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前的一個時辰,桓玄一方的三百多艘戰船,浩浩蕩蕩地進入建康的大江水域,依計劃於各戰略據點登陸。
司馬元顯憑手上的萬多建康軍,本非無一戰之力,可是負責守衛石頭城的心腹大將王愉,在王國寶之兄王緒的慫恿下,背叛了司馬元顯,令司馬元顯無法進行倚城而戰的大計,頓時陣腳大亂。
司馬元顯駭得魂飛魄散,慌忙率軍退往宮城,希望憑宮城的重重防護、儲糧的充足,死守宮城。
豈知譙奉先早領一個幹人軍隊,在王愉的掩護下潛伏石頭城內,首尾夾攻司馬元顯,邊追邊喊“放下武器!”軍心渙散的建康軍登時四散潰逃,司馬元顯在離宮門數丈外慘被譙奉先活捉。
宮城的守將見大勢已去,開門投降,司馬道子慌忙逃遁。
此時桓玄在譙縱、桓偉一衆大將的前呼後擁下,踏着被敗軍棄下的各式武器所佈滿的御道,策馬大搖大擺的朝宮城推進,開路的是五百精銳的親兵,後面跟着的是另一個千人隊伍,好不威風。
高踞馬上的桓玄遙望着宏偉宮城的外大門宣陽門,志得意滿的嘆道:“司馬道子呵!你有想過敗得這麼快、這麼慘嗎?要怪便怪你失盡人心,沒有人肯爲你賣命。”
身旁的譙縱雙目亦射出興奮的神色,諂媚的道:“南郡公天命在身,豈是氣數已盡的司馬氏所能抗拒?眼前建康軍不堪一擊的情況,正顯示人心全歸南郡公。只要南郡公登位後,施行新政,一洗司馬氏頹廢腐敗的風氣,必能得到天下&m;m;#65533;衆的支持,讓桓家皇業,千秋萬世的傳下去。”
桓玄仰天大笑。
多年來的夢想,就在眼前實現,建康軍的不戰而潰,不但代表他擁有南方最強大的軍隊,更代表人心的歸向。
在南方,誰能比他更有取司馬氏而代之的資格?
開路部隊忽然散往兩旁,列陣肅立,原來已抵宣明門外。
桓玄目光投往城牆,飄揚着的已盡是他桓氏的旗幟。
一隊人押着雙手反縛身後的司馬元顯,從城門走出來,領頭的正是換了一身將服的譙奉先。
桓玄呵呵笑道:“元顯公子別來無恙?”
司馬元顯被押至桓玄馬前,兩旁的戰士同時伸腳踢在他後膝處,司馬元顯慘嚎一聲,“噗”的跪在桓玄馬前,只見他滿身血污,一副披頭散髮、狼狽不堪的樣子,便知他吃盡苦頭,令人難以聯想他以前威風八面的模樣。
司馬元顯雙脣顫震,臉上沒有半點血色,但雙目仍射出堅定不屈的神色。
桓玄像看着最能令他開懷大笑的景況,欣然道:“你的爹沒帶你一道抱頭鼠竄嗎?”
司馬元顯咬着嘴脣,目光射往地面,不肯答他。
旁邊譙奉先獰笑一聲,移到司馬元顯左後側,一把抓着他的頭髮,扯得他仰起臉龐,向着馬上的桓玄。
在桓玄身旁的譙縱一副哭耗子假慈悲的神態,憐惜的道:“南郡公心胸廣闊,若元顯公子能多說幾句好話,說不定南郡公不但不計較元顯公子過去的胡作妄爲,還會賞你一官半職,元顯公子要把握機會呵!”
司馬元顯現出不屑神色,嘴裡發出“呸”的一聲。
桓玄右手揚起,手上馬鞭閃電的往司馬元顯抽下去,“啪”的一聲,司馬元顯右臉頰清楚出現血痕,口鼻同時滲出鮮血,接着半邊臉腫了起來。
司馬元顯狂呼道:“劉裕會爲我報仇的!”
