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支迎親的隊伍。
新郎穿着黑紅二色的華服,坐在車前,顧盼得意,後面的隨從也都身着點綴着紅色的黑衣,走路都帶風。
後面吹拉彈打的樂隊,走一里路就演奏一段,遇到人多的地方,也演奏一段,吸引了一羣看熱鬧的人跟着,大人小孩聚集了幾十上百人。
谷小白和小蛾子跟在車隊後面,等到樂隊演奏了四次之後,就來到了一座村子。
村子不大,中央道路盡頭有一間大宅,大宅之前,也早就已經張燈結綵,許多人在外面等待了,還請了樂隊在門外演奏,距離很遠就聽到吹吹打打的聲音,附近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大圈。
這顯然是兩個大戶人家的結親,幫閒的人,看熱鬧的人,能數出來幾百個,比當初谷小白在集上見到的還多。
進了村子,新郎車後的樂師,就搖頭晃腦地吹奏了起來。
似乎要和新郎的樂師爭勝一般,女方的樂師也不甘示弱,一聲招呼,就操起了傢伙。
新郎的車在大宅外停下,兩方的樂師對着使勁。
你吹簫,我就擊築,你敲鼓,我就擊鐃,你吹個炫技花音,我就來段不喘氣的長音,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等到一曲即將終了,兩邊的樂師看起來也要累了,新郎鬆了一口氣,可算是結束了。
所有的新郎上門迎親,肯定都是心裡又緊張又開心的。
就在新浪覺得塵埃落定,不會再橫生枝節,喜滋滋地要上門迎親時,就聽到了“嗚”一聲長音,從旁邊不遠處傳來。
然後“嗚哩哩↗嗚哩哩↗嗚哩哩↗嗚哩哩↗……”的三吐音響了起來。
小白大將軍,從斜刺裡殺了出來。
谷小白做的這根笛子,是一根E調長笛,屬於中音笛,在谷小白的氣息和笛膜共振的加持之下,一瞬間力壓羣雄。
什麼簫,什麼笙,一個能打的都沒有,全部被這笛聲踩在了腳下。
極具穿透力的笛聲,像是一把利刃,切開了那喜慶的氣氛,將一縷肅殺注入其中。
“譁”一聲,所有的人都下意識地轉過頭來,看着谷小白。
樂師們也轉過頭來,不過這些樂師,十個裡倒有六個是瞽者,眼睛看不到,只能側着腦袋聽。
谷小白眼簾低垂,看也不看衆人一眼,身體一伏一起,如泣如訴的指顫音,瞬間就炸滿了全場。
幾乎所有的人,都覺得自己的頭皮發麻,背上發癢,身上每一根汗毛似乎都豎了起來。
隨後,笛聲低沉下來,風聲吹動樹梢,哀婉的笛音,在其中穿梭繚繞,除了呼吸聲和風聲,現場就只剩下谷小白笛子的聲音。
幾個下行的樂句之後,谷小白又是身體一顫,雙手一沉,氣沉丹田的氣震音,讓音色顫動宛若抽泣,營造出更加哀婉的氣氛。
再然後,略停兩息,下行的曲調再次響起,顫動的音色之後,弱吹的高音細若遊絲,繚繞耳邊。
把人的心都揉碎了。
上一次,谷小白吹這首《秦川情》,吹得是殺氣凜然,霸氣絕倫。
但今天,卻只剩下了一腔哀傷,令人肝腸斷。
半曲過後,在場的人,有一個算一個,淚都下來了。
不知道誰突然開始抽泣起來,這可算是帶了一個壞頭,本來喜慶萬分的現場,突然之間悲聲一片。
現代人的感情閾值很高,所以音樂的感情來得向來熱烈,曲調和技法,也遠比這些樂師們所演奏的音樂要激烈先進得多。
這種音樂,這種技法,這個年代,誰聽過?誰見過?
從沒見過的樂器,從沒聽過的音樂,如泣如訴的笛聲之中,谷小白已經掌握了全場的氣氛。
即便沒有本體的顏值,即便沒有擴音設備,但只要這顆大腦,這個靈魂還在,谷小白就還是谷小白。
一把樂器在手,他就是舞臺上無所不能的神!
就算是沒有舞臺,也沒穿內褲也一樣!
