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接到平宗傳來的信大致瀏覽了一遍，有些不敢相信，定了定神又仔細看了一遍，想了想，讓信使下去整頓吃飯，自己吩咐準備車駕步輦，親自向晉王府而去。
幾日沒來，晉王府上一派蕭條，倒是令平衍吃了一驚。叫來府中幾個管事的人問了問，才知道原委。自從平若出逃賀蘭王妃被軟禁之後，內府中的事務便由幾位品銜高的側妃商量打理。但一來幾人以前從來沒管過家，真要管了才發現千頭萬緒竟然無從下手。二來幾個人品銜相當，又都是丁零八部的頭領之女，誰都不服氣誰，不論大事小事，總是南轅北轍，爭吵不休，大到元夜的慶典，小到一頓飯有幾個菜都能吵得翻天覆地。
平衍聽了直揉眉心，不滿地問道：“即便幾位側妃拿不定主意，莫非連你們辦事的也不懂事了麼？”
那幾個人十分委屈，又開始訴苦：“原先管家賀蘭越是王妃從孃家帶來的親信，這麼多年，府中上下要緊的位置也都是賀蘭家的人把持。上回殿下因爲世子的事情發怒，驅逐了賀蘭管家，也將其他賀蘭家的人給撤換掉了。”
平衍皺眉：“那不是很好麼？還有什麼問題？”
“賀蘭家的人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商量好了，一夜之間走得乾乾淨淨，府中賬冊鑰匙在什麼地方都沒人知道。我們這些人平日只是聽命行事的，沒了這些東西，上面又沒個準命，我們也都無所適從，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每日勉力應付，一切都要等殿下回來再做定奪。”
平衍卻留意到更重要的事情，皺眉問：“賀蘭家的人都走了？什麼時候走的？王妃現在在哪裡？”
“前日殿下傳話回來，讓將王妃看守起來，此刻關在毗盧院中。”
“她沒有趁亂走了？”平衍總覺得事情有點兒蹊蹺，皺着眉頭問。
那幾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吱吱嗚嗚了一陣。平衍也不催促，手中捧着專門爲他烹的清茶，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望着窗外的梅枝出神。龍城天氣寒冷，但每年只要過了除夕，再冷的天裡都總會有一股春意將至的騷動，令人不由自主地開始雀躍期待。
平衍的眉間紋路越皺越深，往年那種期待如今變成了擔憂，似乎一切都在看不見的地方暗暗萌芽，卻又無跡可尋，各方勢力以各自的態度在耐心等待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而自己像是進入尾聲的冬天，有點顧此失彼的手忙腳亂。“如果不想說就別說了。”平衍見那幾個人還在拖延，終於失去耐心：“府中這局面繼續亂下去，晉王回來反正吃虧的不會是我。”
人人都知道秦王是唯一能在晉王面前爲自己開脫幾句的人，自然不肯放過他，連忙又是遞茶又是添水，將平衍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才說：“前兩日有人看見賀蘭管家回來過。只是這府中多數都受過他的照應，不肯有人戳破。”
平衍登時氣就不打一處來，冷笑道：“這裡說到底還是晉王府，門口的牌子還沒換成賀蘭部大人府，你們也太膽大妄爲了！”
說話的人苦着臉說：“屬下也只是聽說，並未親睹。”
平衍壓了壓脾氣，問：“你繼續說，賀蘭越回來幹什麼？”
那個人放低了聲音說：“聽說是來勸王妃與他一起離開。反正當時剛剛鬧了佛堂大火的事情，府中亂成一團，幾位管事的側妃彼此埋怨，誰都不肯做主，連毗盧院外看守的人都去善後了。沒想到王妃卻不肯走，只說是在這個府中經營了這麼多年，不能輕易捨棄。”
平衍心頭突突跳了兩下，追問：“她這樣說的？”
“是不是真這樣說了屬下也不知道，只是聽人家引述，一個字不差。”
