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曹廣弼以有備之軍衝金兵未成之局,纔在混亂中先發制人搶出一條出路來。等到金兵佔據四壁、部署已定之後,還留在城內的人就沒這麼幸運了。
金兵封鎖道路,城內軍民不戰自亂,一些金兵趁亂下城劫掠,而一些窮途末路的官軍也是趁亂搶掠,城中士民奔走流徙,不知哪裡可以安身,全城無論官民都陷入父子夫婦不能相保的慘境,甚至有的全家一起自縊而死。汴河蔡河堆滿了男女老幼的屍骸,悲慘之情令人不忍睹,哀號之聲令人不忍聞。
華元一六七七年閏十一月三十日,趙桓在金兵脅迫下出城議降。金軍大帳中,宗翰居中,宗望居左,折彥衝居右,趙桓與宰執立於南面,形狀極爲難堪。
折彥衝不忍見他這樣,轉身想走卻被宗望攔住道:“這不是你們漢部的親戚麼?他來請降,你怎麼好不在場?”折彥衝無奈,被迫留在帳中,以金軍南侵三巨頭之一的身份,看着趙桓向宗翰、宗望行臣子之禮。趙桓要向折彥衝行禮時,折彥衝避過不受,宗望道:“你是我大金漢部勃極烈,宋帝來降,怎麼能對你缺了禮數?”強令之受。
這請降的時光,趙桓渾渾噩噩地都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直到出帳後被冷風一吹,心中既然後悔又悲苦,痛心疾首道:“悔不聽种師道言,以致如此!”然而這時才悔過又有何用?兩日後他向金人遞上降表,宗翰宗望看不大懂,交給折彥衝讓他念。折彥衝掃了一眼,只看起首句雲:“臣桓言:背恩致討,遠煩汗馬之勞;請命求哀,敢廢牽羊之禮貌……”只看了這一句便看不下去,更別說讀出來!而宗翰宗望命折彥衝讀這等言語,分明也是有意折辱於他!
這一刻女真豪酋的威風達到了定點,宗翰宗望不但輕視大宋君臣,連折彥衝也不大放在眼裡了。
宗翰宗望收了降表以後,又封大宋府庫,拘收文籍,索要馬匹兵器,宗翰等又逼宋廷割地!這時金軍雖然攻陷汴梁,但兩河的大部分城池還在宋臣手中,金人又迫宋廷頒下割地詔書,通諭兩河,希望兩河州縣能不戰而下!
金軍在大宋府庫中只收到金三百萬錠,銀八百萬錠,絹五千四百萬、緞一千五百萬,其餘國寶、古董不計其數,雖然這個數目已大得駭人聽聞,但勝利者的胃口永遠是不滿足的,何況現在皇帝都捉住了!金兵原也縱掠過幾次,但後來發現讓宋廷官員搜刮民脂民膏比自己派兵搶掠來得更加徹底,因此便獅子大開口,說出一個天文般的數字讓大宋官員去辦。大宋的宰相們爲了應付金軍的索要,增侍郎官二十四員一再搜刮,又分遣官吏搜掘戚里、宗室、內侍、僧道、伎術、倡優之家。
這一下汴梁的士民可遭了大殃了!之前金兵明刀明槍來搶,畢竟只有幾萬人,汴梁太大,金兵沒法到深入到全城每一個角落。但現在宋廷用行政力量來幫金人搜刮金銀,這下可就藏無可藏、避無可避了。就連麒麟樓,也是躲過了金兵的洗劫,擋住了亂軍的衝門,卻避不開朝廷官吏的盤剝。不但溫調羽頭上、手上的首飾,連翠兒鬢邊的銀釵也被搜走了。
“幸好我們密室裡還藏有一些財物。”周小昌嘆道:“兩位放心,等風聲過去,送兩位回漢部的盤川還是夠的。”
靖康二年的這個年,汴梁城中所有的漢人都過得極不是滋味,而女真人奪了這座大都市後則盡情享樂,他們不但對宋朝君臣極盡戲弄之能事,對摺彥衝也日漸無禮,每次大宴會都要把折彥衝叫去,讓大宋羣臣給他磕頭,每個場合裡都要對摺彥衝說一句“大將軍護宋有功,理應受宋人一拜”來挖苦他,挖苦完便鬨堂大笑。一開始還只是宗望、宗翰不尊重摺彥衝,後來連完顏婁室等人也在勝利氣氛的籠罩下開始輕視折彥衝。蒲魯虎安塔海幾次忍耐不住替姑父出頭說話,卻每每被完顏宗室喝罵怒責。
金軍在城中逗留經月,這日金主詔書傳來,要廢趙佶、趙桓父子爲庶人,汴梁軍民都請國相、二太子收回成命,但宗翰宗望哪裡肯理會?於二月初敦促趙桓父子易服,宋廷羣臣聞訊猶如天崩地陷,但武裝既被解除,就只好任人揉捏。
宋帝易服之時,折彥衝也在場,完顏宗族一個後輩子弟笑嘻嘻拿起趙桓脫下來的龍袍作勢就要往折彥衝身上披,但袍子懸在折彥衝肩頭上就是不披上,一邊還作鬼臉,衆人都知道他是把折彥衝當猴子來耍了,無不鬨笑。張邦昌等宋臣跪在地上,面面相覷,卻哪裡笑得出來?
