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劉森在文昌俊家吃了晚飯,還喝了點兒酒。文昌俊和劉森邊吃邊嘮,弄到了挺晚。外面下着大雪,都小半夜了,那還咋走,劉森就住在了文昌俊家。倆人兒一嘮,文昌俊才知道,劉森這麼多年一直在牡丹江一帶做木材生意。開始時還說得過去,可後來就不行了,就是這樣,也被一個山頭兒的鬍子給盯上了。想來,還是在生意場上得罪了啥人,那得罪的人從中給使了壞,結果所有的家當都被鬍子一掃而空。文昌俊問道,這麼多年,你咋還一個人啊?聽了這話,劉森就低了頭,半天沒言語。待擡起頭來,已是滿臉的悽憷。唉,兄弟,你有所不知,劉森說。都說,人走時氣馬走膘,在你大哥身上那可就真真是這碼事兒!咱順溜兒那會兒,那可是啥啥都順,等到咱不順了,那可是任啥也不順了!你嫂子跟着咱那也是大半輩子了,可讓鬍子搶了那回,那鬍子可是任啥也沒給咱留下!剛纔咱說的一掃而空,就包括你嫂子!也一併被那該殺的鬍子給擄了去,至今還在那山頭兒上哪!這幾年,咱可是費盡了心思琢磨,錢財就那麼回事兒了,可你嫂子還在那幫子鬍子手裡,你說,兄弟,咱一個爺們,那能嚥下這口氣嗎?說到這裡,劉森就有點兒欷歔的樣子。
文昌俊在自個兒的腦袋裡拼命搜刮兒時的記憶。小時候,坎兒嶺是有這麼個人,那時因爲小,平時在一塊兒玩兒的時候也不多,沒啥太多的印象。當時,因爲文昌俊家有錢,屯子裡的那些個小孩兒都不咋願跟他在一塊玩兒。劉森說的啥在一塊兒打雪仗的事兒,文昌俊還真就不記得了。這打雪仗也不是啥大事兒,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沒啥了不得的,但這個劉森在這麼個時候找到了他這兒,這喝起酒來屁股還挺沉,這都半夜了也不提走的事兒,讓文昌俊覺得不咋好整!多少年不見的老鄉大老遠地來家,這都半夜了,你攆人家走?這要是傳出去,那咱是個啥人啦!文昌俊看着窗外,故意不把自個兒的眼神兒拉回來,過了一會兒,就看着劉森說道,劉大哥,這次到奉天來,是想長住還是隻過來蹓躂蹓躂?劉森說,兄弟,咱還正想跟你說哪!看看兄弟能不能在奉天這兒給大哥找個活兒幹?聽到劉森說出了這話,文昌俊就覺得腦袋裡面嗡地一聲!找活兒?找啥活兒?這麼多年沒見,咱也整不准你到底適合乾點兒啥呀!文昌俊沒有直接回答劉森,而是問了一句,大哥,那你住下沒哪?劉森回答,住下了住下了!咱這都到奉天好幾天了,這傢伙把你找的!還算不錯,總算是找着了!說到這,好象突然想起了啥似的,朝窗外瞅了瞅,唉呀,這光顧着嘮嗑了,都忘了看點兒了!咱得回去了!文昌俊說道,要不--文昌俊本想說,要不就別走了,就住咱家吧!可話都到了嘴邊兒,卻沒有說出來!實在說來,他是真不想讓這劉森住在他家!可頓了一頓,終歸覺着,這深更半夜,漫天大雪,讓人家離開有點兒說不過去。
文昌俊並沒有問劉森住了個啥地兒。
過了大約也有一個多月,劉森並沒有再找文昌俊。可突然有一天,大概是春節剛過沒幾天,劉森來了。這回這劉森可同上次到文昌俊家完全是倆人兒了!穿了一身兒嶄新的青布棉襖棉褲,只是那狗皮帽子還是上次戴的那頂,穿了一雙新的千層底兒圓口青布棉鞋,鬍子也剃了,臉上光溜溜兒的。手裡拎着一大堆的東西,有的包兒上還掛着塊方方正正的紅紙。這是送禮的樣子。那大過年的,人家又拿了這麼多的東西,當然得留下吃口飯啦!等到飯菜上了桌兒,劉森就笑呵呵地看着文昌俊的太太說道,弟妹,一塊兒上桌吃吧!那哪兒行!東北這旮噠講究這個。有客人來,那女人是不能上桌的,得等那家裡的男主人同客人吃完了,才能把飯菜端到廚房,也就是竈間吃去,實在時間上不允許,那也不能一桌吃,得端到一邊兒吃去,反正是不能同桌吃飯。文昌俊的太太不上桌兒,劉森就對文昌俊說道,兄弟,那也別讓弟妹等着咱倆兒了,不到桌上吃,就到廚房還是哪兒先吃着吧,別等着了!文昌俊就對太太說,那你就到廚房先吃點兒吧!咱跟咱大哥好好喝兩盅!看着文昌俊的太太到廚房去了,劉森就壓低了聲音,小聲兒說道,兄弟,咱們是老鄉,還是一個屯子的,那啥還能有咱一個屯子的親!這一個來月,咱沒到你這兒來,大哥可是攤上好事兒了!說着,劉森就不說了,把身子向一邊兒歪了歪,伸出一隻手去,在自個兒的棉襖兜裡掏出了一塊摺疊得方方正正的紙塊兒來,展開,拿給文昌俊看。文昌俊不看則已,一看,立時就嚇得魂飛魄散!
