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篝火還在發出噼裡啪啦的響聲,燒灼着絡繹不絕前來送死的飛蟲,發出一絲絲的焦臭味。
就是這一攤火焰,燭照了酒館門口空曠的地面,照出一間荒野裡煢煢孑立的寒酸酒館。但在路過的旅人眼中,即便是如此破漏的酒館,給心中的慰藉也勝過荒野裡皎潔的月光。
月光固然皎潔,天上窺探而出的月亮卻詭異逼人,顯現出令人震撼的瞳孔狀結構,彷彿夜空裡有一個法天象地的獨眼巨人在注視着大地的一切,冷眼旁觀螻蟻們的愛恨情仇。
這片缺少秩序的地方,恐怕也不曾看到過烏托邦的出現,每個人所考慮的只有明天是否能活下去,還有明天到底要去奪走誰的性命。這種循環構成了環環緊扣的邏輯鏈條,嚴密得幾乎無法撼動。
我此時就站在屋外,在深夜裡站在門口,對着面前冷洌的環境沉默以對。
…………
今晚我破例沒有夢見鬼畜的視頻循環播放,反而夢見了自己身處一個燃燒着的村莊,無數的哀嚎聲此起彼伏,卻看不真切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耳朵聽到劈砍聲、喊殺聲、哭泣聲,我的鼻子聞到硝煙味、鮮血味、野獸味,偏偏眼前一片模糊,只能摸索着往前走着。
很快,我就摸到了一截露在外面的腸子,流出的血水和污物染了一手,卻冰冷得像是不鏽鋼水管。湊近之後,我終於看清了眼前是一個死不瞑目的年輕人,張着嘴淌着鮮血,血跡卻乾涸多時了。
我伸出手想要掩上他的眼睛,兩隻手卻怎麼也不聽使喚,搖搖晃晃找不到目標。
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我的雙手關節都呈詭異的扭曲狀態,本應該圓潤的腕關節處鬆鬆垮垮地像是朽木,滲出了可怖的淤血,手指更是一動都別想動。
我出神了一會兒,對於情況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淡然,於是繼續往前面摸索着,找尋新的座標參照物。
越往前走,這條路上就越來越多死像悽慘的屍體,零零星星地分佈在道邊,唯一的特點,就是傷口都十分新鮮,看上去發生不過幾個小時,還沒有出現腐爛的情況。
等我到一個空曠的廣場時,眼前的迷霧豁然洞開,只見到一個燒紅了的大鐵鍋裡,煮着不計其數的人,層層疊疊卻無法冒頭,只是不停地有手臂向外探出,手指不自然地扭曲着,抓握着,最後兩手空空地墜回鍋裡。
在這尊驚人的大釜邊上,正圍坐着四個身高一丈開外的怪異生物,手腳俱全,五官醜陋,口角流淌着黃綠色的口水,正聚精會神地盯着大釜,時不時提鼻子聞一聞香味,彷彿鍋裡煮着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我拿刀扎,拿槍捅,拿斧頭砍,拿手槍打,都無法撼動這四個癡愚的巨人,傷口只在他們身上存在很短的時間,就被果凍般的肥油所掩蓋,身軀變得更加龐大。
終於,我發現這幾個生物並不能用暴力所摧毀,因爲他們就是暴力的產物,我所打擊的,就是他們喜愛的,我所怒斥的,就是他們所欣喜的。於是我掀起了漫天的黃沙,掩埋了巨人、吞噬了火焰,終於暫時控制住了場面。
但是我知道事情沒有結束,我的努力只能抑制一時的怪物,卻沒有辦法從根上解決一切。我暫時的、自欺欺人的所作所爲,只是獨善其身,不會有兼濟天下的可能。
因此我抓緊時間,想要探入大釜,救出裡面煎熬着的人們。可我看到的,只是一堆彼此枕藉的骷髏,皮肉早就被煮得皮開肉綻,骨肉分離了。但一大鍋白骨外,有幾個小孩子坐在白骨之上,用稚嫩的胳膊奮力搖晃着勉強完整的殘肢。
他們就是用這種方式,來欺騙外面的巨人,以爲這一鍋湯並沒有煮熟,勉強拖延着時間。成年人主動浸泡進了熱湯裡,用脆弱的軀體肩負起後來的希望。
我拿走小孩手中的殘肢,雙眼正對着他們木然的眼睛,從那裡面已經看不出對於生的渴望、對於未來的希冀,他們和死者唯一的區別,大概只有一條時間河流的阻隔了。
小孩子們一陣慌亂,張嘴卻唔理哇啦說不出話來,連忙刨起了白骨堆,使勁翻找着裡面的東西。良久,他們從白骨堆裡找出了一顆栩栩如生的人頭。
那顆人頭髮際線岌岌可危,表情卻怒目而視,保持着臨死前的張牙舞爪。在孩子們手裡,表情才漸漸緩和,五官慢慢活動了起來,從喉嚨裡像是錄音機一樣,機械地發出了最後的話語。
“救救孩子……”
救救孩子?
這些孩子不過是一些終將死去的亡魂罷了,我所拯救的越多,未來岔路里走失的也會越多。仇恨會慢慢發芽,野蠻會無故滋長,最終開出的惡之花,在他們長開的眉眼上,只會帶上癡愚巨人的痕跡。
這樣的孩子,也值得拯救嗎?
在這樣的鐵屋子裡,真的有必要驚醒這些本該踏踏實實悶死的人,給他們以臨終的恐懼嗎?即便我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爲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這樣對得起他們嗎!
一種深沉的悲哀籠罩了我,我伸出的手也停在了半空,猶豫着不敢碰觸這些抱膝而坐的孩子們。
忽然,那個人頭滾動了起來,像是活物般左右搖晃,在大釜裡來來回回,不肯安歇,嘴裡嚷着機械的話語。
“救救孩子……”
“救救孩子……”
“救救孩子……”
我看了看自己,這樣的環境裡,我除了能夠自由行動,自由說話,又如何有辦法伸出有利的手撫平傷痕,或者睜開眼洞察這個世界的混沌?
我一回頭,看到了一間燃燒着熊熊火焰的建築,正從裡到外被火舌卷透,木材的崩裂和建築的垮塌聲此起彼伏,煙塵沖天而起,形成了一道孤注一擲的狼煙。
在這場大火之中,我看到了熟悉的門臉和大廳,熟悉的身影和裝設。這棟建築,彷彿是許久未見的礦石鎮上,達特老闆那棟遮風避雨的無名小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