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雪仍然坐在兩個酒缸中間的陰影處,捧着酒碗,優哉遊哉地喝着,似笑非笑看着立在她對面的女子。
晗辛看得分明,確實是那個現在應該被關在自己毗盧院中的晉王妃賀蘭頻螺。
葉初雪不急不緩地喝下一口酒,閉着眼睛似乎是在品酒味,良久才笑道:“陷害,王妃這個罪名我可擔不起。”
“是你將殿下引到他那裡的。”
葉初雪這才睜開眼瞧着她,滿臉的趣味盎然:“這倒奇怪了,晉王不是跟着龍霄的人找到王範的嗎?再說了,他是本朝禮部侍郎,卻跟南朝使者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怎麼能叫陷害呢?退一萬步講,就算他被晉王拿下跟我有那麼一絲半點兒的關係,跟王妃你又有什麼關係?也值得你在禁錮之中偷跑出來,當面對我質問?”
賀蘭王妃被她一連串地問得啞口無言,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神態慌亂:“葉初雪,你別忘了當初是我將你從宗正寺的大牢裡救了出來。”
“王妃的救命之恩,初雪怎麼能忘記呢?”她微笑着站起身,走到鐵欄杆的邊上,“初雪也已經報答了這份恩情。想來世子在賀蘭部的日子過得還算舒心,王妃安了心纔有閒情到我這裡來閒聊解悶?”
賀蘭王妃說完那句話就已經後悔,知道是自己將話柄遞到了葉初雪的手中,只得尷尬地笑了笑:“我這麼說怕是妹妹心中已經腹誹了個千萬遍,覺得我是個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的女人吧?”她奓着膽子走近葉初雪,到了近前,發現眼前這個女子其實比自己還要矮上半頭,卻不知爲什麼以前心中一直覺得她比自己要高一些。
葉初雪微微側着臉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光潔的額頭在火光照映下被鑲上了一層奇異的光暈。令人有種錯覺,明明近在咫尺,卻仿像隔着七香水海娑婆世界一般。她看人的眼神,脣邊的微笑,輕輕拂動的手指,被火焰的氣流搖曳着的頰邊碎髮,以及說出口的話音,都彷彿來自遙遠的彼岸。她說:“我只是替王妃做了你原本要做的事兒而已。”
賀蘭頻螺只覺耳邊轟然一響,像是腳下裂開了一個大洞,要將她吞噬下去一樣,身體急速地跌了下去,卻在一聲悶響伴着額頭的劇痛中回過神來。原來不知不覺她的頭磕上了鐵欄杆。
“王妃小心,地上滑。”葉初雪語氣真摯,幾乎連她自己都要相信自己是真心的了。只是被關了這些天,胸中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煩悶感,如果不是她自己送上門來,還不知道要如何宣泄纔好。“或者與地滑無關,是因爲初雪說了什麼話讓王妃失態了?”她惡劣地笑着,眼看着對方剛剛恢復了一點兒的面色瞬間轉白。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賀蘭王妃緊緊攥着欄杆,力氣大到指節發白,聲音粗糲彷如受傷的母狼,絕望兇狠:“你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她這樣的反應卻反倒令葉初雪篤定了心中的猜想,微微向後一步拉開與她的距離,凝視着她的臉,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來:“還真讓我猜對了。”她覺得一切都荒謬不經,像是聽見了最好笑的笑話,“原來真的是你。”
賀蘭王妃愕然擡起頭來:“你說什麼?不是我,不是我……”
“我一直懷疑晉王身邊的人中有琅琊王的人。我疑心過很多人,包括他的書童馬伕楚勒焉賚甚至樂川王,卻從沒想到過會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王妃,你爲世人所知的名號是晉王妃,你怎麼做得出這樣的事情來?”
