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緩緩入了廳, 神色自若地看着四娘問道:“我爲何不敢見你?我有什麼可心虛之處?我不願見你, 是因爲厭憎你。我來見你, 是不能任由你賊喊捉賊顛倒黑白矇騙爹爹。”
四娘抖如篩糠, 扯住孟建的衣袖細聲哭道:“爹爹你知道的, 阿妧她素日伶牙俐齒, 誰也說不過她, 她要往我身上潑髒水, 我就只有生受着。爹爹生我養我, 難道不知道女兒是怎樣的人,我是個連只蟲子都怕的人——”
孟建手心手背都是肉,換作幾個月前必然深信四娘, 可這幾個月和九娘同行同歇, 他卻不敢全信了。他扶住四娘,看看九娘,吸了口氣:“阿嫺,爹爹明白你,可阿妧真是個好的, 絕不會冤枉人。你有什麼委屈,和她有什麼誤會, 姐妹兩個當面說開來, 哪有什麼隔夜仇?”
他看了眼正邁入廳裡的陳太初, 握住四孃的手,輕輕搖頭道:“但你說阿妧搶了你和陳家的親事卻是萬萬不對的,三年前魏娘子就相中了阿妧, 給你母親遞了草帖子。當時爹爹因爲要和太尉府結親,高興得好幾夜都睡不着,我記得清清楚楚。陳太初家和你是沒有一絲關係的。你怕是聽什麼人私下傳話,把母舅程家聽成了表叔陳家,生出了這不該有的念頭——”
九娘倒有些意外,看着孟建倒生出幾分欣慰來。
方紹樸揹着藥箱在廊下徘徊了兩步,找了一個看起來面善的女史嘀咕了兩句,見她往內院去了,招手讓宮女搬了張凳子,在門口坐了下來,豎起耳朵大模大樣地聽起了壁角。
陳太初進了廳堂,大步上前,目光似劍,沉聲道:“孟四娘,我陳太初要娶的女子,從來就只有阿妧一人。阿妧何需在意你?你因妒生恨,指使程之才夥同阮玉郎手下意圖擄走九娘,欲將九娘獻給女真四太子。爲了陷九娘於死地,你還給程之才服用了極多的五石散,令他狂性大發,結果卻誤害了蘇昕。程之才都已一一招供,你無可抵賴。”
陳太初看着搖搖欲墜的四娘,聲音冰冷:“蘇昕已是我亡妻,你與我陳太初有殺妻之仇,若非娘娘恩旨朝廷所需,此時此地,我必取你性命。”
四娘如墮冰窖,她早就對陳太初死心了,爲何還會心如刀絞?一遍又一遍,碎了拼湊起來,又粉粉碎,再黏起來,被他輕飄飄幾句又千刀萬剮成了齏粉。
“陳太初——”四娘滿面淚痕地悽然地笑了起來:“好一個有情有義的郎君,你明明眼見着九娘她和燕王就要雙宿雙飛,還做出這般大度的模樣給誰看?你們一個個都虛僞之至!陳太初你殺了我便是,若不是你,我怎會落到這般田地?”她掙脫孟建的手,走近了陳太初,轉頭看向九娘:“還有你,同爲木樨院庶出的小娘子,你如今可心滿意足了?自從翁翁去世,翰林巷就容不下我和姨娘兩個人了。你記在了母親名下做了嫡女,十一郎成了嫡子。你霸住了燕王妃的名分,還霸住陳太初的心,你還不承認?當年在綠綺閣那夜我就料中了你這般不知羞恥要霸着所有好的不放——”