四周登時嘲弄聲響起。
桓玄訝道:“劉裕?哈!劉裕!爲何爲你報仇的不是你的老爹?你對他這麼沒有信心嗎?”
司馬元顯外貌雖不似人形,但雙目卻噴出火焰般的仇恨。
譙縱淡淡道:“這叫忠言逆耳,亦是你們司馬氏覆滅的原因。”
桓玄笑道:“劉裕算甚麼東西?他在江南已是自救不暇,無法脫身,只要我斷他糧草,再和天師軍來個前後夾擊,他還可以有多少風光日子呢?公子你把心願錯託在他身上了。”
司馬元顯緊閉着嘴,雙目神色堅定,顯是對劉裕信心十足,絲毫不爲桓玄的話所動搖。
桓玄忽然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柔聲道:“沒有你老爹在旁照拂,元顯公子是不是很不習慣哩?”
司馬元顯現出不解的神色。
桓玄忍不住心中得意之情,啞然笑道:“讓我帶公子去見你老爹最後一面,肯定公子做鬼後仍會對我非常感激。”
司馬元顯雙目射出既疑惑又驚懼的神情,尚未有機會想清楚桓玄話中含意,已被兵衛架往一旁。
大笑聲中,桓玄領頭馳進宣陽門去。
※※※
劉裕進入書齋,正盤膝默坐的燕飛睜開眼睛。
劉裕把門關上,到燕飛身旁坐下,問道:“肚子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燕飛搖頭表示不餓,道:“現在是甚麼時候?爲何外面這麼靜呢?但我卻感覺到外面有很多人。”
劉裕神采飛揚的道:“尚有小半個時辰便到午時,我們會於午時一刻離開這裡,然後到碼頭登船赴京口去。外面的確有很多人,自今早日出後北府兵的手足便在府門外聚集,人愈來愈多,無忌打開了府門,讓手足們進來,不過一個廣場並不足夠,府外的大街也擠滿了人。”
燕飛精神大振道:“看來你成功了,劉牢之有甚麼反應?”
劉裕現出鄙夷的表情,曬道:“他可以有甚麼反應?昨夜他想調動軍隊,卻沒有人依他的命令,最支持他的高素又被你幹掉了,令他更是無計可施。連他的親兵團離心者亦大有人在,今回他是徹底的完蛋。”
燕飛皺眉道:“爲何你不出去和你的北府兵兄弟說話?好激勵他們?”
劉裕搖頭道:“遲未到時候。”
燕飛訝道:“你在等待甚麼呢?”
劉裕微笑道:“我在等候建康陷落的消息。”
此時何無忌門也不敲的推門闖進來,緊張的道:“劉爺來了!他要見你!”
劉裕從容道:“把他請進來。”
何無忌掉頭便去,又給劉裕喚回來,吩咐他道:“無忌你接着立即到碼頭去等我,我和劉爺說幾句話便來會你。”
何無忌現出猶豫神色,欲言又止。
劉裕微笑道:“放心去吧!我說過的話,是不會不算數的。”
何無忌苦澀的嘆了一口氣,這纔去了。
燕飛不解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劉牢之來找你有甚麼作用?”
劉裕長長呼出一口心頭的悶氣,徐徐道:“自淡真死後,我一直在等待此刻,就是劉牢之四面楚歌、走投無路的一刻,你道我知不知道他爲何事來此呢?建康失陷了!”
此時足音漸近,燕飛明白劉裕的心情,在此事上他亦很難說甚麼話,拍了拍劉裕肩頭,迅速從窗門離開。
劉牢之跨檻步入書齋,昨夜頤指氣使的氣焰已不翼而飛,容顏蒼白憔悴。
書齋門在他身後掩閉。
劉裕雙目不眨地直視劉牢之,臉上沒半點表情。
劉牢之沉重地呼吸着,迎上劉裕的目光,書齋內的氣氛立即變得像一根拉緊的弓弦。
劉裕沒有起身迎迓,更沒有如往常般敬禮,淡淡道:“統領請坐。”
劉牢之並沒有因劉裕無禮冷淡的神態勃然大怒,默默在他對面坐下,苦笑道:“我錯了!”
