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壽走後,折允武呼地猛猛坐倒在椅子上,恨聲道:“嵬名乾順,欺人太甚!”
韓昉上前勸慰道:“太子息怒,當此危殆之時,需戒急戒躁”
安塔海哼了一聲道:“韓大人的意思,難道是要答允他不成?”
韓昉忙道:“韓昉並不是這個意思,不過……若是直截了當地拒絕,恐怕會惹得夏人傾國來攻,我們可斷斷無法五面作戰啊!”
折允武聽見“五面作戰”四字,心中一凜,心想:“不錯!”慢慢冷靜下來,但想到李壽方纔的咄咄逼人,還是忍不住憤懣。
韓昉道:“爲今之計,只有儘量拖延了。”
“拖延?恐怕不成。”郭浩道:“嵬名察哥的性子我知道,他既決定了要東犯,除非我們真滿足了他的胃口,否則絕不會在邊境上空等我們的決定。”
折允武道:“郭大人是說他一定會進軍?”
郭浩嘆道:“恐怕如此。”
韓昉道:“眼下最重要的,還是穩住局面,只要拖到陛下回來,那時便好辦了。什麼割地,什麼和約,都可以當作一張廢紙!”
郭浩道:“怕之怕沒那麼簡單!嵬名仁忠、嵬名察哥是何等人,豈會看到一張紙就罷兵的?再說,我們便割了地,他們也未必會退兵。說不定變本加厲,傾國前來,那時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陳正匯道:“但我們目前確實打不起一場大仗!便是殺了我,戶部也再拿不出錢來了。”
衆人說來說去,都無良法,正紛擾時,侍從來報:“臨夏軍區總參軍李永奇到了。”
劉錡派李永奇進京,這件事折允武、歐陽適以及幾個大臣都知道,聽說他來,折允武臉上微露喜色道:“來得巧了!李參軍久在夏邊,必知夏人虛實!快請進來。”
不片刻,就見一箇中年男子風塵僕僕趕了進來,原來李永奇聽說監國太子在接見李壽,也不顧路上勞累,急忙進行宮來求見。郭浩和李永奇是舊相識,這時卻不好上前來打招呼,兩人只交流了一個眼神,李永奇便上前給折允武行禮。
折允武見他滿臉都是灰土,便命侍從先奉上一杯茶水。李永奇也不辭,先謝了恩,隨手抓起喝了,將杯子胡亂一放,便開門見山道:“太子,聽說夏使李壽已入宮拜見監國,不知……不知他可有放肆無禮?”
折允武嘆了口氣,命侍從將方纔被韓昉摔落在地的那份“國書”交給李永奇。李永奇打開一看,驚道:“這是什麼?”
郭浩便將方纔會見李壽的情景簡略說了,李永奇一聽,當場跪下哭道:“太子!此事萬萬不可答應!這三十九處城寨都是邊疆戰士用血換來的,用血守住的。若是割給了夏人,那……那,那陝西秦鳳便別再想得保!”
韓昉嘆道:“李參軍,這三十九處城寨不容有失,我們都知道。可你一路東來,應該有聽過宗弼、宗翰都已經起兵,趙構又來趁火打劫。若再加上嵬名察哥,恐怕我們難以抵擋。到時候不僅陝西、秦鳳難保,而是整個大漢江山難保了!”
李永奇駭然道:“趙構……宋室也來和我們爲難?”
郭浩哼了一聲道:“他們在邊境大舉調兵,說是說要來援鄰卻敵,其實心裡的算盤,大家不用想也知道!”
李永奇道:“但就算如此,也不能割地!”
陳正匯道:“割地誰也不願。可是李參軍,如今中樞錢糧欠缺,可再打不起一場大仗了。”
李永奇道:“我陝西不要中樞錢糧,就憑本土補給,也要打贏這場仗!”
折允武爲李永奇豪言所動,問:“中樞不幫忙,夏邊將士也能打贏麼?”
李永奇大聲道:“能!”
郭浩眉頭一皺,說道:“李兄,你的心情我們大家都理解,但現在是決斷軍國大計,不能感情用事。太子問的是能不能贏,而不是問你有無決心。”他是西系出身的人,對陝西和夏人的實力深有了解。
李永奇道:“之前中樞也沒派一兵一卒進入河西,可我們也一樣把夏人往回趕!”
