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畫中影(7)
夜間男孩會惡霸一般地攬着我,腿腳都壓在我身上,他睡覺呼吸很輕。
. 我對他雖仍有畏懼,但心防也在一點點卸下,因爲相比之前的一年,這時生活可謂是天堂。沒有沒日沒夜的訓練,沒有冷臉威嚇的長官,也沒有體能比賽後的驚人懲罰。
但這日,我看到主人的大兒子一臉肅色進門,第一眼朝我瞥過。然後對男孩使了個眼色,他想了想,對我道:“小竹竿,你先進屋。”
“小竹竿”是他爲我取的別名,因爲嫌棄我那像代號的名字a。另外,他強行命令我喚他城哥哥。我乖順地走回了屋,並將門關上。沒過一會,男孩就推門進來了,想從他神色裡觀出一二是根本不可能,他走近我拉起我的手捏在掌心,低道:“小竹竿,暫時的分離是爲了有一天強大後去接你,等我回來。”
原本不明白他意思,但在不久之後看到長官時,我頓悟。
長官用一如既往淡漠冰冷的眼神將我上下打量,然後才朝老人點頭道:“代我首領向楚老問好,人我就先帶走了。”老人頷首。
一年的時光,從四歲到五歲,我學會了服從,尤其對長官。所以沒有任何微詞就跟着走了,但在走出十幾米遠時忍不住回頭,我想看看男孩是什麼表情。卻在觸及那張臉時一怔,他站在老人與兒子們的身後不起眼的角落,一臉牲畜無害狀,甚至表現得有點畏縮。可就在觸及我目光的一霎,他整個人都變了,眸精光熠熠,臉上是不屬於他年齡的成熟沉定。
餘光長官頓步,男孩的臉霎那換回原來的樣子,彷彿我剛纔的回眸而見只是錯覺。
回程依然是坐的船,自上船後長官都是用深思的眼神看我,但並沒有詢問這將近一月的經歷。他不問,我自然不會主動去說,默坐在那發呆,腦還是不斷閃過男孩的臉。
生活並不是一成不變,自這次歸來後,長官依舊嚴厲威嚴,但對我體能方面的要求並不像原來那般苛刻。這日來了一個女的,長官沉聲介紹她是畫師,從今天開始教我學畫。
不明白他此舉爲何,但我也無需發表什麼意見,只要服從就行了。後來我就記起這女的是那天比賽時也站在人羣裡的,應該也是島上的教官。相對而言,她沒有長官嚴厲,也可能是我對畫有天賦,基本上她交代的任務都能完成。到第二個月時,課程內容不再是單純教畫畫,而是給我兩張幾乎相同的畫或者照片,讓我找出其的不同之處。
這些似乎並不能難倒我,因爲一幅畫掠過眼其細節就被我捕捉到了,再拿雷同的畫看,很容易看出其不同。而教官在發覺我能力後,在時間上有了要求。這些訓練並不讓我困擾,讓我困擾的是夜間。一閉上眼,白天所看過的畫都會在腦一一呈現,不只如此,還會衍生出一些陌生的影像,畫面很亂,各種不同的人臉晃過。
連續多天後,我的精神變得萎靡,被教官幾次在訓練時抓住打瞌睡。這事自然逃不過長官的耳朵,我被叫到樹下,沒有劈頭蓋臉的怒斥,只是冰冷的眼神盯着我。時長足有十分鐘之久,我感覺頭皮都發麻了,才聽他沉聲開口:“每半年一次測試,如果沒有能拿得出去的技能,想再受一次懲罰嗎?”
我滯了滯,仰看着他沒作聲。
長官冷笑:“你當第二次懲罰還是進狼籠嗎?a,這個島上的規則永遠都是優勝劣汰,哪怕你曾有某方面天賦,但如果沒有後續可爲,那麼依然只能接受被淘汰。”
所以這幾月他讓教官來教我畫畫,辨識圖案細節,是想我從別的方面有所長?我的心頭微微掠動,感覺有點不太信。這時女教官在旁解釋:“第一年你是新人,纔給與你足夠的時間來培養,但你失敗了。假若不是因爲你能活着從狼羣裡出來讓首領有些刮目相看,可能就任由你被楚老帶走自生自滅了。”
聽到這處我難免動容,遲疑了下不太確定地開口:“我不是存心的,不知道爲什麼整夜都睡不着,白天看過的畫會來干擾我,還會出現一些亂七八糟的畫面。”
長官與教官對視了一眼,教官問:“什麼畫面?舉例說明。”
我形容不上來,因爲太雜亂,但兩雙眼睛都盯着我,只能憑記憶回想:“有看到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他來來回回地走,時而在畫板上勾上一筆;也有年輕的女人背影,她坐在窗前,身旁是畫架......”
