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正大快朵頤, 白思退遣人來稟報, 說武德郡主的和親儀仗已到了大同驛, 比預料的提前了一天。
孟建擱下銀箸, 看向上首的趙栩和九娘, 不知道白思退有無將自己拜託他的事稟報給趙栩, 心裡忐忑不安起來。
“殿下, 小女遠途而來, 爲國和親, 下官——”孟建小心翼翼地起身對趙栩行了一禮。
趙栩擡頭看向孟建:“忠義伯去見一見罷,無需帶來見阿妧了。”想到孟嫺在靜華寺的毒計,趙栩眼中就結了冰。
孟建見九娘並無起身的意思, 暗歎一聲自往前堂去了。
九娘想了想, 站了起來:“六哥,我還是要去見一見她的。有勞方大哥陪我同去一趟。”
方紹樸依依不捨地放下手中銀箸,看向趙栩,不知見孟四娘爲何要他去。趙栩卻也擱了箸:“阿妧可是擔心她會出什麼幺蛾子?”若想裝病或裝瘋逃過嫁去女真,倒瞞不過方紹樸。
九娘輕笑道:“是有一些。”她還擔憂完顏亮和四娘因阮玉郎的關係狼狽爲奸沆瀣一氣, 反給趙栩添亂。
陳太初柔聲道:“我也陪你去。”
趙栩想着儀仗既至,和親使和送親女官必然很快過來拜見, 便點頭道:“狗急尚且跳牆, 太初你去看着好一些。”
三人出了宴息廳, 先去方紹樸屋裡取藥箱。九娘藉機仔細詢問了方紹樸關於趙栩的腿傷一事,見平時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方醫官模棱兩口語焉不詳,不由得暗自神傷, 憂心趙栩一旦出征西夏要多受許多苦。
方紹樸觀察着她的神態,又看了看陳太初,乾咳了兩聲道:“臨別——別在即,若是九娘你——你有什麼需——需要我幫忙之處,盡——儘管開口。我是醫者,別當我是男子。我如今婦——婦人科之類也不差。若是不便開口,你用寫——寫的也行。”
九娘和陳太初都一怔,兩人擡頭見方紹樸一臉的欲言又止。
陳太初溫和地拍了拍方紹樸的肩頭:“我去外頭,你有什麼直接說,莫要這般遮遮掩掩的。”
方紹樸等陳太初出了門,從藥箱底下取出一份疊得很整齊的紙張遞給九娘,,又咳了兩聲才一本正經地叮囑道:“這是我特意給你的醫囑,萬、萬分重要,重要萬分——你現在別——別看,回京路上慢慢看。還有,千萬別和殿下提起。”
九娘疑惑地看看方紹樸,疑心他誤會了自己和趙栩什麼,但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接過來道了聲謝。
方紹樸同她一起出了門,又低聲道:“最後那句尤其重要——”
九娘笑道:“好,我定然牢記方大哥之言。”她將這“錦囊妙計”貼身收了,對陳太初輕輕搖搖頭,表示並無什麼事情。陳太初才放了心。三人一同往前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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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建跟着小吏穿過幾重院子,回頭望了幾次,都不見九娘跟來,背上已是一層薄汗,越走越心慌,進了遊廊,廊下站着四個中年婦人,青紗帕子包髻,身穿宮中女史的窄袖長裙,神色竣嚴陰冷。
“在下忠義伯、御史臺孟叔常——”孟建微微點了點頭,忍不住看向廳內。
“郡主嬌怯體弱,遠途而來,有些不適。還請忠義伯長話短說。”一位容長臉的女史道了聲萬福,面無表情地道。
孟建再不機靈,也覺得四娘這“郡主”不像郡主倒像囚犯。他顧不上其他,快步進了正廳。白思退聞聲迎了出來,見後院那許多人只來了孟建一個,連傳說中的那位“燕王妃”都不來看望親姐姐,看來這位無德郡主得罪了燕王的傳言應是不假,不由得慶幸自己方纔答的那些話都無什麼要緊事。
“忠義伯大喜——”白思退笑道:“你放心,那幾家鋪子的掌櫃午後會親自上門來的。”
孟建抱拳行禮道:“多謝白大使——些許小事,還請勿告訴殿下讓殿下費心了。”
“自然自然,忠義伯請——”白思退側身出了門,看了看廊下那幾位宮中女史,暗暗希望儘早能將這位無德郡主送給女真人,他今年的考績文書上總也是功勞一件。
正廳裡西牆邊,一個身穿鴨蛋青薄紗長褙子的身影背門而立,纖細窈窕,螓首低垂,不知在看長案上的什麼,聽到他們說話也不回頭。
孟建慢慢走了兩步,眼前的少女瘦得像一片葉子,隨風就能吹去,往日弱柳般的嬌怯姿態,只剩下怯弱。
“阿嫺——”孟建有些哽咽,這孩子怎麼瘦成這樣了。
四娘緩緩側過頭來,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爹爹。”
