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趙頊還是沒有徹底廢除三司,也沒有將三省六部制貫徹到底,這令不少大臣是鬆得一口氣。
其實無論是王安石,還是司馬光,都不太贊成這麼幹,他們認爲這麼幹,效率會更慢,而且會失去對皇帝的制衡。
是一個部門權力大,還是三個部門權力大,這都不用去想。
至於趙頊爲什麼沒有跨出這一步,大家其實是心照不宣,可不是因爲他們願不願意,而是因爲那場旱災,令趙頊心生忌憚。
而國家戰略方針的轉變,也可以說在某一種程度上,爲朝堂上的黨爭在降溫。
因爲這個戰略,顯然是更符合保守派的理念,但是革新派也沒有去拼命反對的,因爲這個內政就還是以王安石的新政爲主,可不是說將新政給廢除。
就不像歷史記載的那樣,王安石主政期間,是將保守派全部趕出朝野,不管他們的建議對與不對,絕不採納,反之亦然,保守派上臺後,直接將新政全部廢除,不管好與不好,必須全部廢除。
變成一個零和博弈。
而導致這情況的改變,就是在於現在朝中出現第三股力量,也就是公檢法。
公檢法原本是屬於保守派的,但是隨着政法分離,導致革新派中和保守派中,都有一部分人是堅決反對公檢法。
這就直接打破了黨爭的界限,雙方出現一個非常明確的共識。
此外,公檢法掌控的是審判權,強調的是公平,是對權力的制衡。
蘇軾提到的紙幣問題,其實就反應出,這黨爭是在弱化,要是以前的話,就是拼命反對,堅決不讓王安石發。
而現在蘇軾是在問,公檢法如何制衡。
公檢法是將兩邊都給卡住,現在司馬光也不擔心,你王安石會亂來,王安石也不擔心,自己的政策會被人故意破壞。
一山不容二虎,但如今是三權爭霸,就變成合縱連橫的遊戲,不可能達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當然,公檢法也無法徹底消除黨爭,只能說在這一時刻減緩了這種現象。
雖然關於官制改革的這一道詔令,是今年趙頊下達的最後一道詔令,但趙頊沒有就此休假,因爲還有一件事,未有給出答案。
就是那部《臨時法》。
之所以一直等到現在,就是因爲趙頊想給張斐多一點時間去看,而張斐也是趙頊今年召見的最後一個大臣。
“關於那部《臨時法》,你可看過了?”趙頊問道。
張斐訕訕笑道:“不瞞陛下,我還只是大概看了一遍,不過我一直都有參與,故此也算是比較清楚。”
趙頊點點頭,也沒有跟他計較,“其實這期間,幾乎每天都有人上書朕,不希望朕通過這一部《臨時法》。”
張斐立刻問道:“可是因爲那八議制度?”
趙頊點點頭。
這“八議制度”可謂是整個封建法的核心,名曰:一議親,二議故,三議賢,四議能,五議功,六議貴,七議勤,八議賓。
屬名例律。
親”指皇室一定範圍的親屬;“故”指皇帝的某些故舊;“賢”指朝廷認爲“有大德行”的賢人君子;“能”指“有大才業”,能整軍旅、蒞政事,爲帝王之輔佐、人倫之師範者;“功”指“有大功勳”者;“貴”指職事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及爵一品者;“勤”指“有大勤勞”者;“賓”指“承先代之後爲國賓者”。
唯有“十惡”不赦。
其餘的罪行,秉持的原則就是“大罪必議,小罪必赦”。
人們常常說得“刑不上士大夫”的主要依據,就是出自這條律例,這也是繼承唐律疏議的,並非是傳聞中那塊太祖立下的石碑。
也正是這條律例,維護了整個封建統治階級。
然而,在這一部《臨時法》中,富弼將八議制度從名例律中刪除,歸於赦免法案中,也就是說但凡涉及到八議範圍,其中的刑事處罰,是必須交予皇帝批示。
權貴們計較的就是這一點。
