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越發激烈了起來。敵軍也不知從哪裡找來兩根百年老樹的樹幹做攻城錘,衝着天璽門撞去。那樹幹足有十人合圍粗,饒是天璽門已經提前加固,仍被一下一下兇猛的撞擊震得整個城牆都在微微發顫。箭樓斗拱上的灰撲簌簌地落下來,落入平衍手中的湯碗裡,他看着怔了怔,無奈放下。
平衍高聲吩咐:“還有滾油沒有,去潑那些攻擊城門的。”
獨孤閔縱馬在城牆上來回逡巡指揮,正好聽見這話,驀地勒住馬朝平衍望了過來:“滾油用完了,正在燒。”
平衍想了想:“那就用冰水。”龍城正處嚴冬最冷的時候,一桶冷水潑出去幾乎立即就結成了冰,變成冰屑紛紛落在底下攻城的人頭上,絲毫不起作用。聽了彙報,平衍皺眉嘆氣:“天氣太冷了,澆滾水。”
於是立即有人用軍中做飯用的大鍋燒了一鍋水擡過來潑下去,水霧登時在半空彌散開來,滾燙的熱水到了下面也變得冰涼,恰恰來得及將幾個敵軍澆得溼透,瞬間又結成了冰。敵軍的攻勢因此略緩了片刻,立即有人上來替下原先的人,繼續撞擊城門。而城牆上滾水燒起來卻跟不上這樣的速度。
平衍嘆了口氣:“他們的人太多了。”
因爲他行動不便,索性讓晗辛去城邊觀察戰況再來回報。起初晗辛不願意離開他身邊,卻被他捉住手緊緊握了一下,沉聲囑咐:“那邊危險,你躲在城垛後面,不要被流矢所傷。”
晗辛愣了愣,拒絕的話倒不好再出口,咬牙抽出手奔過去查看,過了片刻回來報告,敵軍的地弩開始發威了。
賀蘭部與高車都以騎兵爲主,攻城其實並不再行,最有力的武器不過是百餘架地弩,需要尋找開闊平坦的地方三人合力將手臂粗的弩箭射向城牆上。也不知這些地弩是從哪裡來的,起初用起來三人配合尚不能配合得當,一場仗從正午打到黃昏,無論如何也練出了默契,配合得圓轉自如,弩箭如金耳湖中驚飛的水鳥紛紛飛向城牆牆頭。
地弩威力巨大,守軍士兵紛紛中箭,有人被同袍搶奪回後面,才發現弩箭竟然透體而過,各個身體上茶碗大的窟窿,血止不住地往外冒,眼看一個個都活不了了。獨孤閔便親自執劍挨個給他們痛快。晗辛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忍不住想要跳出去阻止,卻被平衍死死拉住手腕。晗辛對他怒目而視,喝道:“你放手,他在殺傷員!”
平衍目中通紅彷彿要透出火來,語氣卻仍然溫和:“這是丁零人對勇士的敬意,你別亂來。”
晗辛愣了一下,冷靜下來,目中含淚,微微顫抖。平衍有所察覺,低聲說:“你先去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晗辛冷笑:“我要去哪兒用不着你管。”一面說着,冷冷抽出手,向旁邊走了兩步,卻不肯再走遠。地弩繼續無休無盡地飛上來。隨着陣地的推進,地弩也離城越來越近,城牆上靠近女牆一側也頻頻受到攻擊。晗辛正對着平衍怒目而視,突然平衍不顧一切地向她伸手把她猛地拽到自己身上,一支弩箭就從她剛剛站立的地方擦着她的後腦飛了過去,晗辛頭上包頭的布巾被打飛,一頭長髮披散下來,登時露出女兒本貌。驚得四周將士驚訝萬分地瞪着她看。
晗辛惱怒地將頭髮匆匆在腦後挽起,從下襬撕下一幅布來裹在頭上,繼續將頭髮包起。假裝對各種詫異異樣的目光視而不見,低頭冷冷瞥了平衍一眼,已經大好主意只要平衍面上有任何異色便要翻臉。不料平衍卻彷彿壓根沒有留意到她有過失態的瞬間,一旦等她能夠自己站直,立即鬆手,目光緊盯着前方戰場的上方,口中吩咐:“弩箭好像停了,你去看看。”
晗辛便衝到城牆邊上向下看,只見下面人羣涌動中向兩邊分散開,露出一條長線向城牆上蕩了過來。她起初有些迷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直到那一條長線從半空一直盪到她的眼前,驚得她赫然後退了好幾步,纔看清楚原來竟是從城下一直搭上了城頭的梯子。城頭守軍也已經發現,紛紛過來順着梯子向下射箭。晗辛最初驚駭過後,衝過去向下看,果然看見無數敵軍正沿着梯子攀上來。雖然守軍箭落如雨,敵軍紛紛中箭跌下去,但很快就有人頂上來,冒着箭雨眼看一路就要攀到頂。晗辛大喊:“還等什麼,快推梯子!”
