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章 榮民(二)

幾天之後,張賢便接到了參謀本部的通知,要求他回去上班。對於這個消息,張賢又是驚喜,又是憂慮。驚喜的事,看來,這一場沒影的風波終於要平息了,他又將重新恢復他原來的身份,再一次回到國防部裡去當他的高參;憂慮的卻是,自己如果真得要上班去了,那麼這家剛剛正常運轉的修車行怎麼辦呢?別的事情他可以請人來做,但是錢財的出與進卻不能假手他人的。

在張賢有些左右爲難之際,熊三娃卻是自告奮勇着對着張賢道:“哥呀,你就放心地去上班吧,我已經考慮過了,我不想再當兵了,準備退伍當榮民!”

張賢愣了一下,問道:“三娃,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熊三娃卻對着他一笑,反問着他道:“哥呀,難道我還能當一輩子的兵嗎?呵呵,現在我的軍銜是中校,這對於我這個又沒有上過學,又不會鑽營的人來說,已經是到了頭,這當然也是你的提拔!如今我們國軍正在搞裁軍,象我這樣又不領兵,又沒有技能的人,肯定是要被裁掉的,與其到那個時候去退輔會報道,看他們的臉色行事,還不如我現在就退下來,專心地來幫你把這家修車行經營好,你說是不?”

張賢思忖了一下,覺得熊三娃的話的確說得不錯,看這個樣子,兩岸在短時期內是打不起來了,雖然蔣介石還是一直在提反攻大陸的事情,口號也喊得響亮,但是因爲有一個與美國的協防條約的存在,就算是國軍準備要打過海峽去,也必須要報之美國人同意,如果一旦自主行動,那麼就等於是自行地廢除了那個條約。失去了美國的庇護,顯然對於臺灣方面來說是得不償失的事情,誰也無法預料得到反攻大陸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也許能夠成功,也許最終還是功虧一簣。而美國人此時的政策卻是不允許臺灣找麻煩的,他們的重點還是在歐洲,他們覺得他們最大的敵人還是蘇聯,而非此時已經與蘇聯分道揚鑣的中國大陸了。這是沒有仗可打的情況,當兵的人自然要被棄之於外的;就算是有仗可打,又有哪一個兵真得願意去上戰場呢?如果是年青的時候,他和熊三娃或許還可以熱血沸騰地去衝一衝,但是如今他們已然四十多歲,年近半百,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就是他們想去打仗,哪裡還有能力再上得動戰場呢?

張賢最終同意了熊三娃的決定,他同時也不無感慨地道:“三娃呀,你也就是走退一步,我也想呀,可能過不久之後,我也應該退了!”

熊三娃愣了一下,馬上搖着頭道:“哥呀,你不要這麼想,你跟我不一樣,雖然現在你是在參謀本部裡掛個名,沒有什麼實權,但是你的身份和資歷還是擺在那裡的,在軍隊的這些將領之中,沒有人比你再年輕,也許忍一忍,再過兩年,你又會被重用的!”

張賢卻是苦笑了一聲,還是搖了搖頭,對着他道:“連胡長官都被趕出了軍隊,還有誰會在乎我呢?呵呵,再說,這麼多年來的當兵生涯,我也早就厭倦了,正象你剛纔說得那樣,我不能這一輩子總披着這身軍裝吧?呵呵,你知道嗎?這半年來我才發現,當一個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卻原來是這麼得美好,沒有官場上的爾虞我詐,也沒有上層社會的口是心非,更沒有爲了爭權奪利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打壓和排擠,這日子過得真得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了,那就是‘舒坦’!要不是因爲你秀秀姐的這個傷花銷太大,我肯定想都不想,再不去參謀本部上班了!”