因爲皇帝可以赦免,但他也可以不赦,到底法律不再保障他們的特權,這就打破了刑不上士大夫或者刑不上權貴的原則。
可也有部分大臣認爲,這將保障他們不會被皇帝任意懲罰,許多清廉的官員就認爲這將有利於他們。
故此才能夠在立法大會上通過。
張斐道:“我覺得富公在疏議上,寫得已經是非常明確,我也非常贊同,法制之法捍衛的是君主、國家、百姓的利益。
古往今來,那些叛臣賊子,不是因爲他們隱藏的有多好,而是因爲當時的司法,並不是在維護君主、國家、百姓的利益,而是維護君主和他們的利益,故此他們的罪行往往會被掩蓋,以至於他們愈發膨脹,最終釀成大禍。
這裡面還包括對外的戰爭,就比如說,貪污軍餉,以次充好,殺良騙功,等等。
故此在疏議中,富公是清楚的寫明,皇庭是有必要讓陛下清楚的知曉,這其中的利害關係,陛下才能做出最爲明智的決斷,否則的話,陛下可能也不清楚,他們的所作所爲,會引發多大的危害。”
趙頊皺眉道:“但是若無此八議,無疑是會增加朕赦免的壓力。”
之前提到赦免法的時候,可沒有提到這八議制度,他就在想,到時還是可以根據八議條例,來赦免那些人。
但是富弼他們可都是滿腹經綸的大學士,赦免法案的出現,就是要取締這八議制度,不可能兩者都保留的。
張斐道:“這一點我也有考慮到,但這也會增加他們的違法的壓力,是能夠減少他們違法的現象,也會使得他們更加小心謹慎,陛下是可以更從容的使用赦免權。
我翻閱過過往有關八議的案例,其實在立國之初,是很少用到這八議制度,直到近四十年,纔開始頻繁出現。
但伴隨而來的,就是違法的現象越來越多,司法被踐踏的體無完膚。而他們這種違法,其實統統都危害到國家、君主、百姓的利益。
換而言之,這違法者越多,國家、君主、百姓就損失的越大,而關於這一點,其實對比建國初期和近二十年的國力就能夠看出來,當時司法算是比較公正,相對而言,國力就比較強盛。
那麼得到的結論就是,如果他們不需要接受我大宋皇庭的審判,那麼他們就要接受來自北朝的審判。”
趙頊聽得握拳狠狠捶了下面前的矮桌。
張斐忙道:“陛下恕罪。”
趙頊瞧他一眼,“你何罪之有,非但如此,你說得很對,有些人就是寧可接受北朝的審判,也不願意接受皇庭的審判。”
這最後一句話,真是深深刺痛了趙頊的內心。
想想近幾十年來,與遼國的交涉,每回都是對方明目張膽的敲詐勒索,根本不尊重兩國簽訂的盟約,但宋朝也只能委曲求全。
原因就在於國力孱弱,打不贏對方啊。
可是沒有人敢去據理以爭,敢去維護自身利益,如今就在這裡說三道四。
可真是豈有此理。
也正是因爲張斐的一句話,令趙頊終於下定決心,通過這一部《臨時法》。
到底赦免法,還是維護他的權力。
而如今大宋強敵環伺,他又不甘於現狀,他是沒有選擇的。
張斐之前就非常清楚,如果不建立起赦免法案,就肯定動不了這八議制度,因爲封建法的核心就在於此,但現在還遠沒有到廢除八議制度的時候。
要知道這八議制度是在清末的時候,才徹底廢掉的。
得給弄出一個替代品。
換而言之,這一部《臨時法》並沒有說,遵守公平、平等的原則,其核心內容還是保存下來。
因爲就算是八議制度,最終決定權,也還是在皇帝手中的,只不過赦免法案能夠讓司法在表面上做到公平、公正、平等。
有罪就是有罪,而且還必須接受民事處罰。
此時,天空飄落下雪花。
一場大雪爲今年劃上一個句號。
今年可真是充滿戲劇性的一年,從旱情到賑災奇蹟,從熙河戰敗到熙河的大勝,從青樓外使到英雄歸來。
每件事都發生了反轉。
正是因爲這種戲劇性的反轉,使得今年也成爲決定性的一年。
國家大方針的調整,《臨時法》的即將頒佈,都將爲以後打下堅實的基礎。
