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所有的症狀,逐漸從12月開始。

聖誕節假期,希言沒有回國,她覺得沒有回去的必要。同時,她要寫的論文很多,看的書也很多,而她已經落下了大量的作業,也需要時間來追趕。

希言每天將自己關在了房間,一連數天不曾出門,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

在深夜中讀書,寫論文,畫畫,天亮之前斷斷續續地睡過去,醒來又是下午,冬令時的日落那樣早,仍然是面對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天空,像是在過着極夜,終年見不到光明。而內心的痛楚,仍是在時刻吞噬着她全身的每一處。

由於害怕會錯過許玥的電話和郵件,希言的睡眠又開始變得極度不穩定,從每隔幾小時就驚醒,到幾分鐘,直到她發現自己竟然可以連續多天睡不着,卻又能感到極端疲倦。她的記憶力嚴重衰退,無論怎樣也無法讀完一個完整的句子,思維混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也吃不下任何東西,唯有在頭暈和胃疼難忍的時候,去喝幾口果汁。

終於,在一個不知是白天還是夜晚的時刻,希言在畫着一副水彩畫時,突然感覺到了一陣眩暈,視線變得一片模糊昏暗,彷彿是頓然落入到深海,四肢開始變得無力,窒息感猛然襲來,她驚慌地將桌上的畫紙拂開,趴到桌面上拼命呼吸,可是無濟於事,似乎四周開始生長出數不盡的觸手與枝條,正在纏繞着她的四肢,將她緩緩拖到地上,將她沉溺到看不見的深淵之中。

在巨大的恐慌之中,希言開始出於本能一般地朝門口爬過去,途中她突然碰到了掉落在地面的一把裁紙刀,那彷彿是救命稻草一般,她慌忙地抓了過來,用力地朝手臂劃去,試圖將那些纏繞住她的,其實並不存在的藤條砍斷。一刀一刀,直到所有的羈絆都被切斷,她突然覺得鬆懈下來,頭腦中似乎恢復清明,她迅速爬到門口,打開門,拼命地呼吸着新鮮空氣,然後就失去了知覺。

希言是被半夜回來的杜曉發現的,她很震驚地看到,希言正躺在走廊裡,遍身血跡,手裡還握着裁紙刀。

被送進了醫院。

起初由於語言溝通的障礙,希言被過度診斷成幻想型精神分裂。

而藥物副作用,又使得她變得異常興奮和健談,她開始對身邊的每一個人說起了許玥,如同在描繪一副工筆畫,事無鉅細,直到被注射鎮定劑。在獨處的時候,她就對着空氣在自言自語,又直到安眠藥生效。

而從她語無倫次,中英文混亂的陳述中,醫生又一度懷疑許玥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或是全部來自希言的想像。

每日只是乏力,嗜睡,伴隨着藥物作品下的心悸與慌亂,然後在極少的清醒狀態下,連希言也開始在懷疑,許玥是否爲自己想像出的一個人。希言的身邊沒有許玥留下的任何信件和照片,也沒有保留過任何她的畫作,字跡,彷彿從前與她纏繞得過於緊密,從未想過要留下任何的線索來予以證明,以至於她的消失,竟是如此的斷決,一點念想都不存在。

除去額頭上那道傷疤,唯有那隻胸前有紅心的玩具兔子。幾年前和許玥一起從麥當勞拿到的那個贈品玩具,這是唯一與她有關聯的物品,希言讓杜曉將這隻兔子送了過來,每日都放在身邊,陪伴着她在醫院裡度過那個漫長的冬天。

直到第二年的三月,希言的各種幻覺已經消失,失眠與視力無法對焦的症狀都已消除。

出院以後,希言回到學校,準備繼續第二學期的課程。可是她發現,如今,自己一旦拿起畫筆,腦海中那些記憶開始蜂擁而至,那時候,許玥握着她的手教她描線,教她暈色技巧,輕言細語地爲她指點着作業,那一幕幕的畫面浮現在眼前,那種徹心的痛楚又遍佈全身。

很長時間再沒有過的,無法控制的那種劇烈痛哭再次出現,希言哭得全身顫抖,直到她平息了以後,她仍然覺得手指在不斷地細微抖動,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握住鉛筆,竟是連一根完整的直線也畫不出來。

