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知在書房裡待了多久,直到房門被人敲響,從門縫裡露出子昕笑嘻嘻的臉蛋,說是該去吃晚餐了。
“啊,已經這麼晚了。”花月娥看着外面有些昏暗的天空,抱歉地朝傅紅雪笑笑:“是我失禮了。傅公子,請吧。”
這是傅紅雪第一次在別人家吃飯。萬馬堂的鴻門宴,當然不能與之相提並論。因爲,花家的晚飯很特別,氣氛很好,人,也很多。
其實,對於一般的人家來說,四五個人不算多。但是,以花家在邊城的名望來說,他們不能算是普通人家。可是,他們也算不上大戶。因爲,他們從下人到主子,總共也就只有五個人,其中四個女人,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怎麼看,怎麼都寒磣了些。
而且,這家的下人,和主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換做別家,是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的。所以,當傅紅雪在桌旁坐下,看着一桌人熱熱鬧鬧的情形,除了意外,更多的是羨慕。
和孃親在山林裡與世隔絕地生活了近二十年,在他記憶裡留下的,永遠只有一種顏色——黑。漆黑的小屋,和屋裡不停發出的“嚯嚯”的拔刀聲,以及黑暗中,孃親那淒厲的聲音:“你生出來時,雪就是紅的,被鮮血染紅的!”
他已不記得,上一次和娘在一起吃飯是在什麼時候?好像,她和他從未像這樣,坐在一起,平淡溫馨地吃過一頓飯。
記憶裡,娘好像從未對他笑過,不管他練成了多高明的刀法,她都沒笑過。對娘來說,他無論多麼努力,刀法多麼嫺熟,都是理所當然的。因爲,他要用這高明的刀法,去把仇人一個個殺掉。這麼天經地義的事情,怎麼值得她笑?
見傅紅雪遲遲沒有動筷子,花月娥連忙對坐在他身邊的子昕說:“昕兒,好好招待傅公子。”
“哦。”收回已經對準一塊糖醋排骨的筷子,子昕用胳膊肘碰了碰傅紅雪,熱情地招呼道:“傅紅雪,不要客氣。就當是自己家一樣,想吃什麼吃什麼,客氣餓自己啊。”
說着,把自己相中的那塊排骨夾起來,很大方地放進他的碗裡。
“嘖,瞧這丫頭,怎麼直呼傅公子的名字?”花月娥輕聲訓斥道,嗔怪地瞪她一眼,靠在她耳邊小聲說:“沒規矩。”
子昕不服地吐吐舌頭,眼珠子一轉,壞壞的笑了笑,咳嗽兩聲,膩着嗓子重新說道:“傅公子,請用餐。您隨意,若有招呼不周之處,還望您見諒!”
一番話下來,不禁讓傅紅雪瞪着她不說話,就連劉嬸和鍾叔都努力憋着笑。花月娥拿她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除了瞪她,還是瞪她。
只有碧兒忍不住笑了出來:“小姐,求求你饒了我們吧!你這樣說話,還讓不讓我們吃飯啦?”
站起來,夾了一大塊魚肉放進她碗裡,子昕兇巴巴地說道:“堵上你的嘴,不許說話!”
碧兒委屈地癟癟嘴,可憐兮兮地看向花月娥,求救道:“二奶奶……”
“姑姑……”子昕也坐了下來,呲着牙笑着看她,那眼神兒,就是標準的有恃無恐。
花月娥無力扶額,指了指桌上的菜品,嘆氣道:“吃飯,不許再鬧了。”
吃過有生以來最熱鬧的一頓飯,傅紅雪匆匆告辭。他不能再留在這裡,他必須回去,回到那間租來的簡陋的小屋裡。因爲他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喜歡這裡,喜歡和這些人待在一起。可是,這些是不允許的。他來到邊城,爲的就是報仇,大仇未報,怎能過安逸的日子?