“什麼形狀的畫架?窗簾又是什麼顏色?”
我沉斂了下心神,答:“三角形狀的畫架,窗簾是......不,沒有窗簾。”
頭頂傳來倒抽涼氣的聲音,教官失聲而道:“怎麼可能?”長官眼神一厲,追問:“怎麼了?”教官:“庭哥,你可能不知道,爲了畫作的直觀性更強,我取出做教材的畫都是前些年我父親所作,而我在近年又臨摹的,其有微小差異,除非是我本人,一般人都難察覺。a不但能夠找出這細節來,她竟然連我與父親在作畫時的習慣,以及場景細節都能憑空想象出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天賦?”
“不是憑空想象。”我說。再度引來兩人的視線,沉吟了下將自己百般思索後整理的思緒道出:“之所以會有第一種場景出現,是因爲部分畫的筆觸並不完整,很多都是間斷性的,而它的力量又收斂自如,使得融合在一起的畫面並不產生違和感,反而有種另類的美。第二種場景,是因爲看似相同的畫,但裡面夾藏了一些屬於年輕女人的細膩筆觸;紙張的輪廓可看出背後三角畫架的印子。”
“那麼窗簾呢?爲什麼是沒有窗簾?”教官追問。
“因爲女人將細膩的心思投進了畫,自然就不會去注意外在的感官了。”說完我就自覺失言了,這樣獨到的分析出自一個五歲孩子的嘴,會讓人難以置信。但我又不確定,到底是我在畫影主導說這番言辭,還是本身就出自我的主觀感受。
我只知道教官看我的眼神變成了驚愕,就連長官也若有所思。那次訓話就這麼不了了之,但在第二天教官沒有出現,而是長官丟給我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副室內場景,桌椅有些凌亂,桌上的花瓶也倒了,長官冷聲道:“給你半天時間看這張照片,下午我要聽你陳述照片外衍生的場景。”
第一次在清晨,長官給了我一個安靜獨處的空間。以我成人的思維修爲,加上本身就學會了畫影,這張照片於我當真一點難度都沒有。但我不能憑藉這方式來歸納,閉上眼回溯根本,讓腦影像遊走。這個午,我獲得了一塊牛肉作爲獎勵,因爲我將那張照片以最合理的方式分析出照片以外可能發生的事。
長官看我的眼神裡,難得流露出意外。
至此我每天功課,多了這項......“看圖說話”。照片也從單一的環境,變成了各類兇案現場,而且若我有陳述錯誤的,長官會加以糾正,並分析案件給我聽。到再次測試比賽時,我的體能仍然排名最後,可在長官的建議下,讓我在首領和衆人面前表演了這項“看圖說話”本領,終於那羣人從原本親蔑的目光變成了驚異。
首領將長官單獨留了下來,畫師教官領我回去的路上顯得很開心:“a,這次你很爲庭哥長臉,半年前庭哥提出要去楚老那接你時,首領還反對的。是庭哥堅持,並許下承諾半年內必讓你有所爲,首領才鬆了口。”我微微動容,有些不太信地轉頭,她是在說那不苟言笑到像冰冷機器的長官嗎?