宗望原本也笑,忽然注意到折彥衝原本憤怒的眼神竟完全平靜下來,心中一凜,趕緊跑過去將龍袍奪下,喝道:“胡鬧什麼!”
折彥衝冷冷道:“不是要給我黃袍加身麼?”
宗望哼了一聲道:“小兒輩胡鬧取樂,你何必見怪!”
宗翰也覺得這些日子來玩耍得夠了,這時金軍在中原根基未穩,久留恐有後患,便與宗望計議班師。
一班子宋臣請另立趙氏爲帝,宗望宗翰擔心趙氏仍有號召力,所以不肯,只想在宋人中另選一個來頂這個缺。百官在宗翰的暗示下推來推去,最後把最能順從金人意思的張邦昌推了出來。御使中丞秦檜帶頭反對,冒死上書,請仍立趙氏,卻被宗望一怒軟禁,而秦檜精忠之名也因此更盛。
確立了張邦昌這個傀儡皇帝的地位之後,金軍上下便着手準備北歸。這次除了搜刮得難以計數的財富以外,又拘押了大批文武官員,連同大批的匠人、學生、娼妓一起押解北遷。宗翰等又怕趙氏死灰復燃,所以下令將所有宗室成員包括親王、公主、妃嬪一併帶走。宗室成員聞訊震駭,四散逃入民家。宗望命張邦昌下旨全城捉拿,有敢藏匿趙氏宗室者,連同鄰里一起問斬!
即便如此,仍然有許多士民不顧生死加以包庇。就在這時,歷代皇帝最信任的太監們站了出來!他們爲了討好新主四出指認,終於將無數漏網之魚一一揪出。
大宋是中國歷史上中央集權極不恰當的皇朝,舉凡兵權、財權無不收歸首都,所以中樞一旦癱瘓,四肢便反應不靈。金軍攻陷汴梁後,西路勤王之師聞風潰散,東路趙構的人馬按兵不動,所以金人在汴梁逗留了幾個月竟未受到任何威脅。
華元一六七八年三月,金人準備班師。汴梁的倖存者聞訊都鬆了一口氣。在幾個月裡反反覆覆的騷擾中麒麟樓已經空了,周小昌爲防意外將溫調羽轉移到了附近一個民家。這時聽見風聲稍爲鬆弛,才帶了溫調羽主僕從後門回來。
看着昔日日銷鬥金的汴梁繁華地,變成今日鼠走蟲棲的劫後空寂樓,溫調羽不禁感嘆萬分。
周小昌看看房子內外沒有可疑的動靜,便又從後門出去,拿了些柴米油鹽回來。翠兒取了米便往小廚房做飯,進去沒多久便傳出一聲驚叫。
周小昌溫調羽都趕過來看,原來翠兒纔要燒飯,才扔了兩把柴火進去,便從裡面鑽出一個黑糊糊的人來,嚇得她趕緊逃了出來。
周小昌拔出一把匕首,一步步邁入小廚房,卻見那個黑糊糊的人正縮在牆角里發抖,心道:“原來是個躲難的人。看這身材還是個少年。”便收了匕首對溫調羽道:“溫姑娘,翠姑娘,沒事,看來是個躲兵禍的孩子。”
兩個女人這才走進來,翠兒叫道:“嚇死我了。”溫調羽看那人瑟瑟嗦嗦的十分可憐,嘆道:“在這亂世活着都不容易。他躲在我們這裡也是緣分。周老闆,不如你帶他去洗個澡,翠兒做了飯我們請他一起吃。”
亂世濟人一餐也是因有之義,周小昌便上前道:“這少年,別怕,我們是這房子的屋主,躲兵禍剛剛回來。剛纔溫姑娘的話你聽見了吧?來,我帶你洗澡去。”
那人怯生生擡起頭來,細聲細語道:“金……金人走了麼?”
