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此地不宜久留。”剎瓔苦笑說,“若是沒有你來,我可能就會在這裡被剔除記憶了,怕是真是沒法再見了。”

我得意地笑起來,用手勾住他的脖子 。把他遮住臉面的披風一拉,露出他尖瘦的下巴。白皙的皮膚在暗黑迷離的環境之中顯得更加蒼白誘人,強忍住很久沒親近的衝動,笑道:“對,誰叫我是你最愛的。”

如果他是陳又然,早一巴掌上來怪叫:“滾蛋!噁心死了!誰最愛的是你!”

可他是剎瓔,那個溫柔的剎瓔。一低垂眉頭,便可以讓整個世界都佈滿碎瓣桃花。我被這個摸樣迷了那麼久。

我們走出去的時候,依然是看見那千萬的鬼向冥界的深處涌入。我們彷彿逆流的魚,被一個一個人撞擊着,我們牽着彼此的手一直沒有放開。

他的手溫熱。明明已經沒有了人的身體,卻還是能感覺得到。

大約是心情放鬆,來了聊天的興致。我說:“還記得你初來人界沒了記憶,我給你取的名字嗎?”

他淡淡一笑:“傾君麼。”

“是!”我握緊了他一點手,“你不覺得這個名字也很配你?”

他搖頭:“擔當不起。”

我說:“老子不管,以後我們在人界生活,你就忘記你那個天煞的名字。剎瓔是魔王,而傾君是你在人界的名字。”

他有些詫異:“在人界生活?”

我說:“你不喜歡麼。”

他握緊了我的手,停下了腳步:“喜歡。但是不現實。不過和你在一起,在哪裡都是無所謂的。”

我笑起來:“你知道麼,我剛纔看見了雪茹。”

“哦?”

“她不恨我們了。”我往他身上靠了靠,“真好。感覺一下輕鬆了,若不是有她,我還找不到你。”

我們已經走到了冥界的門口。卻聽見身後的人道:“兩位留步!”

我們齊齊轉頭,看見身後一個小鬼。據摟着背,滿臉皺紋。我們很莫名,轉過身去。他道:“兩位定是魔王殿下,和煉獄王殿下吧。”

我心道真是太久沒人叫我這個名字,連我自己也差不多忘記了。剎瓔點點頭,他說:“那便是了,我知道你們來的緣由。冥王讓我帶話給你們。”

我們倆都一愣,互相看看。

沒道理啊,我只是來接他,沒必要連冥王都驚動了不是?

“他說,聽聞魔界的秩序現下很亂,各種魔物傾巢出動來到人界大肆破壞,他不希望平衡被打亂這樣的事情發生。如果需要幫助,他會祝你們一臂之力。”

剎瓔對他道:“代我謝謝你們的王。”

小鬼一蹦一跳地走了,很快隱沒在人羣之中。

我和剎瓔對望:“魔王面子好大,連冥王這種大人物都賣你面子,都說出了這樣的話,看來他還是支持你的嘛。”

剎瓔搖搖頭:“我們依然戰勝不了魔後。”

我把手在他面前搖了搖:“我法力恢復了。”

他微微一愣,轉而看我的臉,一臉難以置信。我說:“不論你相信與否,我就是這樣啦,如果你一輩子恢復不了,沒事兒,我罩你。”我還拍拍他的肩,笑得呲牙裂嘴的。

“你說的。”他輕笑。

“那是。”我說,“你就是個廢人又怎樣,我養着你。”

他抿了抿嘴,我以爲我說了傷到他的話,連忙拉住他道:“啊,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他微微一笑,“只是覺得好感動。”

攜手走出冥界的大門,似乎早有安排那樣。看見面前不斷擴大的白色光暈。那定是通往人界的路,我們義無反顧,儘管知道前途意外的艱險。

看不見的危險,猶如觸手撫摸你的背脊,抓住你的臂膀,讓你不得動彈。但是若是身邊有人,便不覺得困難。

我一直這樣覺得,很久很久以後,都這樣覺得。

我們都懊惱那日的衝動,但是也驚訝之後變得更加如膠似漆。更加親密無間。

我覺得身體忽然一重,然後失去了知覺。

待我醒來之時,看見蒼白的天花板。側過臉,看見一旁打瞌睡的陳又然。明白我順利回來了。他的手撐着腦袋,一點一點地似乎十分疲倦。但是很快就醒了過來。

我笑吟吟坐在牀頭,他顯然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很快,他便跑到我面前,扶住我的額頭:“小祖宗,你還真去鬼門關走了一遭,怎麼樣,好玩不?”

