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彌爾這邊在一路思忖,而宋家與望京,也先後收到了這無比重要的消息。
宣德宮內,一個着玄色龍袍的身影正坐在往日皇后娘娘最愛的羅漢牀前,前面搭了個小几,這個高大的身影,就以十分別扭不舒服的姿勢,固執地伏在小几前頭,不知疲倦地批改着奏章。
安晉躡手躡腳端着碗蔘湯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羅漢牀多出的凹板上,安晉看着這塊凹板就眼睛泛酸,這還是當時皇后娘娘喜愛在羅漢牀時不時吃點東西,又嫌桌子礙事伸手不方便,特意找人在上頭裝的一個,如今看着這凹板,放佛就瞧見皇后娘娘一臉嬌憨半倚在羅漢牀上的樣子了,一想到這個,安晉就更想哭!
他擡頭調整了呼吸,這才平緩了聲音道:“陛下,您都這樣坐了兩個時辰了,可歇一歇?您可得顧惜着自己的身體啊!太后娘娘囑咐奴才送了蔘湯來,陛下,您可要先用一些?”
羅漢牀前那身影聽見此話,頓了頓,慢慢才擡起頭來。
他很瘦,很瘦,臉頰已經凹陷下去,明明才二十出頭,可仔細瞧,鬢角竟是已經有了絲絲白髮,掩藏在黑髮之間,偶爾一晃,就像一根針尖似的,直刺得旁人心口疼。
不只如此,與他凹陷雙頰截然相反的,卻是他的那一雙眼,像是燃燒着熊熊火焰,又像是波瀾詭譎的一片汪洋,當他凝視過來,明明是面無表情,你卻情不自禁地就想五體投地地跪下,臣服。
而他英俊清癯的外表,並沒有被這雙眼給壓下,反而如同黑暗之中生了光,在臣服之下,更加膜拜。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雙眼,這樣一雙宏圖壯志的眼睛,卻還沉了無盡的痛苦與疲倦,還有無法安放的深情,它們隱藏在雙眼的深處,只有在這宣德宮,在信任的人面前,這雙眼的主人才泄露一二,僅僅是這一二,卻已經叫旁觀者看了,內心掀起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動彈。
安晉在這雙眼的注視下,大氣都不敢出,半天才聽得沈湛輕聲道:“是了,如今這宮裡,也只有母后還關心我一二,也只有一二,剩下的八九分,都是在怪我,怪我將彌兒弄丟了。”
沈湛慢慢向後仰,靠在了羅漢牀的靠背之上,“我也怪我自己。”
他不像是在對安晉說話,更是像在自言自語,連己稱都忘記了。
“你說,我都這樣怪我自己,那彌兒當初一把火燒了我們的竹林,匆匆逃出宮去,不更是恨極了我?怪極了我?她定然是輕信了沈瑤的那些話,以爲我將宋丞相怎麼了,傷心之下,這才離開。她離開之時,恐怕對我失望透頂吧......”
“彌兒她爲什麼就不相信我呢?明明我祭天之間反覆對她說,一定要相信我的......”
“是了,”沈湛又自嘲一笑,“瞧瞧我都做了些什麼事,彌兒她又怎麼會相信我呢?是我沒有護好她......”
“如今宋家也沒有她的消息,她恐怕是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我了,安晉,你說我怎麼辦?朕該怎麼辦?”
沈湛說着說着,竟是失聲痛哭。
安晉在一旁看着,心中酸澀難當,卻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樣的場景,只要陛下在宣德宮,就一定會有一遍。
自從皇后娘娘失蹤之後,陛下茶飯不思,夜不成眠,起先還有怒意,待大曆各地找了皇后娘娘許久無果,陛下又親自去了江南宋家仍舊無果之後,這種怒氣慢慢轉化成了悔意,尤其是太后娘娘痛罵了陛下一場,明着說,正是陛下的博弈和漫不經心,纔將自己心愛的人弄丟了,後悔也沒有用!陛下起先還嘴犟,說有得必有失,說彌兒是他喜歡的人,但也談不上摯愛,此話一出,更是氣得太后娘娘直接昏倒在地,壽康宮又是一片混亂......
太后娘娘不再管陛下,自己也乾脆閉了壽康宮門安心靜養,陛下孤身一人,自打皇后娘娘失蹤了,也從不去後宮別的地方,又過了一陣,有一天晚上,陛下批改完奏章十分疲倦,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宣德宮,開口就問宮女:皇后娘娘呢?
這句話一出,陛下臉色大變,久久無語。
安晉想,似乎就是從那日之後,陛下大概才發現自己的真心。
人就是這樣,不能想,不去想,還覺得無所謂,可越想才越明白,自己內心究竟是如何想的,而自己又究竟做了些什麼錯事,才走到今天這地步。
再後來,便是陛下乾脆夜夜宿在了宣德宮,每日每夜都捧着皇后娘娘曾用過的東西睹物思人,只吃皇后娘娘往日最愛吃的菜餚,那日回宮時,還遇着了皇后娘娘的侍女浴蘭前來報信,陛下先行回宮,叫浴蘭跟了後頭伯尹帶着的隊伍,如今皇后娘娘不在宮中了,浴蘭想出宮,是陛下說,對外說的是皇后娘娘病重,若是浴蘭走了,只剩下一個清和,其他人肯定會懷疑。這纔將浴蘭留下。哦,陛下除了吃皇后娘娘吃的菜餚,拿着皇后用過的東西看,還愛隔了一個屏風,叫浴蘭講往日皇后娘娘的事情,一點一滴掰開揉碎了講,細枝末節他都要聽,甚至一件事情反反覆覆要聽上好幾百遍也不肯罷休。
一開始浴蘭對陛下也是怨的,可後來她看在眼裡,對陛下的怨氣也就漸漸淡了,專心致志地向陛下將皇后娘娘的事情,講給陛下聽,也是自己在懷念,在回憶,有一回陛下下了朝,又徑直來了宣德宮,浴蘭便從晌午講到了傍晚,嗓子都啞了,開口都是磨砂的聲音,伯尹又氣又心疼,拖着浴蘭去求陛下,結果看見陛下一個人獨自坐在屏風裡頭默默流淚。
此情此景,不僅浴蘭哭了,安晉自己個兒哭了,就連伯尹那樣一個殺人不見血的人,也真哭了。
陛下就這樣漸漸消瘦下去,有時候眼睛裡頭半點光彩也無,只有在處理朝政和想到皇后娘娘的時候,纔有些神。
有時候安晉生怕,走在他面前的陛下,走着走着就突然倒下來,安晉心中惶惶然,卻又不知該怎麼辦。
眼下,安晉更無法勸,只是心頭難受,卻又沒法子舒展。
他心中正默默嘆息,外頭卻傳來激烈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