“天下人皆負了你,故天下人皆惡?”九娘打斷了她,搖頭嘆道:“你怨天怨地怨人怨出身和血脈。那你可知道爹爹纔是婆婆所出的孟氏嫡子,只是被阮姨奶奶當年趁碧微堂大火調了包來報復婆婆?你又知不知道阮玉郎其實就是元禧太子唯一的血脈壽春郡王趙珏?還有陳留阮氏乃魏晉至成宗朝的世家大族,也是德宗皇帝元后郭皇后的侄女郭瓏梧的夫家。”
四娘如遭雷擊,怔了片刻,轉身看向孟建:“她方纔說什麼了?爹爹?那二伯纔是——阿嬋她?”孟建垂眸長嘆了一聲,這樣的阿嫺,他從來都沒見過,他愧爲人父。
“你是什麼樣的人,和血脈並無干係。”九娘淡然道:“人只有自甘下賤才會變成賤人。你這些言辭手段,並不會讓我有半分難過。你這幾年來所走的每一步都有的選,只是你從來不選另一條路。”
“我根本沒得選!”四娘心裡亂糟糟的,顫聲道:“是你們逼我的,我只能靠舅舅靠姨娘,我不想嫁給程之才,是你們逼我的。我不想嫁去女真,你們又逼我!我有得選嗎?你說得輕巧,若是我你怎麼選?”她看看陳太初又看向九娘,笑了起來:“是了,我也有得選。妹妹你見過二伯擬的和親制書麼?武德郡主,孟氏所出,賢良淑德,名滿汴京,冊爲宗室女。今允乃誠祈,更敦和好,則邊土寧晏,兵役服息。遂割深慈,爲國大計,築茲外館,聿膺嘉禮,降彼金國四太子。孟氏女可不止我一個人。”
孟建悚然一驚:“阿嫺?”難道她想——
九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施施然轉身走了兩步,在一旁官帽椅上坐了下來,似笑非笑地問道:“那麼孟嫺你是要觸柱還是要懸樑?抑或用頭上銀釵在面上劃上幾道?裝瘋賣傻恐怕是行不通的。想要偷樑換柱讓我去和親總要拿你的命來換。你可豁得出你的性命?”
四娘胸口起伏不定,眼風瞟到陳太初按在身側劍柄上的手,冷笑道:“你這般胸有成竹,無非是仗着燕王殿下待你一片真心。若是殿下知曉你心屬陳太初只是利用他謀取榮華富貴可還會護着你?”
“掌嘴。”門外忽地傳來趙栩冷漠的聲音。九娘起身看向趙栩,趙栩擡手擺了擺,示意她坐下看戲。方紹樸的腦袋在門口閃了閃,被外頭的陳元初一把拽了回去。
孟建一把拉回四娘,匆匆行禮道:“殿下,她因要和親太過惶恐,胡言亂語,請殿下——”
成墨已帶着兩個小黃門輕手輕腳進了廳,走至四娘面前恭謹地微微躬了躬身子:“郡主,小人奉殿下之命,行掌嘴之刑。”
孟建還未回過神,聽見啪啪兩聲,成墨已退開半步,兩個架着四孃的小黃門也隨即推了開來。
趙栩入了廳,面色如水:“我便是這樣護着阿妧的。武德你可要再試試?”
四娘擡了擡手,不敢去摸火辣辣的臉頰,慢慢轉頭看了看身邊手足無措的孟建和沉靜自如的九娘,索性開口道:“你身爲監國攝政的殿下,這般欺辱我一個弱女子,算什麼英雄?”