不得不提一句,王安石、司馬光他們也都覺得肩上的重擔輕了不少,隨着黨爭的偃旗息鼓,他們的目標也漸漸靠攏。
對於王安石而言,方針的調整,不代表會廢除他的新政,非但如此,還更加看重他的新政。
對於保守派而言,更不用說,他們所有的擔憂,都將暫時擱淺,至少皇帝已經決定,近期不再對外用兵,主修內政。
這是韓琦、富弼、司馬光他們所追求的。
其實王安石變法,多半也是針對內政,但是與如今的主修內政還是有很大的不同,區別就在於,人人都知道,王安石變法就是爲了推動對外戰爭,那麼反過來說,王安石一定快速爲國斂財,積累財富,爲戰爭準備。
這跟保守派的理念是極爲矛盾,也是富弼、司馬光、韓琦反對的原因。
不管你說得天花亂墜,你的目的是打仗,那你就不可能會在意民生,你在意的就是財政。
但如今這個主修內政,就是要撇開對外戰爭,專注於內政,專注於民生。
這是有着本質的區別。
而在開年上朝的第一天,趙頊就正式批示了立法會遞交的“臨時法”,而且是一個字都未有改。
這令富弼、司馬光他們是長鬆一口氣。
權貴們則是大失所望。
但富弼狡猾就狡猾在這裡,他將這部法命名爲《臨時法》,而不是《大宋律法》,換而言之,就還是有迴旋餘地的。
其實富弼也是擔憂這個八議制度,他也不敢直接將這些權貴和那些德不配位的士大夫全部逼到角落裡面,以免他們狗急跳牆。
但不得不說,這一部《臨時法》是徹底激活了整個公檢法,以前是沒有成文法,全都是依賴張斐的判例,別得不說,學起來就非常難的,這就跟師父帶徒弟一樣,是很難去普及的。
如今有了成文法,人人都可以學習,這非常有利於公檢法目前的推廣,更有利於公檢法的執行。
正版書鋪。
侯東來剛剛打開鋪門,就見一羣人擁了進來。
“老侯!你們這裡有《臨時法》賣麼?”
“沒有。”
侯東來搖搖頭道。
“是沒有印出來嗎?”
“不是。”
侯東來嘆道:“是不準印。”
“爲什麼?不是說官家已經批示了嗎?”
“是批示了。但是官府那邊不準咱們印,說是怕咱們印錯,目前是隻允許大宋邸報院印,要是咱們印的話,一旦被抓住,不但要罰很多錢,還得坐牢,咱哪裡敢印。”
這個大宋邸報院就是原先的邸報院,如今已經成爲事業署。
“這事業署可真是霸道,書都不讓印。”
“等着好了,到時一定是天價,官府賣東西,能便宜嗎?”
而邸報院那邊已經開始火急火燎的印刷,這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些閒散官員,在加入事業署後,個個都變得非常努力,因爲如果再從這裡被開除,那真的失業了。
如今王安石又是強行在給他們送錢,能不珍惜嗎?
在去年年末時,他們已經是加班加點,將雕版準備好,就等着皇帝批了。
皇帝批示的當日,就已經開始印刷。
大宋邸報院。
王安石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本剛剛出爐的《臨時法》,草草翻看着。
一旁站着的是掌管印刷部的徐業,他忐忑不安地向王安石問道:“相公以爲如何?”
王安石點點頭道:“非常不錯,總算是跟正版書鋪印刷的書籍不相上下,所以說啊,這天下熙攘皆爲利往,以前的邸報院再怎麼督促,就是趕不上正版書鋪。”
徐業道:“正版書鋪只會越來越不如咱們,因爲咱們院內的官員,個個都寫得一手好字,還可以用不同的字體應對不同的內容,哪怕是在書籍的美觀方面,他們也是遠不如咱們的。”
“很好!”
王安石點點頭,又問道:“這價錢定了沒有?”
徐業道:“爲了更好的印刷,以及方便大家閱讀,我們將這一部《臨時法》拆成了十本,民事和刑事各五本,每本的印刷成本大概是在五十文錢,我看可以買一百文錢。”
“要是賣一百文錢,我至於想辦法,只准你們印嗎?”
