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罷明朝這部歷遍三百年,從絕對清廉走向絕對腐敗的漫長畫卷,胡惟庸、藍玉、王振、石亨、劉瑾、嚴嵩、張居正、魏忠賢、袁崇煥、阮大鋮的酒池肉林似在我們眼前揮之不去,但更多是明太祖、于謙、楊慎、王陽明、沈煉、楊繼盛、海瑞、楊漣、左光斗還有東林、復社諸君子閃耀在黑暗星空的璀璨光華。絕對清廉和極度腐敗,忠肝義膽和貪殘兇頑,三百年上演了一幕幕壯懷激烈的冰與火之歌。尤其令人感動的是,即便到最後一刻,還是有史可法、張煌言、李定國、張同敞、柳如是、夏完淳、鄭成功……那麼多來自不同階層的人士在誓死捍衛着不變的高尚和正義。很多時候,他們付出的犧牲,不爲扭轉時局,僅僅只是爲了捍衛正確的價值觀能夠傳遞後世,鼓舞后人勇敢地站出來和身邊的腐敗行爲頑強抗爭。
腐敗,作爲一種慢性病,其病理特徵在明朝這個朝代體現得可謂淋漓盡致。這一方面是因爲明太祖一開始就奠定了一個非常清明的政治環境,整整276年才走向徹底腐敗,這個漫長而又循序漸進的過程讓我們對慢性病的發育機理一覽無餘。另一方面是這個慢性病在明朝這個朝代沒有遇到太大的干擾因素。周有犬戎之亂,漢有黃巾之亂,晉有永嘉之亂,唐有安史之亂,宋有靖康之亂,以往的王朝都是在遭到一次沉重打擊後,國勢突生轉折,最終走向滅亡。但明朝其實沒有,就算是土木堡之變皇帝被瓦剌俘虜,也很快無條件送還,並未對國勢造成毀滅性打擊。明朝更沒有受到匈奴、鮮卑、突厥、蒙古(特指宋代的大蒙古帝國,不含明代分崩離析的蒙古諸部)這樣的強大外敵持續施壓。它就是在一個非常非常自然的條件下,慢性病由內生髮,逐步蔓延,以至全身腐朽。所以,腐敗是任何一個封建王朝都擺脫不了的病魔,明朝已經算是表現相對最不壞的一個。
通過縱覽貪腐這個慢性病在有明三百年的發展歷程,其實我們也不難發現,它的規律性很強,其發展趨勢一般不會出乎醫生的預料。
首先是最高權力的異化和有意無意的散逸。人們把最高權力交給皇帝,然後對皇帝施加巨大的監督,但皇帝卻有意無意地把權力散逸給太監,讓太監代爲執行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很快太監就成爲一個毫無理論依據所以也不受任何約束的權力怪胎。(王振)
然後是一些心懷叵測的人找到太監合作,形成內外勾結,共同追名逐利,並取得較大程度的成功。(曹吉祥、石亨、徐有貞)
然後是大多數的沉默,容許這種模式得以生根發育。(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
然後是一次**,出現一個以太監爲核心的龐大貪腐集團。太監想方設法繞開選官制度,安插私人搶佔要職,也吸引更多人爲了升官來投效閹黨。(劉瑾閹黨)
然後是**過後,太監政治稍息,但各式各樣的腐敗形式紛紛冒頭(邵元節、陶仲文、陸炳)
然後是出現文官內部出現巨大的腐敗,本質上和閹黨一樣。(嚴嵩父子及其黨羽)
然後是文官發生激烈內鬥,必須引太監爲援,太監政治舊病復發。(張居正引馮保)
然後是閹黨行情來到新**,集前代各種腐敗現象之大成。(魏忠賢閹黨)
至此腐敗已達極致,至於明亡的數年,醜惡現象不斷,只是各種病症開始迸發於表面,實則魏忠賢新版閹黨成時已是腫瘤切而復發,病入膏肓。
這個發展過程就是一個封建王朝從清廉走向腐敗的大致機理,中途偶爾也會出現一些情況加快病變的發展,諸如大禮議、黨爭造成上層的大撕裂,爲閹黨提供更多的人力資源,但這些因素只是加快病變,並不改變機理方向。其實任何封建王朝大都循此路數,只不過其它朝代經常被諸如安史之亂、靖康之亂的重大突發事件打斷,但仔細分析,大致方向仍循此路,只是沒有明朝這麼清晰連貫。
所以,掌握一個王朝從清廉走向腐敗的病理其實不難,難的是出現症狀時認清危害,下得了決心醫治。而真正最難的還不是像海瑞、楊慎那樣酣暢淋淋地揮灑一腔熱血,而是剋制自己,不要去羨慕張彩、崔呈秀的大富驟貴,棄節投賊,也不要像張鵬那樣,一遭恫嚇便自甘萎靡,從此化作紙糊泥塑,噤若寒蟬,輕易喪失理想信念,淪爲沉默的大多數。可能這樣的要求少部分人做到不難,但要大多數人都做到就真的很難,這也就是哪怕病理再清晰,封建王朝也終究無法避免這個慢性病的原因。但是我想,在和平盛世,對於尋常人來說,其實也不需要個個都做到沈煉、楊繼盛、楊漣、左光斗、東林、復社諸君子那樣的生死大義、烈血忠魂,只需要做到王陽明那樣“此心光明”,相信這個頑固的慢性病就再無落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