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昉在津門處理完公務並不直接回會寧,而是先往平州方向而來在處理漢部的事情上,吳乞買給了宗望很大的權力,所以韓昉既是來正式通知宗峻之喪,同時也來供他問詢。
宗望與宗峻乃是同胞兄弟,在平州擺了祭臺哭了一場,便問韓昉漢部之行的所見所聞。韓昉也不蕺掖,除了見折彥衝與楊應麒之外,其它事情都據實稟告。
宗望問:“聽說津門市井己在傳伐宋之事,那邊的市井可有變化?”
韓昉道:“沒見有什麼變化。”
宗望皺了皺眉頭,似乎對這個結果不甚滿意。又向韓昉打聽了許多細節,這才放他出去。韓昉纔出門,便有燕京的士人來接他給他洗塵。
眼前主持平州政務的乃是燕京人劉彥宗。當初阿骨打推行分化政策,使燕京士人有升貶榮辱的區別,從而令他們不能團結。以劉彥宗爲首的士人是升官、榮顯的代表,以左企弓爲首的士人是被冷落、邊緣化的代表。左企弓等在這等形勢下選擇入平州促張覺叛金歸宋,結果死在這件事情上;而劉彥宗由於在金國過得比較順,便老老實實地給完顏部打工,眼下是宗望最重要的漢兒謀臣。
韓昉與劉彥宗本有舊誼,如今衆人在大金各處爲官,正要廣結人緣、互遁聲氣。韓昉在宗翰帳下的地位頗不如韓企先,但也是能在完顏部諸將諸王公面前說得上話的人,此刻來到,劉彥宗自然要來接待。
其時宗峻方喪,衆士人都批麻戴孝,也不敢飲酒,只是約了三五人到榆關上賞風景。走着走着,身邊只剩下兩個人,韓昉眼見左右無閒雜人等,嘆道:“這等好關隘,前日屬遼,昨日屬宋,今日屬金,不知明日屬誰。”
劉彥宗聞言變色,忙止住他道:“公美!這等話怎好出口!我們是自己人,說說無妨。但若是不慎傳了出去,小心首緩難保!?
韓昉道:“不意魯開兄身爲大金宰相,競也如此謹慎。”
劉彥宗嘆道:“宰相,宰相!公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當此亂世,只求苟全性命罷了,尊榮是不敢想的。如今雖加了諸多官銜,其實也只是二太子手下一個管家罷了。”
韓昉道:“眼前自然如此。然而有道是馬上平天下,筆端治天下。將來治國之時,終究會用到我們這羣懦生。到那時,魯開兄便是大金的開國宰相,名垂千古了!?
劉彥宗哈哈笑道:“開國宰相,那也要有真功勳才行。”
韓昉道:“如今天下未靖,大有魯開兄建功立業的地方!?
劉彥宗問:“公美所指爲何?”
劉彥宗道:“大金國力方雄,對外征戰在所難免,期間總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
劉彥宗沉吟道:“眼前最大的事,怕就是漢部我們在這上面卻用不上力。”
韓昉問爲何,劉彥宗道:“我們對漢部的情況又不熟悉,如何用力!?
韓昉道:“漢部的情況,我們自然是不熟,但燕京呢?大宋呢?”
劉彥宗驚道:“公美,你這是什麼意思?”
韓昉道:“完顏平不平漢部,與我們關係其實不大,但若兵力東移,可就有我們大展身手的地方了。再說,這事無論對國相還是二太子來說都有好處!?
劉彥宗心中一凜,便疑韓昉是奉了宗翰的命令來說他!
此時大金幾大勢力之中,宗望、宗翰的兵力都極強。但宗望完全控制的區域,只有平州、中京道南部這一小塊地方。雖然他的大軍有女真腹地供應糧餉,但若能通過征戰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確是大有好處的事情。若要擴大地盤,要麼就是向東征服漢部,但遼南地方太小,又難征服,便是征服了會寧只怕也不會輕易把這塊地方再交給割據勢力,所以宗望若有心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唯一的途徑就是南侵大宋!
而宗翰的立場更是明顯,如今的形勢和撒改去世時己經大爲不同,折彥衝在遼南再怎麼跋扈,和宗翰的直接衝突其實不大,會寧真把遼南給平了對他也未必有好處。不過因爲吳乞買和宗翰畢竟關係較近,所以在這件事情上宗翰纔會倒向會寧,但即便如此,宗翰對於平定漢部一直都應對得有些消極。對宗翰來說,取得河東、陝西纔是對他最有利可圖的選擇一
目此韓昉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劉彥宗半點也不奇怪,心想若是國相(宗翰)有意與二太子(宗望)聯手侵宋,那無論對宗望來說還是對劉彥宗爲首的漢臣來說都沒壞處。爲何?宗望南侵,第一步便是下燕京,第二步便是入河北,而無論是燕京還是河北,都是劉彥宗等燕京士人十分熟悉的地方,宗望若南侵他們不僅能夠出謀劃策、建立軍功,而且佔領燕京後他們還可以鼓動宗望把大本營東移到析津府那是他們的老巢,回到那裡他們幹什麼都方便。
劉彥宗給韓昉這麼一提,心中便涌現出無數想法來。不錯啊,他們燕京的士人,原來還可以表現得更加主動!如果事情進展順利的話,那他們也許還可以取回在燕雲一帶甚至是河東河北的庶政權力!沉戥許久以後,劉彥宗問韓昉道:“企先兄也有如此打算麼?”韓企先是宗翰的漢臣謀主,在西路軍的地位與他劉彥宗在東路軍的地位相捋。
韓昉道:“這等事情,於國相於韓公都甚有利,只是大家一時都不好開口罷了。爲何?就是爲了要集中精力平漢部!但漢部是那麼好打的麼?上次先帝?南巡?,舉國上下誰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結果如何?還不是無功而返!”