在他的生活裡,不該有這樣無憂無慮、開懷的情形。就算有,都應該在報仇之後,不是現在。於是,他選擇了逃避,遠遠地離開。除了讓花月娥幫忙找那些仇人之外,他們,不該有更多的交集。
但是,現實真的能如同他想的一樣嗎?這個問題的答案,連傅紅雪自己都不知道。他現在只想快些回去,回到那間只有他一個人的小屋子裡。
“這個傅公子真怪,他都不怎麼說話,也不愛笑。”碧兒邊泡茶邊說着,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冰冷的人。是的,冰冷!從骨子裡透出的冷!
子昕接過茶,放到花月娥的面前,好笑道:“人家這叫做穩重,懂不?”
碧兒又遞了一杯茶給她,斜眼瞥着她,嘖嘖道:“小姐倒是挺護着他的,哦?”
“去!”揚起手裝作要打,唬得碧兒竄出去老遠,“咯咯”笑個不停。子昕勾起嘴角笑笑,看着姑姑認真地說:“姑姑,我這兩天想出趟門。”
“去哪兒?”說着啞了口茶,花月娥臉上還掛着淺笑。她最喜歡看兩個丫頭笑鬧,這能讓她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模樣,那時,是多麼的美好。
“到君琰那兒去一趟。過幾天就回來。”好似不經意地說着,子昕垂着眼,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不喝也不動。
輕輕放下手裡的杯子,花月娥的神情已經變得嚴肅起來,還帶着幾許擔憂。“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急着走麼?要不要讓鍾叔陪你去?”
子昕笑得鬆了口氣,握住姑姑的手,搖搖頭,說:“沒什麼。我只是聽到一些消息,想找君琰問問罷了,不打緊的。”
說着,就把在萬馬堂聽到的關於魔教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見她還是焦急的模樣,子昕擔心她的身體,忙又說:“您要是不放心,就讓碧兒陪我去。”
一旁的碧兒聽到小姐提自己的名字,連忙跑到她們面前,十指交叉,滿臉的期盼:“二奶奶,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小姐,不會讓她少一根頭髮的。”
見她去意已決,花月娥只得嘆氣道:“那就去吧,不過,只是去君琰那裡,不可去別的地方。”
“我知道,不會的。”
“還有,早去早回,不要管閒事,萬事小心。”
“好。”
“有事要和碧兒商量,千萬不要自作主張,莽撞行事。”
“嗯嗯。”
“君琰是個可信之人,不過,他身邊有那邊的人,不得不防。”
“知道。”
在姑姑嘮嘮叨叨的叮囑之後,子昕終於得以清淨,和碧兒回房收拾行囊,早早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就準備出發。
這次沒有讓人三催四請,子昕自己就起了個大早。待碧兒把早餐端進來時,她已洗漱完畢。天還是灰濛濛的,她們倆便在家人的目送下,背起行囊,打馬而行。
遠遠地,看見路上有兩個人,子昕不禁在心裡唸叨:“沒想到還有比我起得早的。”待走得近了,她才發現這兩人都認識:一個懶散地走在頭裡,一個慢慢地綴在後面。
“傅紅雪,葉開,好早啊!”話音剛落,她已下了馬,笑盈盈地站在兩人面前。
“你也早啊。”葉開抄着手,看着她的裝扮笑道:“你這是要出遠門?”
“啊。”子昕點點頭,拍着身旁馬兒的脖子,猛然看到傅紅雪臉上一瞬即逝的疑惑,忙說:“去看一個朋友,過幾天就回來。”
知道她這句話是在對自己身後那人說,葉開有些尷尬的笑笑,輕咳一聲,叮囑道:“路上小心。”
回頭看着眼前那雙清亮的眸子,子昕也笑了:“知道,謝謝。”
說完,她翻身上馬,朝兩人揮揮手,策馬遠去。
看着她們遠去的背影,良久,傅紅雪才用只有自己才聽到的聲音說了句:“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