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四)

兩人回到二進的小院子,啞僕正翹首以盼。見她們倆回來,高興得手舞足蹈,張着嘴“嗬嗬”發聲,啞僕看不懂她們心情不好,除了朱律這段時日教導的必要禮儀之外,也沒什麼禮數,一個勁地在她們跟前繞圈,等到宋彌爾與朱律站定,又指向西南角的廚房,宋彌爾與朱律走去一看:啞僕不知什麼時候,竟偷偷做了幾道菜,正擺在廚房的竈臺上,鍋裡還“咕嚕咕嚕”正煮着什麼。見她們看來,啞僕立馬一會指向自己,一會兒指向廚房的菜餚,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

“主子,啞僕這是什麼意思,要請我們品嚐他做的菜嗎?”朱律撐了笑問啞僕:“阿叔,你什麼時候會做菜,我們竟不知道。”

啞僕點點頭又搖搖頭,神情十分急切,眼中哀求更甚。

“阿叔,你是不是以爲我們不再回來了?怕······我們將你拋棄?”宋彌爾遲疑問道。

啞僕眼中一亮,不住點頭,“啊啊”着將竈臺上的菜往宋彌爾與朱律面前推送。

宋彌爾心中突然一陣酸澀:“阿叔,放心吧,我們不會丟下你的,你看,我們的行李都還在院中,怎麼可能走掉?阿叔,放心吧,我們走哪兒都會帶上你的。”

啞僕眼中略過歡喜,盯着宋彌爾與朱律半晌,這才發現朱律身上髒兮兮,衣裳上還有菜葉子。他又露出着急的神色,指指朱律的衣裳又指指廚房門口的水桶,示意朱律用水清洗。

啞僕纔買來的時候十分沉默,有時候像一個木頭人,不聞不問不看不聽,除了趕車和吃飯,整日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發呆。而如今情緒更多了,害怕再次被拋棄,有時候還流露出一位父親的心情,見到朱律弄髒了衣服,也擔心着急。

朱律從善如流將衣角擦了擦,拿出一個木盤,將菜餚都端到了堂屋。

啞僕躲在堂屋一角,見宋彌爾與朱律肯吃自己做的菜,十分高興,一個人蹲在角落悶聲刨了好大一口糙米飯。

“朱律,你叫啞僕上桌來吃吧。”

宋彌爾輕聲道。

朱律正站着爲宋彌爾佈菜,眼中露出不可思議地神色:“主子,這不合規矩啊······”

“如今哪還講究這個,你也坐下來吃吧。”

朱律怎麼敢答應?她與宋彌爾亦主亦僕,其實從前在宋府在宮中,也不是沒有坐下來陪着吃的時候,甚至當着袁晚遊秦舒涯,只要主子發了話,她也敢坐着。可是那時有底氣,是主子宋彌爾帶給她的底氣,如今她不肯坐了,堅持要站着服侍宋彌爾,是心底爲了維護宋彌爾的尊嚴。那個時候,宋彌爾身邊維護的人很多,不差她這一站,而如今不同了,她卻不能再這般仗着主子的喜歡肆意妄爲。

朱律不由得想到了清和,若是她在,恐怕如今早就哭着要服侍主子了。她什麼都好,就是與自己同浴蘭不是一路人。

朱律恍神片刻,宋彌爾已經故意做出不悅的樣子,她問:“朱律,從前的我,是不是也是一個不講道理仗勢欺人的人?”

朱律大驚:“主子,你爲何會這樣說?”

宋彌爾微微嘆了口氣:“你看,今日我們在百秀樓被爲難,不過是因爲我們如今的身份比不上別人,上位者輕飄飄一句話,有時候便可以決定旁人的生死。我在想,有的時候,是有故意爲難的上位者,但有的時候,或許不是故意爲難,而是本就不懂底下百姓的辛酸,以自己的角度丈量問題尋求解決的方法,自以爲是爲別人好,豈知是給了別人屈辱。又或者用自己的生活經驗去評判別人的是非對錯,就正如我們今日在餛飩攤的一樣。我們爲難了別人卻還不自知,今日,我們在百秀樓、在餛飩店受了委屈,正是因爲如今我們的身份不如別人,別人帶着眼光打量我們。而昔日,我們是否也曾自持身份,做了令他人屈辱的事情呢?”

“我記得,就好比我們南巡的時候,那些官員的女眷們,何嘗不是逢迎我們,而我們的自持身份高高在上,在她們看來,又何嘗不是給予她們的人屈辱呢?”

朱律聽得呆了:“可是,主子,這,這怎麼能一樣呢?您本來便是一國之母,自然高高在上,倘若與她們對等相處,豈不是亂了套?何況,她們能與皇后娘娘搭上話,哪怕一句半句,她們也高興得不得了,怎麼可能還會覺得屈辱?她們本就身份如此啊!”