劉彥宗皺眉道:“上次無功而返,主要是因爲先帝途中駕崩的緣故吧。”
韓昉壓低了聲音道:“魯開兄你當時不在軍中所以不知道,我可剛好就在跟前!依我看,當時先帝的身體本不至於忽然大壞,之所以會那樣,實是被軍情逼的!?
劉彥宗聽得凜然,想起宗望一提起漢部便常顯得暴躁,也知道完顏部對漢部並不是十拿九穩。
韓昉又道:“如今皇上和二太子準備以伐宋逼得漢部內亂,這當然是極高明的策略。但依我看,若漢部最終造反,那自然什麼也不用說。但漢部若能向上次一般化解這次危機,則我們莫若勸國相、二太子順勢真個伐宋算了!漢部小而堅,趙宋大而弱。如果我們能平定大宋,依靠燕雲兩河的人力物力,再養二十萬大軍也不在話下,那時中外一統,再移兵向東,以天下壓一隅,還怕漢部不屈服麼?”
“中外一統”是宗翰曾向阿骨打提過的建議,劉彥宗倒也知道,因此一聽韓昉口中“不小心”泄漏這個詞來以後更無懷疑,認爲宗翰果有此心!當下道:“先伐宋還是先平漢,這本來只是次序上的問題。若說利害,自然先伐宋於我等有利。只是漢部如不出兵,我們便如芒在背,難以放心南下啊!?
韓昉點頭道:“魯開兄所言甚是。漢部的事,我們眼前說不上話。但若有機會說得漢部與二太子、國相一齊起兵南下,那我等便富貴無憂了。”
劉彥宗頡首道:“若能那樣,自然是最好!二太子、國相與漢部三路夾攻,大宋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此事彥宗自會留心,公美與韓公(企先)那邊,到時可也得呼應纔好。”
韓昉笑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韓眆辭了宗望,先到會寧覆命,然後來尋完顏希尹道:“眆想回西京路一趟,將會寧、遼南的形勢與國相說知。”
完顏希尹道:“我也早有此意!”便向吳乞買請命,讓韓眆回西京路公幹。來到大同,宗翰競爾移兵在外,韓眆問起緣由,才知道漠北又生事端。
當初燕京既破,耶律大石隨後也遭生擒。直到去年秋末阿骨打去世之後,耶律大石覷得破綻,逃歸大遼殘境,這人也真了得!一路收集舊部,見到遼主耶律延禧時競有了一支像模像樣的人馬!
耶律延禧見到耶律大石,怒責他膽敢在自己還活着的情況下擁立耶律淳爲帝,耶律大石從容答道:“陛下以全國之勢,不能拒一女真,棄國遠遁,使燕京軍民陷身無援之境地!大石即便立了十個耶律淳,那也都是太祖皇帝子孫!豈不勝過乞命於金人鐵蹄之下!”
耶律延禧不能對,又見他帶來了不少兵馬,一時不好就降罪於他,賜酒食略爲安撫,仍命他爲都統。這時遼主在逃亡之餘,眼見又有過萬人馬,忽然自信心爆棚,準備領兵收復燕雲。
耶律大石諫道:“當初以全國全師之勢不謀戰備,以致五京俱爲金人所有。國勢至此而貿然求戰,絕非上策。眼前之計莫若休養生息,待時而動,不宜輕舉妄戰!”遼主不聽。
耶律大石自忖繼續跟隨耶律延禧決無前途,再說自己畢竟曾擁立過別人爲帝,即便將來大遼有機會重振國勢,只怕耶律延禧也會來個秋後算帳!當晚便率親信三百騎夜遁,北行三日,渡過黑水,遇見白韃靼一部,其時大遼在漠北威望仍在,白韃靼部獻上馬匹四百,駱駝二十,羊若干,使耶律大石得以西行至可敦城,以中樞都統身份接管了大遼設立在這裡的西北路招討司。大遼在漠南、燕雲與東北的編制均己潰散,但在西北路招討司卻還有一支完整的軍隊。
耶律大石在這裡大會威武、崇德、會蕃、大林、紫河、駝等七州軍民以及大黃室韋、敵刺、王紀刺、茶赤刺、也喜、鼻古德、尼刺、達刺乖、達密裡、密兒紀、合主、烏古裡、阻卜、普速完、唐古、忽母思、奚的、糾而畢等十八部部衆,宣諭道:“我祖宗艱難創業,歷世九主,歷年二百。金以臣屬,逼我國家,殘我黎庶,屠翦我州邑,使我天祚皇帝蒙塵於外,日夜痛心疾首。我今仗義而西,欲借力諸蕃,翦我仇敵,復我疆宇。惟爾衆若有軫我國家、憂我社稷、思共救君父、濟生民贄難者,便隨我西行!”