“此一時,彼一時!”郭浩道:“陝西、秦鳳兵將能取得如斯戰績,一方面確是將士用命之故,但同時也因爲當時夏人屯大軍於雲內,他們既要防金人,又要防河東,這兩處地方,至少牽制了他們四成的軍力。”
韓昉道:“除此之外,當時我大漢國勢正強,乾順心中畏懼,遇勝不敢窮追不捨,遇敗不敢捲土重來。因爲嵬名乾順有種種顧忌,所以前線士兵便放不開手腳。可以說中樞當時雖無一兵一卒入陝,卻有不助而助之實。但如今嵬名乾順既有欺我之心,則勢必傾國前來再無顧忌。”
陳正匯道:“再者,這兩年夏邊有戰事時渭南也都無事,郭浩大人、虞琪大人調渭南之糧以補渭北秦鳳之缺,忠武軍一部亦隨時準備增援,免去了夏邊將士的後顧之憂。但此番戰事若起,宋室一起舉兵來犯,那時陝西秦鳳便四面受敵,渭南便不能再作爲臨夏諸軍之依靠,甚至需要臨夏諸軍救援,到那時節,劉錡將軍也有把握贏得了這場大戰麼?”
折允武在郭、韓、陳三人說話後盯緊了李永奇,要看他如何回答。
三個大臣這番顧慮說出來,李永奇竟也抵擋不住,他畢竟不是張飛型的猛將,方纔那般激動乃是軍人的常態,這時想起諸般顧慮,內心深處也不得不承認嵬名察哥的軍勢確實強於劉錡所率領的軍勢,想到此處,兩行熱淚流了下來道:“太子,不錯!劉將軍心裡對於能否獨抗夏人,心裡也沒底。不過他來之前要我代他——不!是代臨夏數十萬軍民向太子陳言:秦隴男兒寧可戰死沙場,不願割地求和!”環視了堂上諸公一眼,說道:“太子與諸位相公如何決斷,我們爲將的不敢幹預,不過請太子與諸位相公決斷之前,先想想我們這些邊疆武夫灑在這三十九座城寨上的鮮血和拋在這三十九座城寨上的屍身!”
折允武也是在軍營呆過的人,被李永奇這番話說得熱淚盈眶道:“不錯!不錯!邊疆上每寸土地上都有將士們的屍骨,西北哪個水井邊沒有將士們的熱血!割地之議,不可輕提!”
折允武如此當衆表態,諸大臣一時都不知如何接口,郭浩是帶過兵的,陳正匯年輕時也曾是豪情萬丈的書生,見折允武真情流露都爲之感動,但他們畢竟不是年輕人了,一陣激動過後馬上便恢復理智,想到目前漢廷的困狀都覺單靠熱情無法解決問題。
韓昉道:“太子,眼前的局勢,不容我們意氣用事。”
折允武道:“意氣……這是邊疆將士的軍心士氣!怎麼是意氣!”
一直沒有說話的陳顯和張浩對望一眼,心裡均道:“太子畢竟年輕,幸虧把那李壽趕出去了,否則太子在他面前如此說話,我們再想把場子圓回來也難了。”
歐陽適看了折允武一眼,說道:“事情到了這份上,要想硬對硬,實在不行。若光是西夏一家我們還好對付,但加上宗弼、宗翰,還有隨時都會反咬我們一口的趙宋,我們無論如何抵擋不住!”
折允武聽歐陽適提起宗弼、宗翰、趙宋,心中的豪情登時熄滅了大半,化爲一股無奈道:“那四叔的說法,真要把那三十九處城寨給他們麼?”
李永奇聞言也擡頭盯緊了歐陽適——不但是他,在場所有人幾乎全都注視着歐陽適,歐陽適的修爲可比折允武好多了,全沒半點緊張,不緊不慢道:“之前我們衆大臣不是已與太子議過了麼?萬大事都用一個拖字。所以在給和不給之間,還是有一個拖字!”
折允武道:“但嵬名察哥已然動兵,照那李壽方纔的說法,恐怕也拖不得了。”
歐陽適笑道:“答應不答應的事情,自然是拖不得了。但答應後的事情,卻大有可拖之處。”
折允武不明,直接道:“請四叔賜教。”
歐陽適道:“這三十九處城寨,廣袤千里,要一一交割清楚,就算雙方十分配合,也得經年累月。若我們再從中作梗,怕不要兩三年才交割得完!兩三年下來,漠北的仗早打完了。這等外交交涉的事情,只需找到一個口才便捷的文士便可。以此換得西北安寧,先穩住雲中、河南、趙宋,等大哥一回來,那時收拾西夏,恢復疆土,如拾草芥!”
折允武道:“那……還是要答應割地?”
歐陽適道:“那也只是暫時答應。天下間的地方,有力者得。一切以漠北的大事爲重,只要穩住了中原的局勢,支持得大哥打贏了這場仗,只要大哥一回來,天下大勢便能反轉!”