那是一張日本關東軍駐奉天特務機關印發的授銜文書,授予劉森大日本關東軍陸軍中尉軍銜。
劉森看到面前的這個文校長一時驚得是呆若木雞,知道自個兒所要的效果出現了,呲着牙,把臉上的橫肉往上堆了堆,瞪着眼睛看着文昌俊說道,兄弟,你是個校長,在大哥的心目中,校長那都是明白人,不是明白人那也當不上校長!現在,眼下,在這滿洲國,誰說了算?那得說是人家日本人哪!那要說誰腰粗?那也得是人家日本人哪!小胳膊能擰過大腿嗎?就咱那倆人兒,那些個槍炮,整得過人家嗎?原來,東北軍,誰不說是人強馬壯!可到歸齊,這東三省,人家也沒放幾槍就全數拿下,整了一六十三招兒,咱這東三省就這麼就給了人家了!兄弟,不是大哥今兒個喝點兒酒說醉話,咱整不過人家!小胳膊擰不過大腿,擰不過咋整?那就服軟唄!做人不能認死理兒,明明知道就是死路,你還去走,圖個啥呀!咱放着大腿不抱,咱去摟着個小胳膊?兄弟,你看大哥咱現在,之所以能有今兒個,那還不都是人家日本人--真這個!說着就伸出一隻手去,挺起了大拇指!也別說咱,就說你,挺大的一個校長,那不也--咱也別說這些個了!要說有文化,認得的字兒多,大哥咱照比兄弟你那可是差得多了,可是咱現在,不說是要啥有啥,那也差不了多少!大哥眼下可不比從前了,這要是上回咱到你家來,大哥還不敢說這個話!大哥現在就琢磨得找個啥機會把咱那木材生意奪回來,你嫂子還在人家--說到這兒,這劉森就頓住不說了!端起酒盅,說道,兄弟,咱倆人兒能在這奉天相聚,那可是個緣分!來!喝酒!你說也是,大哥在你這兒都喝了兩回了,過幾天,大哥請你,請你和弟妹一塊兒,咱找個好地兒!別在家整了,費事巴啦的。咱哥倆兒歲數也不小了,但也不算大,趁着這好時候,咱可得乾點事兒,別虧着咱自個兒!說到這兒,劉森就把酒盅放下了,把腦袋向文昌俊這邊湊過來,悄聲說道,誒,兄弟,咱哥倆兒合着乾點啥事兒行不?
聽了劉森說了這麼半天,文昌俊可是聽明白了。劉森說的這些個話,在東三省,那可是有不少人這麼說的。這些個話,文昌俊不愛聽!當然他文昌俊聽到的這些個話,那都是間接地聽說,象今兒個這人,就坐在自個兒家裡,就坐在自個兒對面兒,這還真就是頭一磨兒!也許是喝了酒的原故,也是怪事兒,今兒個聽得這話,嘖,文昌俊覺得說的也在理兒,儘管聽上去不太好聽。文昌俊是文化人,就覺得這話聽上去有點兒象是勸降似的!自個兒是個校長,他一個--啊,現在人家可是日本關東軍的中尉!想到了這一層,文昌俊的心裡可就又是陡然一驚!這老小子這不就是個漢奸了嘛!咋?他自個兒成了漢奸,還想讓咱也成漢奸?到了這會兒,文昌俊就覺得這劉森真就是來勸降的了!說來也是,現在看來,這日本人恐怕在這東三省真就是坐住了!你說咱那東北軍,幾十萬人哪!人家日本人來了,也沒放幾槍,就幾個月的功夫,這東三省就全讓人家給佔了!這上面的事兒咱也說不清,但笨理兒想來,那幾十萬的軍隊,那要是能打過人家,那能說蹽就蹽嘛!那咋可能呢?那要是日本人真就在這東三省坐住了,懶着不走,那還真就是個事兒。你說咱一個校長,既不是啥政界人士,也不是啥軍界人士,咱犯得着跟人家較那個勁嘛!心裡這樣想着,那眼神兒可就有些個遊移。得!劉森看得真真兒的,這小子開竅了!劉森想,今兒個咱就來個趁熱打鐵,把這小子拿下就得了!可又一想,別,還是穩當一些個較比好。這樣想着,劉森就又端起了面前的酒盅兒,剛要敬酒,卻發現那酒盅裡面是空的,這就又放下,把那酒壺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