平衍心中疑雲大起。平宸已經在賀蘭部自立爲帝，平若自然是他身邊肱骨助手。這樣的情勢下，賀蘭王妃的處境無比艱難，一旦晉王平亂歸來，第一個就要拿王妃開刀。這麼明顯的局勢人人都看得清楚，賀蘭王妃沒有道理還心存僥倖。尤其是，上次平宗要仗斃平若，這夫妻兩人之間的嫌隙已經大到了不可能修復的地步，平衍旁觀者清，知道王妃的一腔心血都牽繫在平若身上，她所作一切都是以平若爲考慮重點。在這個前提下反觀王妃不肯離開龍城的舉動，就只剩下一個原因：她是要在龍城等平若。
“她哪兒來的信心？”平衍擰着眉毛自言自語，再擡頭見幾個管事的人還在自己面前恭立，想起了自己此來的目的，只得將疑慮放在一邊，問：“忽律夫人在不在？請她過來相見。”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不明白秦王特地點名要見晉王一個不受寵的夫人是怎麼回事兒。但平衍畢竟不是普通人，不說他如今的攝政王身份，即便以往，遍觀北朝宗室中，也沒有什麼人比平衍與府中諸人更爲熟稔的了。因此這幾個人雖然心中疑惑，卻不敢多問，連連遵命。立即有人飛奔去請忽律氏。
平衍將平宗信中所提的事情又想了一遍，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見到忽律氏進來，也顧不得禮數，目光炯炯地落在她面上，死死地上下打量。
忽律氏容貌尋常，個頭卻比尋常北朝女子還要高出一頭去，一身金裝玉裹的妝扮，面色卻憔悴如殘花。她見到平衍並不行禮，只是一笑，問：“秦王殿下要見妾，有什麼吩咐？”語聲清冷，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孤絕。
平衍微微皺眉，嘴上卻不失禮數：“不敢，小弟只是代兄長來問夫人幾句話。”
忽律氏露出一個譏諷的笑來：“真難得他遠在前線殺敵，還不忘問我話。即便他就在這府中時，又有幾次能想得起我來。”
平衍假裝聽不懂她的諷刺，儘量放穩語氣說：“殿下讓我問你是不是參與了賀蘭部反叛之事？”
“真是笑話！”忽律氏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突然擡起頭來看着他冷笑：“我是忽律部大人的嫡女，是玉門草原的公主，即便品銜比不上賀蘭頻螺，也犯不着跟她同流合污，攙和到什麼反叛的事情中去。”
這回答其實平衍已經預料到了，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好，我會向晉王轉達。第二個問題是……”
“等一等！”忽律氏突然打斷他問：“殿下要是想問我問題，爲什麼不直接讓人來問我，哪怕是讓人將我綁縛到他面前，由他親自審問也好，憑什麼讓你代勞？”
平衍看着她，一時沒有吭聲。
忽律氏瞪着他等了好一會兒，一直等不來回答，但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她如同遭到重擊，面色變得鐵青，身體微微晃了晃，彷彿站立不住一樣，扶着一旁的小牀沿緩緩坐下，苦笑連連。
“即便認爲我參與了反叛，也不肯給我一個見到他的機會，這就是他的懲罰嗎？”
平衍看着她，心中不忍，溫言道：“一切都還沒有調查清楚，晉王並沒有認定什麼。”
“是麼？”忽律氏譏諷地看着他，“如果什麼都沒認定，怎麼會勞動你日理萬機的攝政王？他這是將我移交給你處置了麼？你打算怎麼做？將我鎖拿下獄？還是論罪處置？”她說到後面，神色漸漸淒厲。
平衍微微皺起眉頭，不着痕跡地避開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低頭盯着自己茶碗裡漂浮着的茶梗。北方人多愛喝煮茶，茶水中添加香料，很少如清茶這樣澄亮清透。平衍注視着茶麪上自己的倒影，赫然發現自己這雙眼睛冷漠如冰花，即使在水煙嫋嫋的氤氳中，也看不出半分暖意來。
“夫人稍安勿躁，晉王也是怕別人來問話衝撞了夫人大家難看，才讓我親自來問問。這也是殿下對夫人的看重和關照，還請夫人體諒殿下。”他輕聲說着，語氣不着半分真情實感，輕飄飄地將她的指控抹了過去。
“說得真好聽！”忽律氏冷笑，忽而昂起頭來說：“沒錯，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