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走近前帳,我的心便是被揪疼一分。映入眼簾的,是那地面上急湍的雨水,被閃電劃過,映出血色的紅豔。心揪疼了,眼睛也是漲漲的澀疼。
莫尋,終是晚了一步麼?
也不管老將軍的擔憂聲了,撩起裙襬,腳步加快,一任暴雨打溼身體,急急的,向前帳奔去。
那佩劍守在帳外之人,正是暗風,瞧見我,有些發愣,卻還是擋住我的去路:“小姐,您不能入內。”
我刷的,抽出暗風腰間佩劍,在老將軍與暗風的措手不及間,架在自己脖子上,冷聲:“讓開!”
暗風訥訥,終是側開身子,我將劍扔給暗風,閃身入內。
“帝姑,你……”帳中端坐上方者,正是我的皇帝侄兒,看見我,神色微凝,眉心輕不可見的劃過一絲皺意。
我盯着那被四五暗探按住,跪於帳中央的人,寬闊的後背上劍傷累累。心,在跟着滴血,一步一步,走過去,卻是笑着對我的皇帝侄兒道:“因着擔心聖上這邊,所以過來看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沒什麼大事,不過是慣常處理軍中之事罷了。沈將軍何在?”我的皇帝侄子聲音冷凝,無波無緒,只是厲眸在劃過我滴水髮絲時,眉心極輕極輕的皺了又皺。
老將軍應聲而入:“微臣在!”
“速帶了帝姑回後帳歇息!”我的皇帝侄子還是要遣走我。
老將軍站在我身後,央求我:“大長公主,請隨微臣回吧。”
我不理,徑自走到那被按壓住的人身邊,腳步停了停,對那四五暗探道:“人都已經被你們五花大綁了,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先且退到一邊去,讓本宮看看。”說着,我便是微微蹲下身子,伸手要擡起那人低垂的臉頰時,耳畔,傳來我那皇帝侄子的聲音:“姑姑,危險——”
卻是來不及了,下一瞬,我便是被原是五花大綁的人給鉗制住。
我的眸內,倒映的,是咫尺之外,我那皇帝侄子怒潮洶涌的冷厲雙眸,啓脣,嗓音是冰冷的極致:“衛忠,朕令你,在朕數到三之前,放開帝姑,朕可饒你全屍。”
“哈哈哈,我衛忠橫豎是一死,死前拉了乾昭朝最矜貴的帝姑陪葬,死而無憾矣!”小十叔笑聲狂放,多麼像及了,那一年,如血殘陽下,父親最後的仰天愴笑。一瞬間,從未有過的恐懼,在我心底無限放大,好似,要將我整個人淹沒。不,小十叔,詩兒一定會保住您的性命,一定!
唯有我知道,小十叔鉗制我的力道,是多麼的輕柔。
我的小十叔,又怎會忍心,將我傷害?
我的皇帝侄子,一字一句,擠出兩個字:“你敢!”
“我衛忠本是亡命之人,有何不敢?”我的小十叔鉗制着我,一步一步,退向帳外,那麼多的人,終是不敢上前半步。
就在小十叔走出軍帳時,我的皇帝侄子冷聲開口:“衛忠,帝姑挨不得雨淋,你先且放了帝姑,朕許你三個承諾。”
“哈哈,看來,我衛忠是押對寶了,帝姑於聖上,當真是重要得緊啊!可惜了,我衛忠,什麼允諾也不要,只要帝姑一人。”我的小十叔說着,便是帶了我,疾奔向茫茫暴雨中,天地間,留下的是我小十叔爽朗的笑聲,“聖上若是真個在意帝姑,可敢兩個時辰後,城西破廟單身赴約?”
城西破廟,蛛網零結,塵土滿屋。
小十叔將我放下,低聲問我:“詩兒,還好麼?”
“我很好。”我藉着閃電的光看去,見小十叔面色蒼白,脣角微青,忙急聲道,“小十叔,您快離開這裡,去匈野,去雲樓,去南蠻,都行。只要別在乾昭。小十叔,不能耽擱了,您快走……”
小十叔的大掌包裹住我的手,溫和的笑着,打斷我的話:“詩兒,別慌,來,聽小十叔說幾句話。”
小十叔引着我,坐在乾草堆上,將我抱在懷裡,輕輕的拍着我的後背,笑道:“詩兒,你小的時候,小十叔也是時常這般的,哄着你午睡,還記得麼?”
