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子夜,殷姨來了,沈老爺子來了,六大護法來了,神色凝重。
是我夜氏在各地的探子差不多同一時辰來報:
漠北,伽藍寺住持,圓寂,不見頭顱,唯留屍身,牆壁上,是與帝都相國寺同樣的十六血字。
雁南,紅袖閣閣主,溺死,眼珠被人挖去,水池邊,留下的,是同樣的十六血字。
幽州,向南鏢局大鏢頭,吊死,不見右腿,書桌上,留下的,是同樣的十六血字。
欽州,漕幫幫主,死於船上,心臟被人挖取,船舷上,留下的,是同樣的十六血字。
……
我一眼一眼地看下去,心,早已不知,是疼,是驚,還是怒。
沈老爺子道:“是八十八人。”沈老爺子看向我,一字一句,面色沉痛,“小主子,不多不少,是八十八人,整整八十八人。”
是啊,是八十八人,是我夜氏除了世人所知的十莊百寨千堂之外藏在五湖四海的八十八處勢力所在,那些的勢力,向來是不爲外人所知的。
現如今,八十八處勢力,八十八條當家人的人命,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那藏在暗處的對手在向我夜氏下戰書,在以這樣的方式告訴我夜氏,我夜氏縱然行蹤隱秘,卻是沒有他所不知的,我夜氏一切,皆在他掌控之中。
我將手中密報湊近燭火,點燃,看着它被火焰吞噬,慢慢的,化爲灰燼。
焰火中,我眸內的笑意是從未有過的奪目,我一字一句,道:“我夜氏,不枉殺好人,亦不會坐以待斃。”
迴轉身,我的眸光,在六大護法身上一一停留。
六大護法倏然單膝跪地,有志一同,出口的話鏗鏘有力:“請小主子示下,吾等定當唯命是從,爲護我夜氏流盡最後一滴血亦在所不惜。”
我看着他們,點了點頭,緩緩坐下:“都起來說話。”
殷姨看我,問:“小主子,您看……”
我抿了口茶水,問:“都召集得如何了?”
殷姨道:“十莊百寨千堂後人皆已秘密散佈於江南城內外,隨時聽候小主子差遣。”
“傳我加急密令,凡我夜氏婦孺幼童、未成年者、成婚但未有子嗣者,於今夜子時四刻,由沈老爺子率青猿寨一路相護,喬裝而行,去往東海隱居,不得我令,不出東海,違令者,絕不輕饒姑息。”
一衆人,短暫沉默。
我眼望衆人:“有異議?”
“小主子是在做萬全之策,是爲我夜氏得以生生不息,老夫我自是贊成的。”沈老爺子頓了頓,道,“只,可否,老夫留下,這一路上,有白家嫂子照應着,好過老夫。”
殷姨聞言,忙道:“我是決計不離開這江南之地的,小主子身邊少不得人。”
白欽從七大護法中跨出一步,道:“娘,沈老爺子所言極是,小主子身邊不是還有我們七個護法嗎?”
“不行,我不走。”殷姨心意決絕。
我冷笑:“怎麼?大敵當前,你們倒是異議不斷,眼裡可還有我這個主子?”
一衆人,瞬間噤聲。
“一衆婦孺,殷姨留下陪我。”殷姨聞言,忙站在了我身後,我看向沈老爺子,平聲道,“那些人,是我夜氏全部的希望,除了將他們交給你,我纔有安心。”我側頭,“殷姨,煩請你去關照一聲方姨,一路上,那三個孩子,煩他代我多加照應。”
“小主子,您是說,三個小小主子——”沈老爺子倏然頓住了話音,旋即,朝我重重磕首,“小主子但請安心,有我在,定當保三個小小主子無虞。”
我搖頭:“不僅僅是他們三個,還有我夜氏更多的孩兒。”又笑了笑,“而我將此重任託付於沈老爺子你,亦是存了私心,畢竟,若有萬一,我那三個孩子總有人在旁傳授教導。”側眸,看了看七大護法,“據我所知,你們六人裡,小四、小六、小八、小九皆是未成婚、未得子嗣的,都去收拾一番,隨沈老爺子走。”
被點名的四人聞言,異口同聲:“小主子,不——”
我冷聲:“同樣的命令,別再讓我說第三遍。”
沈老爺子與小四、小六、小八、小九頓了頓,朝我三磕首:“小主子請保重,我等遵命。”
我吩咐:“記得,帶上壽藥堂那孩子,他若是不肯去,打昏了他也要帶他去。”
殷姨、方姨、青姨各抱了一個孩子,站在屏風處看我,方姨未語淚先流:“小主子,再看一看小小主子吧。”
我搖頭,對沈老爺子道:“時辰不早了,快去吧,別耽誤了事。”
沈老爺子轉身從殷姨懷裡抱了孩子,低聲道:“我們走。”幾個護法與方姨青姨亦是緊步跟上。
殷姨眸有溼潤,看着白茫茫的雪花裡,幾個人走遠的身影,恨聲道:“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我道:“是的,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殷姨,召集所有留下的族人,於明日辰時,聚集江南第一山莊。”
“是。”殷姨應聲而去。
“白大哥,借你手下的十八修羅親自去山下請一個人來見我。”
白欽問我:“誰?”