我甩開他的手,到處看:“剎瓔呢。”

陳又然臉挎了一下:“你醒了不知道找我,就知道找你小情人。你們就相處了這些時間,就好得不得了了呀?”

我說:“行行行,然哥哥我這段時間想死你了行麼?”

他撇撇嘴:“他醒了不知道多少時候了。餓極了在廚房,剎璃給他做東西吃呢。”

我穿了鞋子下了牀,覺得自己身體非常輕盈,跳動了兩下。迅速出了門,果然到了院中便聞到了味道,在廚房門口張望去,看見廚房裡兩個躍動的人影。我倚着門上看了一會,兩個同樣高瘦的人影,只是剎璃穿着普通的粗布衣,剎瓔一身全黑。

其樂融融的摸樣,心中不會有嫉火,只有滿滿的幸福。“若是永遠如此便好。”雖然是個奢望,卻在此刻如此真實。伴隨着飯菜的香氣,伴隨着兩人不時的低語。很快,兩人便發現了靠在門上的我。

好像一瞬間有些尷尬,都離彼此遠了一點。我連忙說:“沒事,你,你們在做飯?”一想問了個極白癡的問題,也只能無奈撓撓自己的頭。

“從冥界回來,莫名就覺得肚子餓。”剎瓔無奈笑了笑。

我們手忙腳亂做了飯菜,然後一桌子人其樂融融地開始吃起飯來。給剎瓔說了關於最近發生的事,說起那一晚長安的血亂,而且瑰簫對人界做的種種劣行。

歡快的飯最後有些沉重起來,我們最後只能用四字總結。

事不宜遲。

萬萬不可再拖了。

上次被從魔界,因爲莫名的搭救(大約是我猜的,是靡絡)而回來,不知道魔後怎樣了。但我肯定她沒有死,人界的跡象一直沒有好轉,那就是她一直存在的證明。

用筷子敲着碗邊,沉默地想着辦法。

剎瓔忽然說:“我倒是有個辦法。”他轉向我,“去找我們的父皇,我相信,他還活着。”

剎瓔的話我不知道自己該相信幾分。猶記得那時候覺得,剎池早就應該死了,轉世了。如果他不死,那魔後的種種行爲,應該會去阻止吧。

但是剎瓔卻說,我要去找我的父皇,他一定沒有死,這樣的根據到底是從何而來?

我沒有細問,潛意識裡覺得應該相信他。

秋日薄涼。

涼到我都有些受涼。連打幾個噴嚏,蹭蹭鼻子繼續收拾東西。門卻一下被打開。我愣了一下,連續咳嗽了很多聲。卻聽見他奪門而入時候的那一聲大叫。

剎瓔說話細聲細氣的,第一次聽見他激動的聲音。

“小卿!我的法術恢復了!”

幾乎一瞬間,我就開始劇烈咳嗽起來。扶住牀沿用力地咳着。很快感覺到自己被抱緊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喘着氣。還在低聲罵道:“你小子進來就不知道敲下門麼……”

“對不起,我不知道會嚇到你。”他的手扶住我的肩膀,環在懷中。我往他的胸上蹭了蹭,嗓子還是止不住的癢,“咳……沒事……”

“你……”他摸了摸我的額頭,“感冒了嗎?”

“沒什麼。”我擡起頭,“你剛說什麼?”

他伸出手來,上面出現一團水,旋轉成了一個水球,“你看,我的法力恢復了。”

我騰地從他懷裡出來:“還真是!”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狂喜道,“太好了!這樣我們就無敵了啊!”