宋彌爾搖搖頭,“你看,你也會說身份如此。今日我們覺得屈辱,只不過是因爲我們從高處落下,站過高處,本就有你所謂的身份,被自己曾經看不起的人挑釁了,這纔會覺得尊嚴受到侮辱,但若我們生來便是農家女,今日那三娘子要買我們的蘇繡,我們還未覺得她語氣凌人嗎?自當她是好心的大戶娘子。若她給我們的時間太短,我們自當哀求,就正如啞僕自覺低我們一等,害怕被我們拋棄,他便會討好哀求,怎麼會想到若我們拋棄他背信棄義,本是我們侮辱了他呢?”

“又比如在餛飩店裡,原本我們目之所見,皆是人間錦繡,又怎麼懂得世上悲苦?我們吃慣了山珍海味,吃慣了新鮮蔬果,本來挑食,自然才吃得出那餿味,倘若我們本就是如今模樣的農家女,一年吃一次豬肉都是奢侈,哪裡有心思去分辨那餛飩是不是餿了?而那教書的先生自然是吃不出來,當然便覺得是我們要佔便宜,怎麼能算在侮辱我們?而那些孩童,站在他們的立場,卻覺得是我們侮辱了他們的先生,當然要教訓我們了。”

“上位視人,永遠不會理解下位者的感受。”

“不同位置和身份的人,永遠只能活在自己的層面裡面,永遠不會理解別人的感受。”

朱律這時總算明白宋彌爾的意思,她急忙辯解:“主子,這哪裡能一樣?從前您從未仗勢欺人過,就拿我與浴蘭來說,我們是僕您是主,可您從未真的將我們當成奴才,您又何曾像那三娘子一樣,高高在上假仁假義,又何曾似那教書先生一樣滿口仁義道德,可輪到自己卻半個學生也教不好!”

“可是那先生有句話卻說得很對,有時候,或許是我在不經意之間,便做了令人感到屈辱的事情,只不過我不曾在別人的角度,因此感受不到罷了。人性本惡,的確是需要教化。可是我們往往,利用自己的身份權利,令別人失去了教化的機會,到頭來卻怪罪別人險惡。”

宋彌爾微微一笑:“就比如說柳疏星,正如她所言,她做的一切不過都是爲了沈湛,若是沒有我在她前進的路上做了阻礙,她又怎麼會機關算盡呢?而那些嬪妃,有多少是自己本來就想害人的呢?只不過是爲了保護自己、維護自己的利益不被別人侵害,她不去害別人,別人就會去害她,因此才提刀相向。又比如說沈瑤,當初若我站在高位時,能夠寬和一些,後來的事情會不會又不一樣?而她們從小受的教化,如果樑王謀反是真,狼子野心,縱觀他那些事蹟,想來也不會是什麼好人,沈瑤耳濡目染,又能變得好嗎?善惡是非,有時候不是我們自己所能選擇的。”

這是宋彌爾出來這麼久,第一次主動提及宮中衆人,朱律卻覺得宋彌爾所思所想,已經不再是自己接應得上的事情了,她吶吶半晌才道:“那,主子您的意思,是會原諒沈瑤,原諒柳貴妃嗎?”

宋彌爾輕笑:“你說呢?”

朱律閉口不知該如何說。

宋彌爾心中喟嘆,不知爲何卻突然想到,倘若沈湛在此,想來他們定然能有一番深談,而今······物是人非亦。

她終是笑着將朱律拉得坐下,又喚了啞僕上桌吃飯。

啞僕受寵若驚,連連擺手,甚至以爲是不是自己哪裡做錯了事,這是他最後一頓晚餐。宋彌爾與朱律二人笑着好說歹說,勸了好一陣,啞僕才訥訥坐下,只敢坐了凳子的一角,使勁刨自己手上的糙米飯。

宋彌爾給朱律使眼色,用公筷夾了一點不知朱律早晨田野間挖來的野菜,啞僕趕飯的手一頓,又埋頭吃飯,吃着吃着,眼淚就滴到了碗裡。

朱律也忍不住嘆了口氣,又多往啞僕的碗裡多夾了許多的菜。

第二日,啞僕自告奮勇,要去外頭拾些乾柴,說不定還能再遇着些野菜採回來。朱律與宋彌爾相對而坐,盤算着還有什麼營生她們可以參與。

餐館?

如今她們哪裡有錢去盤下一間店鋪?何況在璋州也待不了多久,到時候店鋪怎麼辦?

寫一點食譜賣給餐館倒是不錯,也倒是一個辦法。在浴蘭的薰陶之下,朱律會的菜也算是不少,重要的是很多都是浴蘭自創,市面上沒有,說不定能賣得一個好價錢。

還可以代人寫信、幫人抄書,會讀書寫字的人不多,倘若宋彌爾與朱律會,想來這這邊三個月住着也能多些尊敬。可就是要敞開門與人打交道,她們兩名女子,又另一個啞僕,形容蹊蹺,唯恐被有心人發現——憑白多出會識字的人太突兀了。雖說不怕武力,可也怕地痞流氓無止境的騷擾。

還有什麼能做的呢?

朱律與宋彌爾思來想去,忽然聽到外頭不小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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