我道:“乾昭三萬暗衛首領,暗風。”
“朝廷暗衛?就在山下?”白欽訝然。
我點頭:“是的,就在山下方圓百里。”帝王旨意,一字一句,至今亦是言猶在耳。
白欽更是訝然:“山下方圓百里,都是我佈下的暗哨,即便是隻蟲子,亦是逃不出的,又怎會?”
我笑了笑:“白大哥,須知山外青山樓外樓,何況,所謂暗衛,接受的訓練便是如何做到神鬼不覺。”更何況,燁兒在這青山深處,來來回回那麼多次,還不是來去自如,神鬼不覺?
現如今,三萬暗衛,正好可以爲我所用。
臘月初八傍晚時分飄忽的雪,飄飄灑灑,不曾間歇,及至次日晨,天地茫茫一片的白,好不潔淨無瑕。
宋老照例晨來爲我診脈,診了脈,在一處提筆開着處方。我起身,踱步至軒窗邊,擡眸看向白茫茫的羣巒,依稀地,尚且得見建於青山險峻層巒深處的悲憫亭,悲憫亭上悲憫碑,直指青天,灌雲穿日,爺爺的爺爺說,那是夜氏祖先取青山之石,澆夜氏之血,鑄造而成,碑上拓寫的是我夜氏百條族規。族規百條,說的不過是悲天憫人、救濟蒼生。
悲天憫人?
救濟蒼生?
那麼,誰來,護我夜氏族人?佑我夜氏族人?
“公主千歲,怎是,不見小少爺小小姐?”只聽宋老的聲音道,“往常這個時候,公主千歲總是要親自照料小少爺小小姐。”
我在軒窗邊回頭,看向宋老,問:“宋老,三兒可好?”
宋老怔了怔,旋即,笑:“三兒那孩子何德何能,得公主千歲惦念,自然是好的,照例在京裡伏波宮守着,只盼着公主千歲他日回宮,能有幸伺候於公主千歲身側左右。”
我搖了搖頭:“宋老,三兒離家出走了,是不是?”
宋老強笑:“公主千歲何來此言?”
我踱步過去,隔着圓桌坐下,再道:“在宋老被聖上秘密從京城召來江南的當日,三兒便是離家出走,在宋老到江南青山的次日,西湖邊上的壽藥堂多了一個小夥計。那個小夥計,便是三兒吧。”
“公主千歲,您……”宋老短暫愕然,旋即,竟是鬍子翹了翹,笑道,“終是沒有什麼能瞞過公主千歲的。”
我笑,搖頭:“不,有的事,還得請宋老爲本宮解惑。”
宋老看向我。
我一字一句,問:“三兒,究竟是誰家的孩子?”
宋老默然。
我道:“就在昨晚子時三刻,我夜氏所有婦孺孩童開始悄然撤離這九州大陸。”
宋老看向我,眸中劃過一陣又一陣的驚與訝。
“本宮亦是令人,將三兒帶上。”
宋老終於開口:“小少爺小小姐,亦是在路上?”
我點頭。
宋老愴然,問我:“公主千歲,這又是爲何?”
我道:“爲我夜氏生生不息,千秋萬代。”
宋老道:“但,但,聖上,聖上不是已經下旨,爲夜氏平反,且重建第一山莊,這不是都快修葺好了麼?”
我道:“只是一夜,同樣的時辰,我夜氏,又多了八十八條亡魂。”
宋老手中的筆掉落在地,宋老看向我,是難以置信的表情,許久,喃喃:“不,不會的,再也不會的,聖……聖上他,不是先帝,聖上不是先帝,他那麼在意公主千歲您,不會的……”
我苦笑:“宋老,原來,本宮不曾料錯,你亦是知道的。”原來,知悉舊情的,除了那死去的上官老將軍,還有宋老。
帝王心,海底針,當日,他來朝我道別,說,再也不來見我。
我還能相信,他的心裡,我終究是他最在意,最捨不得傷害的姑姑麼?
他,終究,是身在高位的帝王。
而他的父皇,終究,是十五年前毀我夜氏的那場滔天大火的元兇。
燁兒,告訴姑姑,姑姑是否能夠,再一次的,相信,不是你。
可是,不是你,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