聽着張賢出自心裡的話,熊三娃也默然了起來,他能夠感受得到張賢的苦澀與無奈。

※※※

雖然張賢被從陳飛的案子裡洗清了出來,但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對陳飛還是有着很多的憐憫。孟處長被停職查辦,陳飛的案子按照正常的程序,最終歸由韓奇來負責。當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張賢不由得又有些心動了起來。

回到參謀本部上班,手頭上本來就沒有多少工作的張賢,此時也因爲被審查的緣故,他的那份工作早就交給了別人,便是回到了參謀部,上面也沒有作出另行的安排,這令他有些坐臥不安,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陳飛的老婆再一次在熊三娃的帶領之下,出現在了張賢的面前,這個女人已然憔悴不堪,與七年前相比,面容顯然也老了許多,張賢知道陳飛的岳父已經去世,這個女人失去了靠山之後,陳飛成了她最後的寄託,而如此陳飛的入獄,也就是令她將這最後的一絲寄託也給毀滅了,她的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恍惚。

這一次,雖然這個女人沒有再帶着孩子,卻依然以淚洗臉地跪下來苦求張賢,同時也爲前些時因爲陳飛的這個案子,把張賢牽連進去感到內疚,向張賢致着歉。不管張賢如何解釋自己無能爲力的時候,這個女人就是不走,這讓張賢趕也不是,留也不是,最終只得向他保證自己一定會盡全力來營救陳飛,希望陳飛不被判死刑。聽到了這個保證,這個女人才感激萬分地離去。

在將陳飛的老婆打發走之後,看到熊三娃準備躲開的時候,張賢就知道一定又是熊三娃出的主意。追問之下,熊三娃只得如實相告,他也是被老婆翟敏若逼得沒有辦法,所以纔想到了這麼一招,他當然知道這個案子已經歸韓奇來處理了,按他的想法,也只有張賢出頭去向韓奇求情,或許讓陳飛還有迴旋的餘地,不至於被處死。

聽着熊三娃的解釋,張賢又是氣又是恨,卻又不能過多的埋怨,只能指着他的鼻子罵道:“熊三娃呀熊三娃!你小子如今有了老婆,就沒了主意是吧?光顧聽老婆的話,倒是真得把我這個作大哥的豁將出去了,是不是?”

熊三娃一臉得苦態,沮喪萬分,但是,還是十分痛惜地道:“哥呀,你罵吧,我知道自己不對,但是我也是可憐他們家呀!陳飛有三個孩子,老大剛剛上中學,最小的才四歲,他們家比我還要困難,如果陳飛真得被判死刑,你讓他一家人怎麼過呀?”

張賢愣了一下,沒好氣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自己纔剛剛被從這個案子裡摘出來,你又要我去自找麻煩?你是不是覺得我還沒有被折騰夠是嗎?”

熊三娃的臉也漲得通紅,他底着頭,半天之後才擡起來,卻是對着張賢道:“哥呀,別的我不知道,但是我也知道你教我的作人要講良心!陳飛並不是一個壞人,最其馬這半年來他挺住了各種的嚴刑拷打,沒有把你咬出來。你也不是不知道那些特務們的手段,要是他真得有口供,真得咬到你的頭上,我想我們也不會相安不無事,你說對嗎?”

張賢愣住了,熊三娃說得的確是一個事實,這半年來那個姓孟的一直沒有結案,就是想從陳飛的身上來一個突破,但是陳飛的堅強卻令他的想法落了空,也只能把這個案子一直拖着,不去結案,美其名曰是爲了能夠一網打盡。

事實上,此時的陳飛的確已然有恩於自己了。

想到這一層的時候,張賢馬上不安起來,但是,在熊三娃的面前,卻還是扳着面孔,震震有詞地道:“三娃,你不要再說了,如果沒有我當初對他的放水,又怎麼會有現在的這種困境呢?”他說着,陰着臉走了出去。

熊三娃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如何自處了。

※※※

儘管沒有給熊三娃任何的答覆,張賢還是找到了韓奇,向他打聽着陳飛這個案子的進展。

“這個案子其實真得沒有什麼可查的!”韓奇如實地告訴着張賢:“他就是一個隱瞞身份的戰俘,只是因爲我們國軍那個時候審查不嚴,所以纔會讓他漏了網,這要怪的話,也只能怪當年的那些審查人員,只是如今這麼久過去了,再去追究那個時候的事,便顯得有些過份了!”