“得快些找到父皇。”他摸摸我的頭,“但是現下,你的身體真的沒事麼。”

我趕緊搖頭,他把我抱得更加緊了一些。墨黑的長髮纏繞住我的頭髮,他尖細的下巴擱在我的頭上,我聞着他身上芬芳的氣味。覺得頭昏昏沉沉。

他輕輕撫摸我的背脊。

好像剛纔的喜悅煙消雲散,即使是恢復法力這樣的事,也沒有彼此依靠着睡去這樣的事情來得重要,我想大約是我們真正都變了。在漫漫的人生中,好像失去彼此纔是最難過的事情。

……

三日後我們出發。剎瓔說,老魔王退位後,應該是住在天界和人界交界的地方。我第一次聽說有這樣的地方,就像魔界和人界的交界處是炎瀆山一樣。他說,那是很重要的機密,並沒有什麼人會真正到那邊。

我還拖着大鼻涕,裹着比平日厚的衣服。陳又然看着我的樣子,對我輕輕嘖嘖道:“你看你,身體不好早說啊……”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道,如果斐似雪在這裡我會有那麼慘麼!

但是想想還是閉口不說,走了一段路,剎瓔來看我:“好些了麼。”

“沒你想那麼弱啊。”我擦了擦鼻子,“傷風而已。”

他在我旁邊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走在我的前頭,似乎是不願意在他們面前讓人覺得我很弱。

這纔是我想要的感覺,日子越久,我們的默契越多。

我們到達那邊的時候,已經是傍晚,眼前是一片孔雀綠色的湖,像一塊寶石那樣,在餘暉之中散發着黃金色和綠色的光芒交錯而現,盛大華美。

剎瓔輕呼一口氣,說道:“我們潛過去。從水下。”

說罷,他在手中聚起一個水球,左手一揮,球分成了三份,落到我們各自的頭頂,水球破掉,從上面緩緩流淌下了水包圍住我,猶如住進了母體之內。卻絲毫沒有異樣的感覺。

水球之外,剎瓔已經向水淌去。我們紛紛都跟了上去。水整個浸沒我之後,被隔離在球體之外。這樣的感覺異常奇妙,看着外面的世界,很快都變成了水的碧藍色。

我可以看見不遠處的剎瓔。他在前面控制着後面的球,我們無需動作,就彷彿順流去了一個未知的世界。慢慢逐漸的,我們便被黑暗吞沒。

濃墨一樣的黑暗四散,捲走最後的一絲光。我連路也看不見,恐懼自然而然彌散開來。

鼻子中聞到了鹹溼的氣味,焦躁騰昇而起。而不是剛纔看着碧藍色水時候的心情舒暢。

“小卿?”

腦中有人喊我,是剎瓔。他又用那種直接和人內心對話的能力,我咬了咬嘴脣,集中精力道:“在。”

“害怕嗎?”

“你專心些!還有空關心起我?”我惱道。

“別怕。”他似乎沒聽見我的話,“有我在。黑暗不久便過去了。”

一句話,我愣住了,他之後也沒有再說什麼。我聽見心撲通直跳,只是一句話,就把我打回情竇初開的小孩。也只有他能做到。

總是這樣漫不經心的,溫柔的,無時不刻的話語。卻對我意外的有可怕的後果。咽咽口水,想着亂七八糟的事,眼前卻忽然一亮。

光芒萬丈,我都差點覺得自己要瞎掉。才發現是眼前的白光。然後我們越升越高,到了水面之上的地方。

水面之上,那個水球便破了。我們都泡在了水裡,下半身的衣服溼掉了。都趴在岸邊。我仰頭打量着眼前的地方,眼前兩棵蒼天大樹。下面一條悠長的道彷彿沒有盡頭。天空一點沒有云,是白茫茫的一片。

大樹似乎是在鎮守,又像是在迎接。悠悠古木,盤根錯節,一種撲面而來的壓抑。

剎瓔拍了拍身上,說道:“歷代魔王就在這裡,還有天界各種退下的神明仙人,他們有各自的領地。走,我們直接去找父皇。”

剎璃忽然叫住了剎瓔:“哥。”

剎瓔回頭看他,他皺着眉頭,許久才道:“……父皇真的還在嗎。”

“也許。”剎瓔說。

“但是我就算離得那麼近,依然感覺不到他的氣息。”剎璃說,“……我……”

我走去拍拍他的肩膀:“只有進去再說,是不是還在,我們總得去確認。”

他想了想,點點頭。握緊拳頭,手把遮住臉面的披風拉下了一些,露出尖瘦的下巴,他垂下眼去:“走吧。”

我看了一眼剎瓔,他點點頭,我們便出發向着那條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