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扶搖沒能明白韋湘爲什麼而笑。
也不明白怎麼突然就要推倒了她寬衣解帶最後自己又穿上了。
她腦子裡亂亂的, 看韋湘又哭又笑,心裡五味雜陳。
她有一百句想對韋湘說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等韋湘平靜下來, 她湊過去拍拍韋湘肩頭。平靜下來的韋湘總像是在生氣, 生得很兇的樣子……她格外小心地對待韋湘, 韋湘一扭頭, 張口就咬了她的脣。
蜻蜓點水的一下, 卻咬破了她。她雖然是鬼,卻還是知道痛的,被咬了一口, 不知該哭該笑,愣愣地將手指摁在脣瓣上, 看見了血。
鬼也是有血的嗎?這倒是, 第一次看到。
恍惚間, 她居然忽視了韋湘親她這件事情。
等她回神過來,韋湘早就起身換了衣服, 蜷進被子裡躺下了。
“韋湘。”她默默地湊近,低頭看她。
髮絲柔軟地拂在韋湘兩頰,她突然明白了韋湘欲說還休的是什麼。
怪不得說自己傻呢。
她忍不住微笑起來。
“我想讓你活過來。”韋湘探手摸她的臉,冰涼的臉頰猶如實體……可這不是真正的實體,若沒有那塊玉, 韋湘就什麼都不是。
秦扶搖大吃一驚:“不成的, 你不能——”
“我沒說我要死。”韋湘凝望她, “你是傻子麼, 天底下你和我非得死一個才成?偌大的人間就沒你活的地方?”
“我又沒有屍體。”
“你的身體哪兒去了?”
秦扶搖不敢說。
“邱婆藏起來了?”韋湘翻身起來, “我找她去。我知道她會去哪兒。她不會去別處,我瞭解她——只是路上有些遠而已。”
“不是的。”秦扶搖默然垂首, “我的身體,和你的身體,差不多。”
都是女的能有什麼太大差別?韋湘沒明白這意思。
“我的身體,抹了油,做了個埋葬的儀式,便徹底地毀掉了,”秦扶搖斟酌着詞彙,“你的身體不見了,於是,邱婆將我的身體毀掉——藉着紙人,和我的血肉,重塑了你。”
韋湘大吃一驚,摸摸自己都覺得不對勁了起來。
秦扶搖突然笑了起來:“你活着就是我活着了。我先前就說過了的。”
韋湘只覺得可怖,抱抱自己,又碰碰秦扶搖。
沒有肉身,怎麼能——?邱婆怎麼能對一個活人下手?
秦扶搖卻知道她似乎在想什麼,便忙解釋道:“不是把我剁碎了什麼的……不是的,沒有那麼可怕,那也太疼了……”秦扶搖便拉了她,“只是紙人是你的形體,我的身體是活人的血肉,邱婆用了法術融爲一體,你藉着我的身體活了而已……你還是你。”
韋湘還是不能接受。
她現在明白邱婆說,她們欠了秦扶搖的恩情,究竟是什麼意思。
“傻嗎!”她衝秦扶搖吼了一嗓子,秦扶搖卻知道這不是生氣的吼聲了,臉上帶笑,溫溫和和地笑着,叫人沒辦法對她生氣。
“我看你就是,我看你就是腦子缺根弦兒。”韋湘氣得站起來,在炕上踱步,煩躁地簡直想砸東西。
秦扶搖擡起眼來,撐臉看韋湘。
韋湘也喜歡她。真好。
她還是沒能忍住自己那一點小小的自私,偷偷地回到了韋湘的生活中,她還是不希望韋湘喜歡別人——即使喜歡別人的話更好些,但她心裡肯定會嫉妒得冒煙兒的,她是個小心眼兒的女人。
這次韋湘肯定沒有辦法了。
韋湘不會想不開了的。
“等把衛燃送回去,我們就去找邱婆。”
韋湘說話不容置喙,秦扶搖想,沒有肉身了,韋湘找邱婆也沒用……但這話她沒敢說,韋湘不拿她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就好。她總歸是希望韋湘平安活着的。
“我是鬼誒。”
“我知道。”韋湘坐定,盤膝,像個老太太一般琢磨着之後的事情。秦扶搖貼近她,想靠她近一點。
韋湘沒有推開她也沒有發脾氣,任由她靠着。
“我從來沒有出過城。村裡不算。但是我聽邱婆說,她是從別處來的,她學成之後下山,就到了咱們這破地方。”
“碰巧,我記得她是在哪裡學的法術。”韋湘揉揉秦扶搖的頭髮,柔軟細滑得像上乘的緞子,“東邊的耒州。”
“很遠。快馬也要一個月呢。”秦扶搖還是想讓韋湘放棄這想法,如此過一生倒也很好——她從前活着的時候尚且憂慮該如何和韋湘過下半生呢,等死了反而不必憂慮,沒人看見自己,她真心實意地覺得自己死得很快樂,可以任意地靠近韋湘,想如何親近就如何親近。