王安石道:“況且,這不能只看咱們的手工成本,還得看其中的內容,這可都是無價的,我看每本定價五百文錢,至於書鋪那邊賣多少,由他們自己去想。”
一本五百文,一套不得五貫錢。
徐業吸得一口冷氣,但是心中是狂喜,忙點頭道:“是,下官明白了。”
正當這時,一個文吏入得屋來,在徐業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那文吏離開後,徐業道:“王相公,方纔御史臺馮中丞派人來,讓我們送幾套臨時法去御史臺。”
王安石道:“到時朝廷會花錢從這裡購買,至於他們自己想要的,讓他們自己花錢買。”
徐業訕訕問道:“朝廷都得花錢買?”
王安石道:“朝廷要是不花錢買,到時這邸報院入不敷出,誰給你們發薪俸?你們的財政現在可不歸三司管,全都靠自己。你們自己要送的話,那倒是隨便你們,反正這都是你們的獎金和薪俸。”
徐業直點頭道:“是,下官明白了。”
檢察院。
這檢察院開年第一會,就是安排一些實習檢察員去法援署工作。
“張檢控,咱們檢察院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爲什麼還要讓我們輪流去法援署幫忙?”
何執中好奇地問道。
張斐道:“我們檢察院能夠接觸官司只是一部分,許多民事糾紛是鬧不到檢察院來的,而法援署那邊不同,下至民事糾紛,上至刑事案件,都會遇到,在那邊你們能夠打更多的官司,對於你們是很有幫助的。那些書鋪爲什麼都擠破頭皮想讓自己書鋪的年輕珥筆去法援署歷練。”
“是,學生明白了。”
正當這時,忽聽門外有人嚷嚷道:“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許芷倩道:“好像是蘇先生的聲音。”
張斐又向何執中道:“你們趕緊去準備一下,然後去法援署報道。”
說罷,他便走了出去,正好見到蘇軾和範純仁往大堂那邊走去,他趕忙喊道:“二位檢察長。”
蘇軾見到張斐,立刻叫囂道:“張三,你在這裡最好,我們要控訴王介甫。”
張斐嚇得一驚,道:“什麼事?”
蘇軾道:“那王介甫授意只准大宋邸報院印刷《臨時法》,我們方纔想要一些帶回京東東路,結果邸報院一本都不肯給我們,還說必須花錢買。”
張斐笑道:“事業官署,你們比我熟悉,人家就是要賺錢的,怎麼可能送給你?”
蘇軾道:“但我是代表齊州檢察院要,又不是我私人要,可邸報院的人卻說,朝廷都得花錢買。” 要知道如今朝廷給官府的俸祿,只有小部分是錢,其餘的都是實物,或者某一區域的糧食收成。
故此蘇軾纔會認爲這很不可思議。
張斐笑道:“官員上醫院買藥,不也得給錢嗎?”
蘇軾愣了下,又道:“但是我也有份修改那臨時法,我是有著作權,那他們是不是也得分我錢。”
“當然不用。”
張斐反問道:“蘇檢察長是以官員的身份修訂的,或者說是拿着俸祿去修訂的,著作權是在朝廷手裡,朝廷給了邸報院,那就是邸報院的,不需要分錢給任何人。”
範純仁道:“這倒是小事,花錢買也是應該得,但問題是他們賣得太貴了一點。如今外面一本就賣五百二十錢。”
張斐道:“也不算貴啊。”
範純仁又道:“但是他們將整部《臨時法》拆成了十本。”
“呃。”
哇,這真是夠狠啊!張斐訕訕道:“這我也沒有辦法,定價權是在他們手裡。”
不過他也理解王安石,凡事開頭難,目前事業署也是相當不容易啊!
蘇軾問道:“我們若是抄錄下來,算不算盜版?”