“你泯滅人性毒如蛇蠍,這會子倒服軟充起弱女子來了?”趙栩淡然道:“你在雪香閣冒充我孃的時候不是很有把握麼。不想被我欺辱,不想和親,那便自己了結了罷。成墨。”
成墨躬身行了一禮,取了一旁案几上的茶盤,彎腰從靴子裡拔出一柄匕首擱在上頭,走到四娘面前:“郡主,請。”
“割喉或剜心都死得快一些,別刺歪了。”趙栩手中紈扇輕輕搖了搖:“完顏亮正好也不太喜歡你這樣子的。你一路奔波,不幸染疾身亡。我大趙只能另選名門閨秀,下降四太子,想來完顏亮也不會太在意。至於你的好舅舅阮玉郎,遠在汴京也顧不上你。你放心,忠義伯會親自送你回京安葬的。”
四娘打了個寒顫,無助地看向孟建,環視廳中,這許多人,似乎個個都盼着她死,也不在意她的生死。她和親或不和親,也完全要挾不到他們。
孟建閉上眼,任由四娘跪倒在他腳下嘶聲痛哭着。他這個爹爹,從來沒看清楚過她。
衆人離開後,空蕩蕩的廳裡響起孟建木然的聲音:“爹爹一早請白大使約了中京大定府幾家最有名的銀樓和匹帛鋪,要給你買一些首飾和好面料,你自己選吧。”
***
黃昏時分的中京大定府,也有了七夕節的熱鬧氛圍,酒樓客棧前各色高臺彩燈點綴街市,不少商家將自家的彩燈都蒙蓋起來,留待七夕夜一鳴驚人。外城大同驛外卻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爲了一睹將要入宮覲皇帝陛下的大趙燕王的風采。
趙栩院子裡的廊下,十多個親衛皆扮成了契丹行商模樣。章叔夜將朴刀用厚布層層包了背在身上,再次檢查了一下稍後要交給副將的千餘禁軍的契丹過關文書,他擡頭看向院子角落裡的高似,大步走過去,抱拳道:“殿下安危,拜託你了。”
高似輕輕點了點頭,見章叔夜轉身要走,低聲道:“千萬護好九娘。”
章叔夜腳下一頓,轉頭笑了笑:“多謝你不吝傳授刀法和箭法給叔夜。”他和陳太初依計護送九娘喬裝打扮走真定府一路騎行回京,另有千餘禁軍作幌子走河間府一路回京,虛虛實實,實實虛虛。陳太初和九娘無懼一路風險,他章叔夜當然也一往無前。
目送年輕人昂首闊步去了,高似默默又退了兩步,隱入角落的昏暗之中,與暮色融爲一體。
屋內成墨躬身行禮回稟道:“殿下要入宮一事,大定府已傳到人盡皆知。”
一身短打的陳太初走到陳元初面前:“大哥,保重。記得給娘多寫幾句話。”他轉至趙栩面前:“有我在,你放心。”
趙栩看了一眼男裝打扮的九娘,笑道:“阿妧交給你,我放心得很。”
陳元初和蘇昉說了幾句惜別的話,約定京中再見。幾個人相偕出了屋子。
趙栩扯了扯脣角:“連方紹樸都如此識趣,還真難得。”
九娘抿脣笑了,她有許多話,原以爲還有機會和趙栩說一說,未料到離別已在眼前。她走到趙栩身前,蹲下身握住他的雙手,擡起頭時滿腹的話卻也只剩下一句:“六哥你多保重,得空給我多寫幾句話。”
趙栩失笑道:“好。昨夜我沒聽完的那些話,你記得以後還要說給我聽。”
九娘想揶揄他兩句,終還是捨不得,只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執手相顧無言良久,趙栩柔聲道:“去罷,我今日就不送你了。”
九娘凝視着他,突然湊身上前在趙栩脣角輕輕一印,紅着臉退了開來:“我在京中等你回來給我插那枝牡丹釵。”
趙栩壓下要拉她入懷裡的念頭,擡手輕輕觸碰了方纔被她柔軟雙脣印過的脣角,微笑道:“吾所願也。”
來日方長,他有信心,不急在這一時。
***
大同驛的六扇黑漆大門敞開,小吏們彎腰撤了門檻,十幾盞宮燈魚貫而出。百姓們轟動起來:“燕王出來了,燕王——”真有萬民空巷之勢。
趙國親王儀仗緩緩出了大門。趙栩令人高卷三面的車簾,端坐於馬車之中,面帶微笑,宛如神祗。
半個時辰後,大同驛的後門悄悄打開,數十騎策馬而出,分作三路,出城而去。
第二日卯正時分,千餘大趙禁軍簇擁着三輛馬車出了中京南門。燕王趙栩和越國公主耶律奧野親自送到城外三十里。大定府百姓議論紛紛,不知他們如此鄭重其事送走的是哪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要近千精兵護送回汴京。
作者有話要說: 注:
今允乃誠祈,更敦和好,則邊土寧晏,兵役服息。這段出自《舊唐書》列傳吐蕃上的和親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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