我點頭,輕聲道:“詩兒記得的。”
“詩兒,這些年,在那深宮內,你是怎麼走過來的?來,說給小十叔聽聽。”
我心裡盼着小十叔能夠儘快安然離開,自是無法細細說來,只是將這些年之事大致說了一遍。最後,我說:“小十叔,放心罷,報仇雪恨之日,定當不再遙遠。”
小十叔聞言,捧起我的臉,細細的瞧着,嘆道:“詩兒,這些年,苦了你了。”旋即,又道,“只是,詩兒,以後,更是苦了你了。”
“詩兒,要想報此大仇,你只能隱忍,只能委屈。”
“小十叔多想陪你一起承擔,只是,小十叔沒有這個時間了。”
“在小十叔走之前,能遇到詩兒,小十叔亦也是含笑瞑目了。”
我心裡一驚,正要啓脣相問,卻是睡意猛然襲來,模糊的意識裡,是小十叔寬厚的大掌貼在我的後背背心處,綿綿不絕的真氣,從小十叔的掌心朝我體內灌輸而來。
模糊不清的意識深處,是小十叔虛弱的嗓音,在我耳畔久旋:“詩兒,少年帝王待你,不可謂不情重意濃,但是,詩兒,你要記住夜氏祖訓,夜氏的女兒寧稱帝來不爲妃。他日,待大仇得報,定要遠走高飛,遠離皇宮,切記切記!”
待我再醒來時,眼睛還未睜開,我聽見暗風的聲音,就在幾步開外,說:“聖上,衛忠已被亂箭射死。”
小十叔死了!?亂箭射死!?
心頭一陣鑽心的疼痛,方要張口,一股猩甜便是要從喉口冒出。我忙緊緊的咬住牙關,只聽少年帝王的聲音從我頭頂之上傳來,冷厲陰寒:“膽敢劫持帝姑者,死亦難饒,鞭屍三百,再棄屍大漠。”
“不——”我終於能夠出聲,嗓音乾啞,待睜眼,才發現,我在我皇帝侄子懷裡,身上披了他的裘風,還在破廟內,而暗風,站在破廟門檻邊,門檻外,御用親兵手持火把,將破廟照得通紅一片,我掙扎着脫離開帝王的懷抱,踉蹌的,跑向門外,在門檻邊,被帝王給緊緊的拉住。
帝王的聲音,在我耳邊,近在咫尺,又那麼的遙遠:“帝姑,沒事了。”
大雨中,我看到,廟外空地上,滂沱大雨中,那單膝跪地的直挺背影,無數的箭矢,插在後背處,漫地的雨水,漫涌的血紅。
小十叔,最終的最終,您,還是拋下了詩兒,追隨爹爹而去了麼?
小十叔,您不覺得,這對於詩兒,是多麼的殘忍麼?
許久許久,我回頭,望向少年帝王,一字一句:“讓我瞧瞧他。”
“不過是罪不可贖的死人,有何好瞧。”
“讓我瞧瞧他。”我只是堅持,面上,早已沒有悲哀,有的,只是如死水一般的平靜。
帝王終是點頭,接過暗風遞來的傘,一手撐傘,一手擁了我,朝那背影走過去。
燦紅的燈火下,我在小十叔身前停下,那麼多的箭矢,齊插心窩處,血早已從小十叔體內流盡。
我緩緩的,蹲下,取出袖內匕首,鋒利的刃口貼着小十叔的已然冰冷的面容肌膚,慢慢的,剃去那滿面虯髯。
虯髯剃淨,燦亮燈火下,我的小十叔仿若熟睡,那縱然蒼白,依然儒雅俊秀的容顏,依依的,還是當年江南岸的翩然風采。我緊緊的,盯着小十叔脣角那一抹深深的笑痕,永恆凝固的笑痕。
仿或,聽見小十叔的聲音:“詩兒,有你在,小十叔可含笑瞑目了。”
天地間,沒有雷聲,沒有雨聲,久久迴繞耳畔的,只有小十叔的笑聲,狂妄亦撅傲。
許久,我緩緩起身,仰首,看向帝王,淡然啓脣,只有一句:“聖上,死者已矣,請就地好生安葬了罷,也算是,爲了籬落積點陰德罷。”
帝王的厲眸沉默的盯着我,許久,點頭。
我咧脣一笑,開口,想說:“聖上,也該是時辰啓程回京了罷。”
但是,話音未出,喉口腥甜疾涌而上,一張口,便是噴灑而出。
朦朧模糊的視線中,最後的影像裡,是帝王瞬間的失色。
渾噩不清的意識裡,我只聽見那連聲驚呼:“姑姑,您怎麼了?您怎麼了?”
我爲何要來這漠北邊城,爲何要來?如果,我的到來,意味着,我的小十叔必得喪命於此,那麼,我寧可不曾來。如果,我與小十叔的再相見相認,意味着,此後的天人永隔,那麼,我寧可不曾相遇相認。
我很想笑,很想告訴他,我很好,我什麼事都沒有,我只是在笑,命運給我開了一場多麼大的玩笑。我只是在笑,造化當真是,如此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