三人一聽這聲音都咦了一聲,翠兒道:“敢情是個女孩子,怪不得這般瘦弱。”
溫調羽見她是女的,心裡越加可憐她了,走過來道:“小妹妹,金人雖然還沒走,但聽說也快了。現在市面上都靜下來了,應該沒事了。”
那少女咬着嘴脣,忽然哭了起來。
溫調羽是個經歷過苦難的人,心道:“這是個沒受過苦的孩子。”心裡越加可憐她了,也不嫌髒,拉了她的手道:“來,姐姐帶你洗澡去。等飯做好,我們再一起吃。”便拉着那少女出門。
周小昌細心看這少女走路的步伐,對翠兒道:“看來還是個富貴人家的女兒。”
翠兒道:“現在汴梁城裡,王謝堂前燕只怕比尋常百姓家兒女還難受呢!”
周小昌一聽讚道:“溫姑娘是慧口仁心,翠兒姑娘也不愧是跟溫姑娘的,出口成章啊!”
翠兒啐了一聲道:“少在這裡貧嘴,幫忙!”
飯還沒做好,溫調羽先到廚房來道:“翠兒,先燒一點熱水。”
翠兒問:“這是爲何?”
溫調羽道:“那個女孩兒皮嫩,碰不得冷水。”
翠兒不悅道:“還真是個大小姐啊!讓小姐你服侍她還不知足,還嫌冷水熱水!”
溫調羽笑道:“別這麼說,人家只是習慣如此而已。”
翠兒道:“那也等我把飯做好再說!”
周小昌道:“再開一個竈吧,我來打水。溫姑娘的手也提不得水。”
翠兒爲人心細,飯做得也別緻,雖然只有幾根青菜,兩個雞蛋,一些鹽巴,但也被她整成了三菜一湯。這頓飯做了有半個多時辰,那少女還沒梳洗完。直等到飯菜都冷了,溫調羽才帶了那少女出來,對翠兒和周小昌笑道:“來來,你們來看看!咱們麒麟樓飛出一隻鳳凰來了。”
門內便先伸出一雙鞋子來——卻是溫調羽的鞋子,翠兒一看便知道小姐是把衣服借給那少女穿了,心中微感妒忌:“小姐的這雙鞋子可是新鞋子,我以前雖也得過小姐的一些衣服鞋襪,但從來都是舊的。這小妮子倒好,一來就搶了一雙新鞋穿!”
跟着裙搖帶拽,一個少女走了出來,翠兒只看了一眼,呆了一呆,便連妒忌也忘了,爲什麼連妒忌也忘了呢?或許是因爲她內心深處隱隱覺得這少女不是她應該嫉妒的人:“我原本以爲小姐已經是世上最漂亮的人了,天下竟然還有這般絕色。我是地上的泥巴,她是天上的白雲,望得見,比不得!”
周小昌只看了一眼,不敢多看,趕緊幫忙搬板凳道:“來,吃飯,吃飯。”
那少女容顏體態都是極佳的,就是雙頰瘦削,想是最近餓得慌了,但仍然是吃飯不見半顆貝齒,舉箸不失半分法度。翠兒心道:“果然是富貴人家出身,竟然連吃飯也能吃得這般好看。”想起她淪落至此,或許已經舉家喪亡,心中大感憐愛,問道:“小姐,這位姐姐叫什麼?”
溫調羽撫額自嘲道:“瞧我,糊塗的什麼似的!弄了這麼久,竟忘了和她通問名字。”
翠兒笑笑道:“小姐你在人家面前這般失態,要你不是個女的,人家非以爲你是個好女色的孟浪無良子弟不可!”又對那少女道:“這是我們小姐,姓溫,閨名調羽……”說着用筷子在桌上比劃了溫調羽三字,又介紹周小昌和自己道:“這位是周小昌周老闆,我是我們家小姐的丫鬟,叫翠兒。這位姐姐,你叫什麼?”
那少女低着頭道:“別,姐姐別叫我姐姐,我比姐姐小。”
翠兒笑道:“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這位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猶豫了一會道:“我……我叫橘兒。”
“橘兒?”翠兒問:“是小名麼?”
溫調羽用眼神斜了翠兒一聲道:“知道叫橘兒就好,打聽這麼多幹什麼?你有個兄弟要和橘兒妹妹做親麼?”
翠兒一笑,便不多問了。忽然門外一陣喧擾,周小昌、溫調羽和翠兒都擔心起來,橘兒更是臉色大變!
周小昌低聲道:“別怕,或許只是路過。再說我已經上了閂……”
話未畢,便聽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了,腳步聲亂響,顯然是一羣人衝了進來,又有人大聲道:“有人看見她鑽進這裡來了,四處看看!”
周小昌暗暗叫苦,這時變起突然,要從後門走也來不及了,沒一會就聽外邊叫道:“這屋裡果然有人住着!啊!在這裡!”
翠兒才護着溫調羽與橘兒躲入帷幕之後,便有一羣人衝了進來,這羣人不但有汴梁吏役,還有兩個金兵,甚至還有一個太監!
周小昌嘴角的肌肉顫了兩顫,終於咬了咬牙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