“他真得沒有同夥?又或者說他是一個暗藏的共諜?”張賢還是有些擔心地問道。

韓奇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他有沒有同夥,是不是暗藏的共諜,你應該比我還要清楚!”

張賢尷尬地笑了笑,道:“他們部隊調離金門之後,我就再沒有見到過他,這其間也有六七年了,我怎麼會知道後來又有什麼事呢?”

韓奇嘆了口氣,終於告訴着他:“這個案子我已經結了,它其實也沒有那麼複雜的背景,姓孟的久拖不決的原因就是想要藉此案來拖你我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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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結了?”張賢連忙問道:“韓大哥,你是怎麼結的?”

韓奇道:“還原事實真相,就是這麼具結。陳飛只是一個隱藏身份的人,這是一個個案,並非間諜案!”他說着,又不由自主地道:“如果當初就查出了他的底,只怕他早就被槍斃了,也活不到現在!”

張賢愣了一下,又問道:“那麼陳飛會被怎麼來處理呢?”

彷彿是明白張賢內心在想什麼,韓奇哼了一聲,道:“那還有什麼好想的,肯定是要被槍斃的!”

張賢不由得渾身一顫,忍不住地道:“其實他也沒有做過什麼呀?並沒有對我們國這造成過傷害?他只不過是作爲一個正常的人,想要活下來,不得不隱姓埋名而已,爲什麼就不能給他一個活路呢?”

韓奇望着張賢,他知道張賢對這個陳飛如此關心的一個原因,那是因爲張賢也有類似的經歷,只是他比陳飛要幸運得多,最終回到了臺灣來,脫離了身份暴露的危險。作爲一個人來說,誰也不願意去死,尤其是被當成敵人處死;活下來,哪怕是象狗一樣得活下來,這纔是大多數的人正常的選擇。

“阿賢,我知道你想要說些什麼!”韓奇直截了當地道:“你是不是想要替他求情?”

張賢只得點了點頭。

韓奇卻是一聲苦笑,無可奈何地道:“這個案子拖得太久了,也影響了很多的人,我就是想要在上面作些手腳,也不可能!”他說着,又不由得嘆息一聲,對着張賢道:“這個陳飛也算是一條漢子,被姓孟的折磨了這麼久,愣是咬着牙沒有把你供出來。其實我也想幫他一個忙,但是做不到呀!如今這個案子在我這邊已經具結了,進入了軍法司的審判程序中,至於最後是什麼樣的結果,還需要看軍事法庭的宣判。”

“難道就沒有一點的辦法嗎?”張賢有些苦澀,還是懷着一絲希望地追問着。

“沒有!”韓奇一口肯定着,他稍作沉默,道:“陳飛這個案子其實涉及到的是我們國軍的臉面,對於俘虜了敵人那麼大的一個團政委,我們竟然沒有審查出來,這本身就是對我們能力的一種抹黑;而更具有諷刺意味的卻是,這個人在後來竟然還能夠平步青雲,又在我們國軍裡當到了中校,要不是被人揭發密告,大家還是被矇在鼓裡。這個人已然讓很多的人顏面無存了,你想,他還能有活下來的道理嗎?”

張賢呆了呆,卻依然堅持着道:“可是,他並沒有害人呀?這些責任不能全由他一個人來承擔的,換作誰也許都只能如此選擇!爲什麼就不能給他一條活路呢?”

韓奇走到了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道:“阿賢,我能夠理解你此時的心境!但是,你不要忘了,我們都還是軍人!軍人,是滲不得一絲假的,軍法,是比民法還要苛刻的!”他說着,又不忘提醒着道:“阿賢,收手吧!不要再把自己捲進去了,如今是沒有人再願意冒着這種被懷疑的危險,爲陳飛開脫的,除非他不要自己的前程了!”

張賢默然了,忽然作出了一個毫不猶豫的決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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