張斐道:“自己看就不算,但用於商業出售的話那就算,在版權法裡面說得非常清楚。”
蘇軾想了想,又是嘆道:“就是這字數太多了一點,要是少一點,抄錄一套也不打緊。”
其實不是字數多,還是哥不缺錢,肯定會有人選擇抄錄的。
這確實太貴了一點,以前很多書籍文章,大家都是選擇抄錄。
但毋庸置疑。
這絕對不愁賣。
因爲那些富商、地主肯定都會去買的。
因爲這一部《臨時法》與商人和地主都是息息相關,並且對商人是極爲有利的,幾乎是確定了土地和財產的私有制。
爲什麼這部臨時法內容這麼多,就是因爲得將財產劃分的非常清楚,否則的話,就無法提供法律保障。
而這部分的主要內容就是契約法、繼承法、婚姻法,版權法,等等。
這些都是涉及到財產的和與分。
但又不全是私有制,這其中的概念與後世私有制概念是不一樣的,後世是定義這是每個人擁有的權利,法律只是在保障你的權利。
但是在這部臨時法的解釋,是根據法制之法,捍衛個人的正當權益,沒有定義爲每個人擁有的權利。
爲什麼張斐這麼定義法制之法,其實也就是顧慮到這個問題,他不敢下這個定義。
因爲這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會出現矛盾的。
而法律捍衛個人的正當權益,這句話無論是對平民,還是權貴,都是沒錯的。
問題是誰來保護,是君主,是國家。
這個權力是國家和君主賦予的,而不是你天生擁有的。
這裡面是有着很大的區別,這一條路,還遠遠沒有到達盡頭。
千金書鋪。
“掌櫃的,給我一套《臨時法》”
但見一個年輕的僕人將一匹上等的絹布放在櫃檯上,氣喘吁吁地說道。
那書鋪掌櫃道:“我們不收絹布,只收錢幣,稅幣也行。”
“爲什麼?”
那僕人好奇道。
那書鋪掌櫃道:“因爲邸報院那邊也只收錢,我們這也是花錢買的。”
那僕人道:“可是.可是現在哪有什麼錢幣,大家全都是以物換物。”
書鋪掌櫃道:“那我也沒有辦法,我只收錢幣。”
正當這時,一個老頭走過來,“掌櫃給我一套《臨時法》。”
他身邊的老僕則是掏出一沓稅幣來。
“哎呦!是司馬相公,司馬相公稍等,小人這就去拿。”
這一看是司馬光,那掌櫃可不敢怠慢,立刻就拿出一整套嶄新的《臨時法》來。
司馬光問道:“我怎麼沒有聽說,邸報院那邊就只收錢幣。”
那書鋪掌櫃訕訕直笑。
先前那個僕人立刻指着那書鋪掌櫃道:“掌櫃,你騙人。”
那掌櫃隱隱瞪了眼那僕人,又向司馬光解釋道:“司馬相公勿怪,如今市面上都不見錢幣,都用絹布,我這已經收了很多布了,但我用不了這麼多,也用起來麻煩,正好這《臨時法》有很多人搶着要,我就想弄點錢幣,其它書鋪也是這麼幹的。”
司馬光問道:“爲何會大家都不用錢幣。”
那掌櫃立刻回答道:“就是因爲傻子太多了,去年將稅幣都拿去交稅了,結果大家手上都沒錢了,還是司馬相公有遠見,留了這麼多稅幣,如今物價都在降,稅幣可是值錢了。”
去年他自己也將稅幣給交了上去,因爲大家對稅幣還是不信任,趕緊都拿去交稅。
司馬光不由得感到汗顏,他哪有什麼遠見,就是平時非常節省,沒什麼花錢的地方,故此家裡留着不少稅幣,又道:“可之前沒有稅幣的時候,也沒聽說缺錢幣。”
那掌櫃的道:“那小人就不知道了,反正現在是很難看到錢幣。”
既然這掌櫃不知道,那就找個知道的人來問問,到底這可不是小事啊!
司馬光首先想到的就是張斐。
於是他讓老僕人帶着書籍回家,然後自己就順道去了檢察院。
正好蘇軾、範純仁在檢察院進行考察,亦或者說是在學習,到底有張斐的檢察院,在架構設計上就是比較先進一些。
如齊州、青州的檢察院,都比較隨意一點,全看長官的吩咐,而京城檢察院,是有非常詳細的劃分,張斐經常休假,也影響不大,遇到什麼事,就由專業的人去幹。
“你們都在。”
司馬光道。
範純仁、蘇軾起身拱手一禮。
張斐功名拱手一禮,又是笑問道:“司馬學士不會也是爲了《臨時法》的價錢來的吧?”
“價錢當然是很貴。”司馬光哼道:“可誰讓事業署是控制在王介甫手裡的。”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不過我倒不是爲此事而來,我方纔買書的時候,聽那掌櫃說,目前這市集上都看不到錢幣,這百姓都說,是因爲大家之前將稅幣都交上去的原因,可是稅幣只是用來賑災的,如今這災情過去了,大家稅幣交上去,理應是什麼都不變,怎麼會突然出現錢荒?”