諸將諸部應諾,當下得精兵萬人,置官吏,立排甲,具器仗。第二年二月,以青牛白馬祭天地、祖宗,整軍而西,經天山南路向回鶻王畢勒哥借道,回鶻王震於大遼餘威,親迎大軍,又獻馬六百,駱駝一百,羊三千,願質子孫爲附庸,送至境外。
耶律大石兵行萬里,如入無人之境。大食諸國聞訊,集兵馬十萬迎戰,一戰而潰,陳屍數十里。耶律大石遂稱雄中亞,建數千裡大國,自立爲帝,改元延慶,先定國基,而後又有東進恢復大遼故土之意。
此時宗翰尚不知耶律大石之事,但聞遼主南下,攻取金國根基未穩之潼陽嶺,又連取天德、東勝軍、寧邊、雲內等州,邊境大震,宗翰忙領兵禦敵。
韓企先留守,韓眆見了他道:“你看此番遼勢可有重振之望?”
韓企先嘆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僵則不僵,然而終究是離死不遠。”
果然不久便聽到遼主兵潰的消息,韓眆嘆道:“女真如此國勢,莫非真是天命所歸麼?
韓企先道:“若非天命所歸,如何能在短短十年中建此功業!”
韓眆道:“如今遼勢己不可期,而宋人棄我燕民己久,亦不可待!我等的身家性命、富貴前途,便只能依賴大金了。”韓企先道:“也惟有如此了。”問韓眆道:“你在都中,可聽得什麼大見聞沒?”
韓眆道:“太祖皇帝之嫡長子宗峻陛下方纔逝世,這算大見聞麼?”
韓企先笑道:“這當然是一件大見聞,可惜是天下皆知的大見聞!若是這件,我又何必來問你!r
韓眆道:“此事別人都看得甚輕,我卻覺得此事涉及大金國未來三十年之根基!因此雖然人人知道此事,卻未必人人均知此事關係之大!”
韓企先凜然道:“願聞其詳!”
韓眆道:“女真於聖人之道知聞甚淺,眼下行的仍是兄終地及之制!故而太祖皇帝一沒,當今聖上便以諳班即位。當今聖上若大行,自然是眼下之諳班斜也大王即位。”
韓企先道:“不錯。”
韓眆道:“然則斜也諳班之後,又當輪到誰呢?”
韓企先摶眉道:“按規矩……”聲音顫了顫道:“按規矩,自是第二代裡的完顏氏子孫
韓眆問:“哪個子孫?”
韓企先道:“若是從頭排起,自然是先都勃極烈烏雅柬帝之子宗雄,但宗雄己薨。若論功業,則當立太祖之嫡長子,但但眼下大太子(宗峻)又不幸薨了!若說由宗幹太子繼位,他倒也功勳權重,可惜是個庶出。若是由二太子來,於規矩又有些說不過去。”
韓眆問:“當今聖上之子呢?”
“你是說宗磐太子?”韓企先道:“不知這位太子性情如何,但……但當今聖上若要立他,只怕二太子,甚至國相都不會服氣!”
韓眆忽然壓低了聲音道:“你說我們國相,有無機會?”
韓企先大驚道:“這……這……先國相(撒改)乃是太祖皇帝堂兄,恐怕這關係遠了些
韓眆道:“但眼前宗字輩的這些王子王孫,又有哪個繼位會讓人人心服的?既然如此,恐怕到頭來還是‘有力者得之?。”
韓企先沉吟道:“就算有力者得之,國相也未必能獨佔鰲頭!”
韓眆道:“光憑西京一路的國力,自然不足。”
韓企先驚道:“公美的意思是”
韓眆道:“我等既從國相處出身,則國相若榮,我等自也水漲船高;國相若辱,我等便樹倒猢猻散!其中利害,韓公還要我多說麼?”
韓企先沉吟道:“若是如此,則須存漢部以牽制二太子與當今聖上,同時移兵向南,取河東、陝西爲本,那時國相可進可退——縱不能進而爲大金之主,亦足以割裂一方,左右朝政了!”
韓眆喜道:“韓公妙計!若如此,則我等縱不能成爲開國功臣,亦足保一生富貴了!”韓企先亦覺此事大可行得,壓低了聲音道:“回頭待我探探國相的口風!若他有意,我們便可行事!”
韓眆道:“事若成,韓公又是一個蕭何!”
韓企先笑道:“我做蕭何,公美便是曹參!北國天下,正待我二人互相護持!”
韓眆一揖到地道:“敢不驤尾相隨!”
說完兩人一起握手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