不像以前,行走在路上,都要擺出客氣的笑來。
她偷偷穿女裝出去時,少有人認識她。她穿女裝出去的時候多半是老太太允准的,老太太給她開後門,於是誰也看不見三少爺搖身一變成爲三小姐偷偷跑出去。
老太太監視她,但是她總是能在韋湘的幫助下逃開家人的視線。
雜魚集市的人都看見過她。不過沒有誰會想到她平日是男裝示人的。
哪怕是女子,和韋湘走在一處,牽着手都覺得難爲情。只有在暗處,或者在蓮老六家裡,她能坦白道,那是她的心上人。
做鬼反而比做人好呢。
不過她不敢把這些心思告訴韋湘,韋湘正在生氣自己怎麼像個傻子似的,迎頭說些反對的話就又要惹她生氣了。
她記得從前,韋湘水性極好,韋湘從水裡出來,爲她撈了河裡放的福袋。那是米碗河下游一片幽寂的樹林,沒什麼人。
韋湘從水裡出來,身上溼透了,卻露出狡黠的笑來:“你傻了吧,沒見過吧?快拆開瞧瞧,聽說今年的福袋是縣太爺賞的。”
額上的發還滴着水,整張臉白淨得發光。雙眸極明亮,脣角勾着笑,眼睛彎彎地,將福袋遞過去。
她低頭拆開,裡頭其實不過有些碎銀子和一點乾果,取個吉利。
“哎呀這是什麼!”老實人耍起了陰謀詭計來,故作驚訝。
韋湘便好奇地湊過來瞧,臉上還掛着打算擠兌她沒見過世面的那種經典的笑容——韋湘臉上總是那樣活潑的狡猾的笑。
福袋突然合上,秦扶搖側過臉來,極快,極小心地落了個吻在韋湘脣邊。
生怕人看見。
明明自己耍流氓。卻漲紅了臉。
現在,仗着沒什麼人看見她,她可以安安穩穩地靠在韋湘身上。她眷戀這種感覺。
說出去,像是登徒浪子似的。可她心裡隱隱覺得,這不羞恥。
“一個月便一個月。坐車去,再慢,三四個月也到了,若是沒有車,便是兩條腿走了去,大半年總也過去了。耒州也不是個窮鄉僻壤,不會走迷。”韋湘思索着這計劃,看看秦扶搖甘願去死的沒出息的樣子,就氣得想罵人。
這就是那爲了女人連前程都不顧的敗家子。韋湘心裡給秦扶搖下定義,敗家子被她生拉硬拽到陽間來,如今又捨不得走,蜷在這裡,一點兒志氣都沒有。
可她卻不好再罵什麼了,剛剛湊過去親了人家,現在後背才沁出冷汗來,感覺自己這離經叛道地要讓祖宗起來劈了她——雖然她家祖宗早就是野墳裡的狗屎了,但這時候想想,卻還是忐忑不安了。
秦扶搖是女人啊。她也是。
月老真有錯牽的紅線。
認命了。嫁狗隨狗,嫁敗家子隨敗家子。
她想趁此機會問問究竟是怎麼死的,但是剛纔濃情蜜意情啊愛啊的,現在突然開口閉口就是一個“死”字兒也不是那麼悅耳。所以她忍住了,來日方長,她有慢慢問的。
秦扶搖是個鬼啊。好一齣人鬼情未了的大戲。
心裡唾棄自己千萬分,韋湘卻揉揉秦扶搖的頭:“回去吧,晚些叫你。把衛燃叫出來。”
“你真要去耒州嗎?”
“過段時間。”
秦扶搖思索片刻:“若我無法起死回生,你也不要在這事上再多想。”
“想得真美,你死活也投不了胎,吊着我一個人白白地守寡,你大哥二哥沒了,你秦家還要靠你往下走。”說完韋湘才又意識到秦扶搖是個姑娘家,和她是沒辦法延續香火的。
於是煩躁起來。
“雖然這麼說全無良心——”秦扶搖脊背挺直,站得像棵鬆似的。這棵鬆左右晃了晃,好像被大風吹,“我死後不久,就看見了他二人的結局。他們的陽壽已經到了盡頭,我不死,他們也會緊接着我死了。”
韋湘抄起鞋來要打死這胡說八道的姑娘。
“我的陽壽比他們短得多。”秦扶搖垂下眼簾看她,“我家的男丁都短命,你知道的,我爺爺,我爹,都是這樣。我家祖祖輩輩都是這樣。”
“你摸摸自己再說你是男丁。”
秦扶搖認真地摸了摸胸前:“倒是像。”
韋湘要被她氣得背過氣去。
“你不該替我死的。那天晚上,就是我陽壽到了頭。我已經看見了陰司的鬼差來了,但你出現把它們屏退了,你把玉戴到我脖子上,他們不能靠近我——”秦扶搖揉揉鬢角,“我走之前,先說說我是怎麼死的吧。你就不用再想着要我活,這是逆命的。”
韋湘抄起另一隻鞋要打死這東拉西扯要說些不該說的話的姑娘。
“那是很久以前了,雖然在你看來應該短些時候——那段時間我們在陰間,我正漸漸地死,你正慢慢地活。同時忘了我。陰間下了六十四天的雨,大家都知道,你要從陰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