從此,彷彿生命的某一部分徹底消失了。

最初她不知所措,只覺得恐慌。繪畫是她生命中和許玥有所關聯的一個重要存在。而此時,連這一部分也陡然被奪走被清除。恍惚中,她只是想到了那一年,伴隨着一個輕快的小跳,從腳踝處傳來了一聲清脆的斷裂聲。正是那一聲斷裂,從此宣告舞蹈生涯的終結,那曾是她以生命和全部血肉來作爲祭品而爲之努力的夢想,嘎然而止。

此時,那種斷裂聲又突如其來地出現了,正在一波一波地從腳踝,透過全身關節傳入了大腦,迴盪在耳邊,她突然站立不住,就如那年直接摔在舞臺上一般,她又摔倒在地板上,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全身如失控了一般,耳邊卻又不斷迴響着這種聲響。爲了消滅這可怕的聲音,她掙扎着爬進廚房,拔出了一把尖刀,毫不猶豫地直接刺進了腳踝。

再次被送進了醫院,先是接受骨科的手術。

希言的媽媽終於出現了,她把公司的業務全部搬到倫敦,開始日夜守着希言,她收走了希言的全部繪畫材料,也爲她辦理了休學手續。

四月,終於接到了許玥回覆的電子郵件,告知希言她在去年十月經歷了胎停,引產,手術過程中出現意外,大出血,以及她後來的恢復過程。

言語簡潔,冷靜得難以置信,彷彿是由他人代寫。郵件的最末端詢問了希言當前的手機號和在英國的地址。

當然,此時看到這封郵件的是希言的媽媽,她正在代替希言用郵件去處理與學校聯繫的一些事宜,但她並沒有代替希言去回覆這封內容過於沉重的郵件,只是打印出來,存進了文件夾。

而希言得知此事,則是在一年多以後。

那時,希言還剛接受完第二輪骨科手術,她的腳踝早已是舊傷累累,極有可能終生喪失行走能力。她的精神狀態也不容樂觀,幻聽很嚴重,終日裡昏睡,在爲數不多清醒的時候,她已經不能再說話,只是無意識的哭泣,無法進食,毫無任何行爲能力。

這是由於前一次的過度診斷,用藥不當造成的病情加重,在媽媽的幫助溝通下,她最終是被確定爲重度抑鬱症,又重新安排了治療方案。

下半年,希諾也來英國上學,爲了讓他和希言住在一起,希言的媽媽爲他承擔了監護。希諾從小就嘴甜會討長輩的歡心,對姐姐也是關懷備至,他的到來,終於給家裡添了一抹亮色。

此時,希言的幻聽已經消失,神智也恢復了正常,藥物可以幫助她改善幻聽,幻覺與失控,但是,無法根治她心中的那些傷病。

她仍然是拿不動畫筆,剋制不了手指顫抖的生理反應,接受了多種方式的心理輔導,但毫無起色。她仍是長時間的昏睡,然後去散步,緩慢地恢復行走能力。

希諾在每天下午放學後,會陪着希言去附近的花園,會給她講學校的見聞,爲她念報紙上的新聞。

新一輪的藥物副作用,又使得希言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對於過往的記憶變得十分模糊,她記不起這一年是如何度過的,全然一片空白,也想不起大學那些同學的名字和長相,記不起芭蕾舞的動作,也回憶不起從前發生過的很多事,甚至,她也記不起許玥,唯一能清晰地想起的,就只有那種痛,那一種有如靈魂被撕裂開,血肉模糊地浸泡在黑暗的深淵之中,錐心而窒息的痛楚,然後一幕一幕的模糊畫面,又如同無聲電影一般,在眼前反覆放映。

有了弟弟的陪伴,媽媽也放下了公司的生意,事無鉅細地照顧她,以彌補童年的缺失,逐漸到了年底,她可以比較正常地與人交流。

在十二月,冬季極少見的一個晴天,希言裹着一身沉厚的披肩,靠坐在附近花園的長椅邊,她的臉色蒼白,眼神寂靜,很久不曾修剪過的長髮散落在身後,額頭上那道傷疤正毫無遮擋地暴露在午後的陽光下。有個路過的人前來搭訕,問希言是不是中國人,又換成了流利的中文來和希言聊天。

第二天的同一時間,這個人又出現了,被希諾遇見。於是,他也和希諾打招呼,聊天,然後送他們回家,媽媽留他喝下午茶,也大大方方地留下,坐在家裡的廚房,和媽媽聊了一個下午。

希言依舊是對此人的長相毫無印象,只知道這個人的中文名字叫做傑,和英文名字發音相似。從此之後,他會每天下午在家門口出現,陪着希言聊天,扶着她散步,或是陪着她去醫院,然後送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