劉裕心中一陣快意,若不是劉牢之計窮力竭,四處逢絕,怎肯說出這句話來。
劉牢之見他沒有反應,只好說下去道:“剛收到建康來的飛鴿傳書,荊州軍在黎明前登陸建康,石頭城的將兵竟不戰而降,令建康軍陣腳大亂,士兵四散逃走,不戰而潰,司馬元顯還被桓玄生擒活捉,司馬道子匆忙逃離建康,不知所蹤。唉!真想不到建康軍竟如此不堪一擊,我很後悔沒聽小裕的話。”
直至聽得司馬元顯被活捉的消息,劉裕的眼神方有變化,但一雙眼仍是牢牢地盯着對方,令劉牢之感到渾身不自在。
劉牢之嘆道:“現在桓玄甫佔京師,陣腳未穩,如我們立即舉事,反撲桓玄,說不定能把他一舉擊垮,小裕認爲行得通嗎?”
劉裕把因聞得司馬元顯悲慘的收場而來的情緒硬壓下去,平靜的道:“我真的不明白統領,你手握的是南方最精銳的雄師,卻對桓玄望風而降,坐看京師落入桓玄手上。到現在桓玄剛剛得志,倚天下最強大的城池,威震四方,朝野人心皆已歸之,你纔要去討伐桓玄,這算甚麼道理呢?”
劉牢之沒有半點火氣的苦笑道:“我錯在低估了魔門的力量,沒有聽小裕你的忠告。唉!昨夜魔門進行刺殺,高素、劉襲、竺謙之、竺郎之和劉秀武均已喪命,真想不到情況會發展至如此田地。”
接着雙目射出熾熱的神色,道:“小裕……”
劉裕舉手截斷他的話,目光投往上方的屋樑,雙目現出沉痛的神色,緩緩道:“我曾戀上一個好女子。”
劉牢之爲之愕然,不明白於此時刻,劉裕因何忽然扯到與眼前之事風馬牛不相關的話題去。
劉裕續道:“紅顏命薄,爲了家族,她不得不投入她最憎恨和討厭的人的懷抱裡,犧牲自己。最恨是她的犧牲只是白白的犧牲,因爲她的爹被一個無義之徒以卑鄙的手法殺了。最後她只好服毒自盡。”
說罷目光回到劉牢之身上,雙目精光遽盛,語調卻出奇地平靜,沉聲道:“統領曉得這個可憐的女子是誰嗎?”
劉牢之曉得不妙,但卻是無從猜測,只好茫然搖頭。
劉裕吐出長壓心頭的一口怒氣,冷然道:“她就是王恭之女王淡真,現在統領該清楚我劉裕的心意了。”
接着拂袖而起,頭也不回地離開書齋。
劉牢之像失去了一切希望的呆坐着,臉上再沒有半絲血色。
外面忽然爆起震天撼地喊叫小劉爺的聲音,廣陵城也似被搖動着。
※※※
屠奉三和宋悲風在建康東北燕雀湖旁一座小亭碰頭,相視苦笑。
宋悲風嘆道:“建康軍窩囊至此,的確教人難以相信。”
屠奉三道:“有劉帥的消息嗎?”