範純仁皺眉道:“其實我們青州和齊州等地,也相繼出現錢幣缺乏的現象,這應該是因爲公檢法促進商業變得更加繁榮,交易增多,從而導致錢幣匱乏。”
司馬光點點頭道:“這我也知道,這公檢法最早可就是出現在京城,但還不至於出現錢荒的現象。”
蘇軾點點頭道:“那倒是的,而且這京畿地是很少出現錢荒的。”
三人又都看向張斐。
張斐道:“根據汴京律師事務所的觀察,引發錢荒主要是三個原因。”
司馬光忙問道:“哪三個原因?”
張斐道:“首先,人多了。災情是過去了,但很多人沒有迴歸田園,還是繼續留在作坊做事,那他們都需要上市集購買生活所需,使用錢幣的人就變多了。
而這就引發了第二個原因,他們留在成立,需要依靠生產來維持生計,也就是說生產的貨物增多了,這就更顯得貨幣少。
最後,就是去年由於倉庫稅,導致地主大放糧食,引發很多人搶購糧食,但當時他們用的不全是稅幣,還有很多錢幣,導致大量的錢幣流入地主手裡。但地主用錢的地方不多。
這三個原因剛好又湊在一起,於是就引發錢荒,錢幣愈發值錢,用錢的人就更少了。”
三人聽得是頻頻點頭,也都皺眉思索起來。
思來想去,司馬光也沒有想到解決之法,於是又向張斐問道:“那你認爲該如何應對?”
這個就真的完全超出他的知識範圍,因爲地主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在於商業規模的增長,這是以前沒有遇到過的,史書上也沒有相關記載。
張斐道:“只有發行錢幣,這沒有別的辦法,就看是鑄幣,還是紙幣。”
總不能說,咱們將商業規模縮小吧。
司馬光、範純仁、蘇軾是面面相覷。
鑄幣?
即便能鑄,也是來不及了呀!
這錢荒現象要就不出現,出現就是風暴,原因就是在於劣幣驅逐良幣,錢幣價格越漲,大家就更加不會用錢幣。
當然,投機倒把者例外。
白礬樓。
“這是我們春季所需的貨物,你把之前存着的稅幣都用了。”
樊顒向掌櫃吩咐道。
那掌櫃卻道:“老爺,目前這錢幣是越來越少,貨物都囤積着賣不出去,雖然稅幣價值不如銅幣,但這稅幣還能用兩年,要不咱們再等等。”
樊顒道:“再等下去,這便宜就佔不到了,如今情況這麼嚴重,朝廷很快就會出手的。”
掌櫃急急問道:“老爺有得到內幕消息嗎?”
樊顒道:“這還用什麼內幕消息,河中府的鹽鈔這麼成功,朝廷就不會學嗎?快去!快去!”
“是。”
京城出現錢荒,可是極爲罕見的,這裡的貨幣供應量一直都非常充足,而且這來的非常突然。
最先叫苦的就是商人,他們去年擴大生產,今年本來是要一搏的,結果開年就遇見錢荒,大家都沒有錢,這消費起來自然就非常緩慢,這今年還過不過得去。
其次就是地主糧商,糧價現在也快要撐不住,這要降價的話,太虧了,但要不降的話,賣不出就得繳納倉庫稅。
好在是在京城,天子腳下,他們的抱怨,馬上就驚動了上面。
垂拱殿。
今日趙頊就召來王安石、文彥博、薛向、司馬光,商議關於錢荒一事。
司馬光先將張斐的那幾個原因告知趙頊。
薛向聽後有些慌,難道這司馬光想到主意了?
王安石則是給了他一個淡定的眼神,別慌,這十有八九,是張三告訴他的,否則的話,他怎麼想得到。
趙頊問道:“那朝廷該如何應對?”