她正沉浸在自己思緒,並沒留意到我意外的目光,兀自在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庭哥對徒弟這麼上心,就像g那孩子,應該是島上最強的一個了。那天你被罰進狼籠,首領就把那孩子派給庭哥了,可回頭他也就把人丟給助手在訓練,偶爾去抽檢一次。哪裡會像對你一樣,還耐心給你講解那些案件細節。”
算是看明白了,我這教官似乎對長官有意思,在與我說着這些時面帶桃色,語意又夾藏了羨慕。那日後我也特別觀察了下長官,最後得出結論:教官想多了。
日月更迭,我在畫影虛度時光。找不出原因,爲什麼這次畫影就像再醒不過來一樣,一直停留在童年裡,但時光又像被壓縮,晃眼從五歲長成了十歲,年幼的我也學會了憂愁。
門前的那棵大樹不知因爲何故在漸漸枯萎,長官命人將它移左二十米到向陽處。於是留了一大片空地在那,但我仍習慣坐在原來樹下的位置,擡頭看着遠方的天際。沒有人知道,我一直在期待曾經的一個承諾會被實現。
許下承諾的人是......那個男孩。我竟從沒忘記過他,將臨別前他的話牢記:暫時的分離是爲了有一天強大後去接你,等我回來。
這句話就像刻進心裡的印記,抹不去,還會時不時被翻出來,於是總期盼下一刻他就出現在眼前。背後傳來異動,我婉轉回頭,有那麼一瞬,過去與現在的時光重疊,怔怔看着長官大步走來,冷聲質問,我遲疑回答,一巴掌揮下將我打翻在地。
終於,畫影到了這處,也終於觸及了現實的輪廓。
隱約有預感,快結束了,是夢也好,是畫影也好,就快結束了。像是印證這預感,疊影重重,兩年時光快飛進,我在山林樹叢間迂迴環繞,到得林木漸疏處,一道黑衣窄身的頎長身影似若站於那處空地,下意識靠近想看清楚,但只邁出一步,那人就回轉頭惡狠狠地怒斥:“滾!”視覺衝擊如激光一般直射大腦,我如石化般僵在原地,因爲那回頭看過來的少年有一雙血紅的眼。
曾經無數個夜,滿腦都是這麼一雙紅眼在黑暗凌遲我的神經,以至於對其念念不忘產生期盼。貪婪的目光流連在那張臉上,是他,真的是他,即使輪廓改變,五官深邃了,但我不會認錯,時隔七年,他終於來找我了。
可是爲什麼那目光......除去兇戾,我竟找不到一絲熟悉之色?忐忑不安地走近,輕問:“你是誰?”他歪頭看過來,眼神銳利如刀,血眸瀲灩妖冶邪氣,神色間是三分挑釁七分不懷好意,但依舊是用看待陌生人的目光。
我試探地再次開口:“這個地方不允許外人進來的,你趕快離開吧。”說得是實話,曾見過有一艘漁船無意靠岸,頃刻間漁民就被羈押,至於結局如何不在我關心範圍內。但我這時目光緊凝在他臉上,試圖找到一丁點疑似僞裝或者哪怕是遲疑的神色,可我失望了。
他近乎蠻橫又目空一切地在冷笑:“什麼鬼地方有這破規矩,老子就想來了,怎麼的?”
垂了眸,認清事實:這個我念了七年的人,不記得我了。即便這刻,我情竇未開,也不明白這失落該歸於何種情感,都在那一瞬間感到難過。轉而是怒意上涌,冷冷丟下警告的話就想離開,卻沒想被他從背後襲擊。
本能地反擊,出招時才反應過來我的手上還拿着一把首,在見他出手凌厲毫不手軟時,我也動了怒,一聲不吭打算與他一決高下。這麼些年,即使我的體能不在名列前茅,但長官說以長補短,力量不夠就度,快狠準!是制敵取勝關鍵。
當我一橫刀將他衣服拉開一道口子時,忍不住暗暗自喜,可下一秒他不顧手傷直接空手奪白刃。我大驚失色,想撒手已來不及,被他一拳狠狠打在腹部。這一拳幾乎要了我的命,疼到眼冒金星,腹內猶如翻攪一般,視線模糊看着那對我而言高大的輪廓,心狠罵:王八蛋,之前就沒認真跟我打!
他拿着首在我臉上比,態度輕慢:“小丫頭,別跟我橫,老子橫的時候你都不知道在哪?”我瞪着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咬牙切齒問他名字,卻聽他一字一句:“楚高城,楚國的楚,高山流水的高,永恆之城的城。想找我打回去就來楚城,我等着你。”他毫不手軟地用刀柄敲我耳後軟穴,而在昏沉那一霎我是如墜冰窖的。
即使當年從沒問過他名字,但單憑楚和城兩字,就確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