宋悲風搖頭道:“建康對外交通斷絕,到午後桓玄才重開大江。究竟問題出在甚麼地方呢?據傳司馬元顯已成階下之囚,桓玄又大肆搜捕司馬道子的心腹臣將,弄得烏衣巷的世族人心惶惶,不知何時大禍臨身。”
屠奉三道:“問題出在我們低估了魔門,經長期的部署,他們有一套完整攻陷建康的計劃,只看守石頭城的王愉忽然向桓玄投降,便知王愉這人很有問題,若非本身是魔門之徒,便是被魔門收買了,所以臨陣倒戈,令司馬元顯的部隊立即崩潰,否則桓玄豈能如此輕取建康。”
又道:“至於烏衣豪門的驚懼肯定是不必要的。在魔門的輔助下,桓玄會施懷柔之政,以籠絡人心。我剛纔在碼頭看到大批糧船源源不絕地從上游駛來,照我猜桓玄會開倉濟民,穩定人心後,再向北府兵開刀。”
宋悲風眉頭深鎖的道:“若桓玄能令上下歸心,我們單憑武力,實不足以硬撼桓玄。”
屠奉三冷笑道:“假設桓玄只是魔門的傀儡,像那個白癡皇帝般,我幾敢肯定我們將沒有機會。幸好桓玄絕不是願意任人擺佈的人。所謂共患難易,共富貴難,桓玄和魔門之間肯定會出問題,例如我們設法讓桓玄曉得譙縱、譙奉先和李淑莊等均是魔門之徒,我纔不相信疑心重的桓玄不起戒心?相信我,桓玄很快會露出他猙獰的真面目。以他的性子,忍不了多少天的,特別在沒有人能控制他的情況下。”
宋悲風聽得心情輕鬆了點。
屠奉三道:“見過大小姐了嗎?”
宋悲風道:“她和孫小姐應在返回建康的途上,所以我須多留幾天。”
屠奉三色變道:“不妙!”
宋悲風駭然道:“甚麼事這般嚴重?”
屠奉三道:“桓玄對謝鍾秀一直有狼子之心,垂涎她的美色,又可作爲對謝玄的報復,如她在現時的形勢下返回建康,沒有人能保得住她。”
宋悲風登時亂了方寸,道:“桓玄不敢這麼膽大妄爲吧?”
屠奉三道:“很難說!桓玄若想得到某個東西,是會不擇手段的,如果我是你,會設法截着她們,不論如何都不讓她們回建康。”
宋悲風心急如焚的道:“我立即去!”
屠奉三一把扯着他,道:“我會在建康多待十天,順道刺探敵情,你回來時聯絡我。”
宋悲風點頭答應,徑自去了。
屠奉三長長呼出一口氣,心緒波盪不休,難以平復。
他太明白桓玄了,一向自恃家世,目中無人,以往在莉州能稱王稱霸,皆因桓氏在荊州根源深厚,故無人敢與他爭鋒。
這種自小養成只顧自己,不顧他人感受的性格,是沒法改變的。當再沒有任何力量約束他時,只會變本加厲。很快建康的高門便會清楚他是如何可怕和可恨的一個人。登上九五之尊的位子後,他只會是個無人不恨的暴君。
如果沒有挑戰者,他的暴政可賴強大的武力來維持。
不過他卻有一個最強勁的挑戰者,那個人就是劉裕。
劉裕與桓玄是截然不同,有若天壤之別的兩個人。
劉裕的布衣出身,本是他爭權的最大障礙,令建康的高門難以信任他。
可是當累世顯貴、出身著名世家的桓玄令所有人失望之際,劉裕反令人覺得他可爲建康帶來清新的氣象。
對羣衆而言,即使沒有甚麼“一箭沉隱龍”,劉裕布衣的身份,對他們已具莫大的吸引力。
屠奉三有十足信心劉裕能從劉牢之手上奪取兵權,當劉裕全面反擊桓玄,桓玄將嚐到今天輕易得到勝利的苦果。
正因得來太易,以桓玄的性情,不但不會懂得珍惜,還會自以爲不可一世,餘子均不足道。
他和桓玄之間的恩怨,亦快到解決的時候了。
在這一刻,屠奉三清楚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劉裕,是他一生人最行險但又最正確的一着。
就在此時,衣袂破風聲在他後方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