文彥博道:“可鑄新幣緩解危機。”
薛向立刻道:“且不說鑄幣可是需要很長一段時日,關鍵庫存裡面也沒有這麼多銅,必須得從外地運送過來。但是許多商人等不了這麼久,他們的貨物都擠壓在手裡,賣不出去,就無法給工匠發工錢,這回引發很多問題。”
司馬光道:“做買賣有賺有賠,這是很自然的現象。”
薛向道:“但是那些商人去年貢獻近一半的稅入,朝廷若是見死不救,今年的稅收可能還不如去年。
還有那些地主糧商,他們也是叫苦連天,如果沒有足夠貨幣,導致他們囤積不少糧食,再讓他們繳納倉庫稅,他們肯定不服”
司馬光暗自皺了下眉頭,沒有做聲。
趙頊便向薛向問道:“三司使有何建議?”
薛向道:“臣以爲可繼續發稅幣,緩解錢荒的現象。”
文彥博立刻道:“蜀地交子一事,已經證明,發行紙幣的後果,而去年發行稅幣,乃是因爲災情,應急所需,可不能作爲長久之計。”
薛向立刻道:“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有公檢法在旁監督,而且稅幣的意思,就可以用來交稅,這其實屬於朝廷與百姓的契約關係,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河中府的鹽鈔之所以一直深得百姓信任,原因並非是因爲那邊解鹽,而是因爲鹽鈔能夠交稅。
而且根據河中府的情況來看,在這種情況下,發行一些稅幣,是能夠使得商業變得更加繁榮,增加更多商稅,同時減少那些地主利用炒賣錢幣,去盤剝百姓。
如今那些地主嘴上喊着委屈,但他們其實憑藉錢幣價值的增長,已經將全年低價賣糧的損失全給賺了回去。
不僅僅如此,我們朝鑄幣是有史以來最多,但出現的錢荒次數也是有史以來最多,原因就在於,西夏、吐蕃、北朝全都用我朝的錢幣,鑄幣再多也不夠用啊。”
趙頊點點頭道:“三司使所言甚是有理。”
司馬光道:“陛下,雖有公檢法在,但是錢幣發行,乃是屬於行政權,公檢法是無法阻止超發的,上回河中府的鹽債危機已經說明這一點,如今大家都已經得知,當時河中府根本拿不出足夠的鹽來,多虧那一批私鹽。”
語帶暗示,我知道你們搞的鬼,但你們老是這麼搞也是不行的。
王安石笑道:“那場危機,並不在於鹽債,而是在於熙河拓邊,元學士他們是爲了不損害民力,故而才決定發行鹽債的,但是河中府也已經做好了債務重組的準備,寧可背上鉅債,也不損耗民力,如此官府,難道不應該被誇讚嗎?”
司馬光哼道:“那是因爲有公檢法在旁邊盯着。”
王安石道:“也正是因爲有公檢法,我們才建議發行稅幣。”
“???”
司馬光覺得這廝越來越不要臉面了。
薛向又向趙頊道:“陛下,如今財政大權中的度支、鹽鐵,皆歸戶部,三司只保留了倉部。臣認爲可以讓三司集中精力去掌管錢幣的發行和計算。
根據河中府的情況來看,只要計算得當,即便是發行紙幣,也是可以控制住的。
而且朝廷也可以效仿河中府的解庫鋪,將所有的錢幣情況,全部都公佈於衆,以此來贏得百姓,還有商人的信任。”
司馬光道:“這好像是河中府檢察院要求的,但不是爲求贏得百姓信任,而是方便檢察院調查。”
薛向笑道:“在下一直以來都是非常支持公檢法,在下認爲蘇檢察長這個要求,乃是鹽鈔成功的關鍵。”
趙頊點點頭道:“我朝屢屢出現錢荒的現象,而且影響甚大,當年要繳納夏稅的時候,地主常常借用錢荒去剝削百姓。”
王安石立刻道:“何止夏稅,許多百姓在償還高利貸時,由於沒有多少錢幣,導致他們只能使用實物去折算,從而導致被那些地主剝削的家破人亡。
這一點司馬尚書應該可以證明,因爲只要看河中府的債務官司,就能夠看出來,相比起全國各州縣,唯有河中府在折算糾紛上是最少的,原因就在於,河中府有鹽鈔。”
這君臣三人,一唱一和,文彥博、司馬光他們根本就插不上嘴,這真的已經超出他們對經濟的認知。
只能只能繼續無奈地表達自己的擔憂。
顯然是底氣不足。
因爲他們找不到解決之法。
最終趙頊還是採納了薛向的建議,將鑄幣和錢幣的發行權交予三司,而之前的財政大權,則是歸於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