突然間,一聲嚎哭聲,從院內傳來,卻是出嫁女的母親,再也忍受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唉……你別哭了,別哭了……仲兔,你去外面看看,誰在吹這種哀曲兒,給我打一頓趕走!”卻是這位嫁女的老丈人不爽了,大聲道。
就看到院子裡,一名青年帶着幾名氣勢洶洶的隨從衝了出來。
看來,這位青年就是所謂的仲兔。
“小白哥哥!”小蛾子本來一直瞪大兩眼看着谷小白,兩隻眼睛裡星光閃閃,滿臉崇拜之色。
這會兒卻嚇得面色大變,使勁拽住了谷小白的衣角。
從小到大,谷小白已經不知道看過多少人崇拜的眼神,不知道爲什麼,看到小蛾子那崇拜的眼神,往日裡什麼都能淡然處之的谷小白,卻覺得有些得意。
小白哥哥我厲害吧。
我給你玩點兒更炫的!
他目光瞥了一眼那衝出來,氣勢洶洶的大漢,對小蛾子眨眨眼,一點也不見慌亂。
不就是作死嘛,怕啥!
大不了再被打一頓!
那氣勢洶洶的仲兔,眼看就要殺到谷小白的面前,就在此時,谷小白口中的笛音一變。
一曲《秦川情》已經吹到了中段,谷小白突然搖頭晃腦地吹了起來。
悲慼的笛音,變成了歡快的曲調,讓人情不自禁跟着搖動。
本來滿臉怒容的仲兔,一隻大手剛剛伸出來,突然身體一抽一抽的,伸過來的大手,就變成打拍子了。
鼓着眼泡的瞽樂師們,對音樂更加敏感,此時一個個跟着樂曲的節奏點着頭,像是一羣在海灘上曬着太陽蹦迪的海龜。
旁邊看熱鬧的村民們,已經扯着手跳起來了。
就連拉馬車的那匹馬,都踩着節拍尥蹶子晃耳朵,差點把旁邊的一名隨從踹出去。
仲兔聽着那歡快的曲調,滿意地點點頭,這纔像話嘛!
轉身就打算回去覆命了。
看仲兔要走了,谷小白的口中,節奏一變,突然又是一個長音吹出來,就像是一盆涼水潑下,歡快的情緒瞬間變成了哀怨。
仲兔面色一變,頓住腳,想要回身,曲調的節奏瞬間又加快,谷小白又搖頭晃腦起來。
剛纔那盆涼水,瞬間就被煮沸了。
仲兔發現自己的腳也忍不住了,它想跳舞!
但它想得美,谷小白的曲調又變,又是一盆涼水潑下。
有時候,節奏其實比曲調更容易影響人的心情。
把一首沉痛緩慢的哀樂,加速三倍,就能讓人開心地飛起來。
把一首舞曲放慢三倍,就能讓人心情比周一上班還沉重。
谷小白口中的曲調沒變,但是節奏卻是變幻莫測,一會快一會慢,如是來回三五次,仲兔真要哭了。
“這位樂師,您到底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
谷小白停住了,把竹笛收在袖中,擡起頭。
既然你誠心誠意的問了,那我就回答你。
“我們兄妹多日困頓,只是想要以一曲笛曲,換一口飯吃。”
“就這樣?”仲兔瞪眼,你就是爲了討口飯,就把我們弄得一會哭一會笑?
今天我妹妹結婚哎大哥!
“來人,給這位樂師拿些吃食來!”仲兔轉身吩咐道。
今天別的沒有,準備的食物卻多,畢竟幫閒的多。
後面,小蛾子拽了拽谷小白的衣服。
“順便再來點瓜果。”
小蛾子又拽了拽谷小白的衣服。
“最好再來兩隻烤雞。”
小蛾子終於沒拽衣服了。
仲兔悲憤地嘆口氣:“……好!”
我這是遇到強盜了嗎我?
(注:其實笙的音量也挺大,但那是現代笙,古代的笙應該沒那麼大音量。不然也不會有百人吹竽,濫竽充數的典故了,竽和笙是差不多的樂器,竽更大一點。
再注:古人的情感閾值到底是高還是低呢?長期的苦難生活會讓人麻木,但是他們也沒有經受過現在各種信息爆炸,各種藝術的衝擊,所以……面對藝術感染力時,應該還是比現在的閾值低的吧。譬如“三月不知肉味”、“餘音繞樑、三日不絕”這種形容,現在是不太可能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