手掌傳來的熱力,忽然笑道:“這麼冷的天,還把你大老遠的從江陵傳召過來,實在是爲難你了,你在鄴城並無王府,改日朕讓人在皇宮邊上給你修上一座,也免得你宿在鴻臚寺裡。”
蕭琮趕緊道:“陛下傳召,臣自然要來。”
皇帝那句讓人在皇宮邊上修一座王府,聽得蕭琮背後是寒毛炸起,總以爲其中富有深意,趕緊補救,表忠心道:
“不過既然是臣的居所,臣豈敢讓陛下破費?這修建家宅的一應花銷,該由臣來承擔纔是。江陵雖然貧薄,但修建一座府邸的錢還是湊得出來的。”
他的反應被高緯看在眼裡,高緯心中瞭然,臉上卻依然不動聲色,“這怎麼可以?朝廷自然有朝廷的規矩,你是朕冊封的樑王,又是朕欽定的妹婿,於情於理,朕都該爲你修一座,朕那兔崽子的東宮失火正在修繕,正好連你的一起蓋了。”
“陛下……”
“你不用說了,這點小事不足掛齒,今年伐周、伐陳兩次大戰,你們江陵是又出人又出力,朕看在眼裡,記在心上,要是給你修一座王府還要你自掏腰包,那不是讓天下人笑朕小氣?就這麼定了,一家人,不要磨磨唧唧。況且,”皇帝語氣一頓,拿眼神瞟了一眼屏風,慢悠悠說道:“過幾年,你和寶慶完婚,總有在鄴城住的時候,就當是朕送你們的婚房吧。”
屏風後傳來小姑娘“呀”的一聲嬌呼,然後似乎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屏風後頓時又安靜下來。
氣氛一時微妙,蕭琮坐立不安,高緯一點也沒不好意思的跡象:“溫文家裡有長者嗎?”
蕭琮不知道皇帝問這些幹嘛,但還是認真答道:“並無,臣的母親剛剛逝世,只有幾個兄弟姐妹。”
“哦,節哀……”高緯語氣一頓,又問道:“那你之前可曾娶過妾?”
“沒有。”
“暖牀丫頭呢?”
“也沒有。”蕭琮眼皮抖了抖。
沒有?這麼潔身自好的嗎?高緯上上下下打量了蕭琮好半晌,這才滿意點頭,道:“朕果然沒有看錯人……你也不要太緊張,朕那小妹子生得俊俏,再等一兩年,保準出落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就是生性太活潑了一點,嫁給你辱沒不了你的家門,那個……”
說到此處,高緯又停頓了一下,顯然不知道該怎麼編下去了。蕭琮趕緊圓場:“公主是人間至貴,臣一定好好對待公主,不敢忘了君臣體統。”總的來說,蕭琮還是很上道的,高緯讓人上了幾碟小菜,喝了幾杯,蕭琮才藉機退下,高緯達到目的,也不阻攔,等到蕭琮走了有一會兒,才坐回到位置上。
“人都走了,還不出來?”
話剛說完,幾個女人從屏風後轉了出來,皇后斛律氏笑着說道:“原來這就是樑王啊,果然溫和不驕,模樣生的也好,寶慶剛纔在後面偷看,臉紅了好一陣呢。”皇帝舉杯呷了一口,默不作聲,這時寶慶才從後面慢吞吞的出來了,幾年時光,小丫頭片子漸漸長開,眉目宛然,已經有了美人的模樣。
蕭琮已經走了好一陣,她臉上還是紅撲撲的,跟殿外盛開的紅梅一般。
高緯又悶了一口,眼底難掩笑意,挑了挑眉,問道:“我給你挑的這個夫婿你還喜歡嗎?”寶慶臉上愈發紅了,高緯幾番追問之後,她羞得乾脆又躲進了屏風後面,消失不見了。
“她害羞呢,她定是喜歡的。”
皇后看着她跑走的身影,臉上笑容漸漸消失,擔憂之色取而代之,“蕭琮寬仁大度、博學好文,確實是媛媛良婿,但臣妾素知陛下有一統天下的志向,樑國縮在江陵,終究會成爲陛下的絆腳石……如果有一天,陛下要剷除他,那媛媛……”
“不會的,”高緯打斷她,冷冷說道:“蕭琮想要保全祖宗的基業,朕可以理解,但蕭琮想保全祖宗基業的意志能有多堅決,那還不好說。朕的誠意已經擺在那裡,他降了朕,依然做他的樑王,如果說之前他沒有想明白的話,那現在開始想一想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