孟建有點恍惚,他有多久沒有看到四娘了?她撞棺明志後被送去了靜華寺清修,兩年多才回到翰林巷,跟着靜華寺出事,他竟再沒見過她。這三年,父女倆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如今琴娘也去了……。琴娘臨終時那麼恨他,定是因爲他沒有照顧好阿嫺。想到在大理寺那人說她受不住刑,讓他給她準備後事,孟建眼中一熱:“阿嫺,你受苦了。”
四娘轉過身來深深跪拜下去:“爹爹,女兒不孝,不能承歡膝下,未能聆聽爹爹教誨就出嫁,連家廟都未拜過——”
孟建一把扶了她起來,落淚道:“你爲國盡忠,和親女真,已光耀我孟家門楣。爹爹少說了那幾句話又有何關係。列祖列宗只會怪我沒能親自給你送嫁。你嫁給四太子後,切記要恪守王妃職責,毋忘我大趙朝廷所託,好生以先祖仁德之說感化規勸他,以造福天下百姓爲己任,方不愧汴京翰林巷孟家之名,也不枉費你在女學讀了那許多聖賢書。”
四娘一時竟疑心眼前的爹爹是不是假爹爹,這場面話一套一套的,好似六娘附體。原先備好的話接不上了,見他一臉真誠,四娘掩面而泣道:“女兒理當謹記爹爹教誨。猶記四月離家去靜華寺前,你特意送了好幾枝桃花給我。託爹爹的福,阿嫺如今真的要嫁人了——”她盈盈雙眸中霧氣濛濛,輕輕拉住他的衣袖角,哽咽道:“卻連一個送嫁的家裡人都沒有。他們——將我從宮門外就塞入馬車裡,我便似一袋米一包炭那樣給賣來了契丹——”
“阿嫺——”孟建一愣,收了淚喃喃地解釋起來:“萬萬不可如此胡思亂想,你是太后娘娘懿旨敕封的大趙郡主,那幾千宗室貴女,縣主幾百個,可是郡主只有十多個,足見你身份尊貴——無人送你來,是因家中連連出事,你母親帶着阿珊,和大伯孃你大嫂她們陪着你婆婆都去了蘇州。府裡只有你二伯二嬸在——”想到自己和二哥嫡庶之誤,孟建嘆了口氣,呂氏不願意送一送阿嫺也實在太過小氣。
“二伯二嬸和大伯、二哥都有送我出京。”四娘珠淚直落:“母親也有送了五車嫁妝給我,可見不到爹爹孃親和弟弟妹妹,阿嫺心裡實在難受——爹爹,爲何連我姨娘都不來送一送我?她是不是病得厲害?那嫁妝裡明明有許多是姨娘一早就替我準備的——”
孟建心中一疼,他這輩子無論遇到何人遇到何事,過了些日子就總只記得那些好的時光好的事情,無論是年少明媚的程氏還是嬌弱海棠般的琴娘,就算是借醉撒潑的阿林和別有用心的王氏,他都只念着在一起時的好,就是知道了自己或許是樑老夫人親出,得不到迴音也不會耿耿於懷,聽四娘這般哭訴,他心裡說不出的悵然,哽咽道:“阿嫺,你還不知道,你姨娘病得厲害,五月裡就去了——”
四娘一個趔趄,死死地拽着孟建的衣袖,嘴脣翕了翕,先前作態落淚極易,此時卻擠不出淚來,心裡慌得厲害,幾乎快沒了心跳。
她在獄中宮中輾轉,雖還收到阮玉郎的消息,卻無人告訴她阮氏殞命一事。從此,在這世上除了她自己,再無一個人愛護她憐惜她了。
孟建扶住她,搖了搖頭:“阿嫺,是爹爹沒能照顧好你姨娘——”手上重得厲害,扯了幾下竟拉不住四娘,看着她跌坐在地上:“阿嫺,快起來說話,給那些女史見了有失體統——”
四娘放聲大哭,抱了他的袖子掩住了臉:“姨娘!可憐姨娘生我養我,多年來爲阿嫺操心。可我都不能送一送姨娘,不能送終,不能爲她守孝,還要被賣給女真人。姨娘在天之靈該多麼難過。我不嫁——爹爹,求你了,讓我爲姨娘守一年孝!你可憐可憐我姨娘,可憐可憐女兒罷——”
孟建不知所措地看看外頭,見無人過問,再用力拉兩下,四娘拼命掙扎着哭道:“孟妧你出來——我知道你在這裡!你恨我就恨我,爲何要害死我姨娘?爲何要逼我孝中和親!我們是一個爹爹生的親姐妹——你出來——”
孟建嚇得趕緊去捂她的嘴:“阿嫺你悲傷過度糊塗了!你姨娘病了兩年藥石無醫,關阿妧什麼事。你和親也是太后的恩旨——”
“爹爹你才糊塗!將我送給女真人蹂-躪,明明是阿妧知會了燕王這麼害我的——”四娘氣得渾身顫抖:“她做賊心虛,不敢出來見我是不是?她心胸狹窄卻要故作大方,明明恨我心悅陳太初,就背地裡搶了陳家的親事。又因阮玉郎殺了蘇昕,害得她嫁不成陳太初,就恨毒了我,藉機陷害我殺了蘇昕,害得我在大理寺獄中受盡折磨——”她舉起十指給孟建看,哭道:“她心裡只有陳太初,卻又利用燕王殿下一片深情,硬將我送去女真和親,殿下也是受她矇蔽的——”
孟建一頭冷汗,兩耳嗡嗡響,廳外卻傳來掌聲。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各位天使的包容。斷更近一週了。
疲憊感揮之不去,房子還在整修之中,暫時住在友人家中。退休生活也不是想象中這麼輕鬆,還有許多工程要做。還好年紀大的人雖然懶惰,也比較有耐心,一件件來。
曾經以爲人生已經一眼能看得到頭,現在又充滿了未知和新鮮,也很有趣。
再次感謝各位。今日留言,紅包獻上。祝我開始新的人生。
任何時候開始新的人生都不晚,任何時候改變都不晚。祝大家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