於是晗辛與幾個人一起合力,將梯子向下掀去。高聳入雲的梯子,裹挾着上面幾十個敵軍失去重心,重重地拍入下面的敵軍陣營中,激起雪屑煙塵半空飛舞,馬驚得長嘶跳躍,在人羣中橫衝直撞,下面敵陣中一片大譁。守軍衆人哈哈大笑,彼此擊掌慶賀,也有人過來在晗辛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以示嘉許。晗辛不由自主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也咧嘴笑了笑。
突然旁邊響起驚呼聲來,他們兩旁的城牆上不知何時也被梯子搭上。晗辛趴在城牆上向兩邊看,至少有幾百架梯子同時出現,成千上萬的敵軍正在攀梯子而上。無數的守軍紛紛放棄對城下射箭,轉而攻擊雲梯。但云梯多得數都數不清,這邊剛推下去,很快又會被豎起來,而與此同時攻城錘扔在堅持不懈地攻擊着天璽門。城牆上震感越來越強烈,屋檐上的冰溜子被震得紛紛跌了下來,有些人躲避不及,被冰溜子扎傷。平衍高喊:“晗辛,回來!”一條冰溜子跌在他的肩膀上,冰錐的尖頭在他臉頰上劃了一道血痕。
晗辛這才發現這邊的危機,連忙衝過來將平衍護住,冰溜子掉下來砸在她的背上。平衍拼命拽開她怒吼:“你幹什麼?瘋了!扎到後心你就別活了!”
晗辛顧不上理他,用力將他的胡牀向後拉,躲開紛紛跌落的冰錐,說:“他們要攻上來了,攔不住了!”
平衍一愣:“別說喪氣話。”
晗辛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渾身都在顫抖,回身從死去的士兵身上抽出一把刀來握在手中:“人太多了,殺不完擋不住,他們會攀着梯子上來!”
平衍皺眉:“你拿刀幹什麼?你會打仗嗎?”
“我會拼命!”她咬着牙說,一邊將自己的頭髮重新挽了一遍,“我決不讓人傷到你。如果有人敢過來我就拼命!”
平衍看着她怔了怔,沒想到她竟然如此不顧一切,沉聲道:“晗辛,你聽我說……”
“我不聽!”她打斷他的話:“你不過還是要說一些讓我先走的廢話。我走過了,走不了,離不開,不會把你一個人留在戰場上,要死我跟你一起死,但是我不走……”
“我不是……”他試圖說下去,卻再次被她打斷。
“我是!不管你要怎麼對我,要罵我打我氣走我或者把我關起來讓我繡花,都等打退了敵軍再說。只要敵軍一天在這裡,我就一天不會離開你。”她一口氣地說完,才留意到她大膽直白的言辭已經驚得他反應不得。“還愣着幹什麼?快叫你的人帶你下去,我可背不動你。”
平衍突然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手上力氣極大,攥得她手腕生痛,不得不扭頭看着他。
平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別怕,有我在。”
晗辛愣了一下,跺腳:“誰怕了!”
平衍已經顧不上她了,一連串地下命令:“桐油熬好沒有,澆下去,不管多少都澆下去,用火燒。用冷水澆牆面,水結成冰他們站不穩。將士們,抽出你們的刀,準備迎敵!”一邊說着,平衍一把將晗辛手中的刀奪了過來,橫在身前:“連女人都上城牆了,弟兄們,你們好意思打輸這場仗嗎?”
城牆上的守軍哈哈大笑,齊聲道:“絕不能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