“做出什麼事情來?”賀蘭頻螺突然擡頭,看着她的目光中有一絲無處可逃的悽然,“你看到的只是晉王的王妃……我叫賀蘭頻螺,我是賀蘭部大人吾齡的侄女,也是賀蘭部的長女。就因爲這個長女的身份,我必須要嫁給賀布部的長子,沒有人在乎我是不是有自己的心上人,是不是憧憬着不一樣的人生。我從生下來就註定了要做晉王的王妃,可是我想做的是沒有晉王的賀蘭頻螺。”
葉初雪冷靜地看着她。出身皇家,她比任何人都更理解賀蘭頻螺話中的含義。前生一世,她也有被安排好的人生。她沒有賀蘭頻螺的氣魄和野心去打破註定的因緣,總是想把飛離的命運抓回到手中,到最後才意識到與其去遵循被人預定好的道路,不如自己闖出一條道來。可是想是一回事兒,做是另外一回事兒,何況對方犯到的是她最大的忌諱。
“晉王娶你何嘗不是生下來的註定?你或者逃離這樣的註定,或者老實接受。你卻選擇了我最不能接受的一種。”葉初雪冷冷地說,也不知心頭的憤怒究竟是爲誰而起:“你選擇了背叛他?”
什麼樣的女人會背叛自己的丈夫?什麼樣的人會背叛自己的國家?
“晉王當初從昭明千里奔襲潛回龍城,連他的賀布鐵衛都不知道具體行蹤,廢帝和世子卻已經知道,是你通風報信的吧?我在晉王府的住處連荷蘭管家都不確切知道,琅琊王的刺客卻能掌握,也是你通知的吧?你讓我幫你救出世子,其實也都是算計好了我能借此將廢帝也都一併帶走?所以崇綰府上能出動那麼多馬車,你們早就有所準備吧?”葉初雪將一切的疑慮都揭開來,看着她,心頭隱隱有些不安:“爲什麼你現在會出現在這裡?”她盯着賀蘭頻螺,問出了一個容易被忽略的問題:“你明明被看管了起來,是怎麼出來的?你來見我究竟是爲了什麼?”
在葉初雪一句一句揭穿賀蘭頻螺的秘密的時候,悽然的神色漸漸從她眼眸中褪卻。
賀蘭頻螺搖了搖頭:“我以爲你會明白我。我是真心覺得如果有人能幫我能理解我的,只有你。葉初雪,你太讓我失望了。”她臉上失望的神色不似僞裝,話說出來更是痛心疾首:“我以爲你會明白放眼望去周圍全都敵人有多孤單。我在這府中只有阿若一個親人,他卻總是想將阿若從我身邊帶走。你以爲沒有延慶殿之變,阿若的下場就會好嗎?做他的世子?北朝攝政王從沒有過善終,他手中掌握的權利遲早會令他葬身無間地獄的火海,我不能讓阿若跟着他一起死。你說我背叛?我從沒有背叛過,我只不過是在他和我的兒子之間,選擇了阿若。”
葉初雪被她怨毒的神色驚呆,從不知道這個潛心向佛的女人心中懷着那樣多的怨恨。這樣的怨恨,即使是在南朝深宮久曠的冷宮棄妃臉上也從未見過。她怔了一下,驀地恍然大悟,心口像是被重錘狠狠地撞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卻,一直退到了後背撞到巨大的酒缸上,撞得酒缸微微晃動,裡面的酒水發出輕輕迴響才停住了腳步,巨大的危機感迎面撲來。她定了定神,擡眼向賀蘭頻螺望去,忽而一笑。
“我沒有生過孩子,王妃的想法雖然能理解,卻無法切身體會。難怪王妃對我失望。”她刻意放緩了語氣,“可是初雪雖然能理解王妃身爲人母的想法,卻實在無法理解你與琅琊王勾結是爲了什麼?”
“你身爲南朝公主不也跟北朝的晉王勾結嗎?”王妃寸步不讓地回敬,冷笑道:“莫非你要告訴我你與他是兩情相悅絲毫沒有利益糾葛?如果真是這樣,你怎麼會在籠子裡關着?”
葉初雪愣了一下,微微地苦笑:“倒是從沒發現王妃是這樣言辭鋒利的人。”她強壓下狂亂的心跳,力持鎮靜:“我是被故國拋棄的人,我有我的國,那國中卻沒有家。王妃與我不一樣,就像我體會不了王妃的愛子之情,怕王妃也體諒不了我的思鄉之苦。”
“既然心念故國,又爲何將王範陷入險境?這就是你的不叛國麼?”賀蘭頻螺厲聲質問。這是她今日來的主要目的,卻被葉初雪一頓混攪亂了陣腳,此時抓住機會終於拉回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