韓昉也點頭道:“不錯,允夏人割地,只是權宜。借這件事拖得一拖,等陛下凱旋,自有另外一番話說。”
陳正匯嘆了一口氣道:“若無其它善法……怕唯有如此了。”
陳顯什麼也不說,但點頭而已。
韓昉瞥了李永奇一眼道:“李參軍,你以爲如何?”
李永奇心中不樂,但歐陽適既已如此說,自己又無奇策,便不敢強犟,低頭道:“若太子、元帥與諸位相公已然決定,我等無識武夫,不敢反對。”說是不敢反對,那終究是不願贊成。
韓昉目視折允武道:“太子……”
折允武道:“此事是否再問問七叔?”
歐陽適道:“老七的意思也是拖,若他到此,也必是這般主張。”
折允武心想從楊應麒這段時間的“軟弱”行徑看來,多半也會如此妥協,當下咬了咬牙道:“好吧!暫時就這般定了!”
李永奇雖已聽歐陽適等說這等割地乃是暫時,等折彥衝回來還是要奪回來的,但要陝西兵將向夏人棄土示弱,那是比殺了他們還難受!見折允武已經決定,忍不住當庭流淚——這一眶淚水卻全是熱淚!
歐陽適道:“現在既已定計,接下來最關鍵的,便是出任此事的人選。此事不是光彩之事,辦此事的人地位不能太高,所以不能由宰輔來辦。但地位又不能太低,否則夏人會以爲我們是在敷衍他們。武將容易衝動,而此事又需要婉轉,因此也不能用武將來辦。辦此事需要忍辱,又要善於周旋,若辦好了,便能讓西北邊疆在幾年的拉鋸中安穩度過,有利於東部的局勢,若辦砸了,到時候白白丟了疆土不說,還會惹得夏人垂涎而得寸進尺。所以該派哪個人去,這裡頭大有文章。”
韓昉面向折允武,奏道:“臣舉一人,乃燕雲名臣劉彥宗之子,河北西路轉運副使劉萼之兄劉筈,見居禮部,爲人端肅知禮,行止有節,且能因時順勢,又能顧念大局,此事由他去辦,必能成其全功。”
歐陽適點了點頭道:“劉筈這人我見過,很不錯。”
折允武道:“我也見過,確實是個國士。”
歐陽適道:“太子若是同意,不如便用他吧。文書交涉、細節斟酌,則讓韓昉在京畿遙控主持。”
折允武想了想,問其他幾位大臣道:“諸位,可有異議?”
陳顯、張浩對望一眼,一齊道:“臣等無異議。”
陳正匯道:“如此大事,文書發出之前,需先由楊相簽押。”
郭浩點了點頭,韓昉也道:“這是自然。”
折允武心道:“若最後有七叔把一把關,便不怕這事有何不妥了。”當下點頭允了。
韓昉與郭浩便分頭去措辦文書、使節事宜,這件事的拖字是要用在嵬名察哥答應談判之後,之前的動作卻要迅速,免得嵬名察哥不耐煩,到時候陝西進入全面戰爭狀態再要用談判來拖延就遲了。韓昉和郭浩都知道此中關竅,沒多久便辦好了文書,來請折允武簽押。
折允武拿着文書,手不住顫抖,心想:“父皇才走了多久,我便要籤這割地文書麼?等他回來,我有何面目見他。”
歐陽適在旁似乎窺破了他的心思,說道:“太子,並不是割地便是屈辱,這是爲了顧大局。等大哥來了,他也必能體會你此時的苦處,不會怪你的。”
折允武嘆了一口氣,手一揮,簽了押,又蓋了監國印璽。這張文書籤押之後,心中恍若有失,卻不將文書交給韓昉,而是自己收起,說道:“我……再想想。”說着便朝後堂走來。韓昉等在後面連叫“太子”他也當作沒聽見,直奔完顏虎處來。
到了後宮,見完顏虎正在看折允文和林輿下棋,他在簾外張望了一會,心想:“我多大了,遇事還要去問母后不成?”轉頭便走了,一邊走望着天空中的明月發呆。他現在極需一個人商量,卻不知道該找誰。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通往相府的角門,守門的侍衛見到他慌忙下跪見禮,口呼“太子”,折允武這纔回過神來。
折允武猶豫了一下,便過門來尋楊應麒,趙橘兒迎了出來道:“太子來了?怎麼不先通傳一聲。”
折允武問:“七叔的病好些了麼?”
趙橘兒道:“睡到現在還沒起呢。”
折允武哦了一聲,趙橘兒纔要問他有什麼事,折允武猶豫了一會,轉頭又走了。他回到偏殿,只見韓昉還在那裡等着,手一伸,把被他汗水滲溼了的文書遞給了韓昉。韓昉見文書雖有褶皺,但字跡並未走樣,便寬慰了折允武兩句,告辭下去辦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