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二孃待到人都離開了,才問:“他來又說什麼了?”
“還能說什麼?”離音蹙着眉頭煩亂地回答,又往嘴裡塞了一顆楊梅,低聲道:“還不是那一套。給他生個男孩兒,就能娶我爲妻。”她冷笑地撫上肚子:“這孩子生下來我就弄死他,當着他的面弄死。”
柳二孃被她怨毒的話嚇了一跳,連忙道:“你先別想這麼多,好歹將孩子生下來再說,到時候若是不喜歡便送到鄉下去養,何苦現在說這種傷陰德的話。”
“你不知道!”離音搖了搖頭,面上像是罩着一層寒霜似的一片冰涼:“這桌子髒了可以擦乾淨,杯子髒了可以扔掉不要。可是我髒了,最髒最髒就是這裡……”她用手拍了拍肚子,苦笑了一下:“我想過無數次要不要去撞桌角,要不要把它弄下來,可是我想那樣受苦的只有我。我不能這麼做。他這麼想要個孩子,我就給他,再當着他的面讓他失去。”
柳二孃吸了口涼氣,一時竟覺不知該說什麼好,良久只能敷衍了一句:“你且好好歇着,我去換盆水來。”
她端着水盆慌忙出門,到了門外放下水盆回身去拉門的時候,赫然發現離音坐在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裡,正擡眼朝她看來。那張有些蒼白的臉上掛着一絲詭異的笑容,楊梅的汁液順着嘴角流下來,在她的下巴上劃出一道血紅的印子。
柳二孃沒來由地身上一寒,幾乎是逃走一樣關上門要走,不料一轉身險些撞在了羅邂的身上。
“你怎麼又回來了?”柳二孃驚慌之下心裡的話脫口而出,說出來了才自己吃了一驚,怔怔瞪着羅邂發呆。
羅邂見她這個樣子,心中起疑,繞過她快走兩步猛地推開房門。
離音還坐在遠處,正低頭出神,聽見門擡頭,見羅邂迴轉也十分意外,卻一句話都不不想多說,只是默默瞧着她。
羅邂進來立即滿屋掃視一遍。陽光從窗外射進來,被窗櫺切割成一個個散碎的光點,落在地上,就像是破碎的瓷器,熠熠發亮。羅邂的腳踏上那些光點站定,讓日光照在他的面孔上,令他自己看上去有些暖意。“這屋子太陰,要不然給你換個地方住吧。”
離音心頭一跳,幾乎就要點頭同意。她從被送進這府裡,就一直被困在在間屋子裡。這裡有她最痛苦不堪的記憶,每天夜裡當一切光亮都消失之後,這裡就像無間地獄一樣令她不停地向下沉淪,似乎永無再逃出生天的希望。她比任何人都更迫切地想要離開這裡。
然而,就在她要點頭的同時,一擡頭間遇見了他試探的目光,離音心頭一驚,記起樂姌曾經的忠告:“永遠不要讓別人知道你在想什麼,永遠不要讓別人知道你害怕什麼或者渴望什麼,你泄露的所有細節,最終都會被人拿來對付你自己。”
離音飛快地垂下眼,冷淡地笑了笑:“我喜歡這兒,清淨。”
羅邂選在這個位置,就是爲了讓陽光能夠掩蓋自己的表情,可以肆意地觀察她的反應,將她的一分一毫都掌握在手中。他看得清離音眼皮跳動的頻率,看得見她匆忙掩飾時故作鎮定的冷淡。他知道有人在指點她,他也樂意見到她跟自己玩這些小伎倆,這讓她變得越來越有意思。
羅邂輕聲笑了笑,刻意引起她的慌亂,令她在還未察覺之前就不由自主地擡起眼皮朝自己窺探。“龍霄有動靜了。”釣魚時總要扔點兒魚餌下去,然後水面就會翻起水花來,纔好方便他下手。“你想不想知道?”
離音絲毫沒有意識到手中的楊梅已經被她的指甲掐破,將她杏黃色的裙子染出一個一個的血點子。“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她謹記樂姌的提醒,哀傷的語氣卻發自真心:“他回不回來都與我無關了。”
“你不是還一直惦記着他麼?”
她悽楚地笑了笑,再說不出違心的話來,只能以沉默相抗。
羅邂看懂了她的悲傷,越發妒火中燒,冷笑道:“惦記他沒有好處。女人就是喜歡奢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真是好笑。”
她猛然擡頭,冰涼的目光如箭一樣刺破了他依靠陽光營造起來的面具,直接揭穿了他的虛弱:“你不也一直奢望你得不到的嗎?不管是永德還是這天下,你就算一時據有了,總有迫不得已吐出來的一天。”
羅邂笑了起來:“你看,你這脾氣啊,還是得再好好修行。”
離音說完便已經後悔,但她心中明白,因爲有肚子裡的孩子,他不會再對她施暴,所以反倒有恃無恐地擡起頭,倔強地與他對視。
“離音,你惹我生氣並沒有好處。我知道你覺得我現在不會虧待你所以不怕。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是怕的。”他一步步向後退,讓那道射進屋子裡的陽光將他們隔離開來。然後拋下魚餌:“龍霄就要回來了。”
“你騙人!”她心頭一緊,直覺地否認:“他在北朝人手裡,怎麼可能放他回來?”
“不信你可以等着瞧。我知道你當初爲了阻止我殺他去求琅琊王,結果死的是琅琊王。我的計劃不會改變,你可以考慮一下下一個去求誰,我拭目以待。”
“不,我沒……我沒有……琅琊王不是我害死的……”離音突然膽寒,向着羅邂追過去。“我錯了,我剛纔不是真心想那麼說的,求你別在意。”
離音穿過太陽光柱的時候,眼前一花,只聽見關門的生意。她腿一軟跌倒在地上:“我都幹了什麼?我都幹了什麼?”
柳二孃從外面進來,靜靜將她攙扶起來:“地上涼,起來吧。”
離音一把抓住柳二孃的胳膊:“他要回來了,怎麼辦?他要死了!”
柳二孃皺起眉頭沒聽明白:“誰要回來?誰要死了?你冷靜點兒,好容易這幾天日子過得太平些,千萬不要又把自己陷於絕境啊。”
離音一怔,擡起頭來,慌亂的目光逐漸變得清明。“柳姐姐,剛纔他說龍霄要回來了,是真的嗎?”
柳二孃一怔:“他這麼說了?”
離音點頭:“他還說,當初準備殺龍霄的計劃,如今依然等着他來。他說看我去找誰求助,他就會殺了誰。”
柳二孃感受到她握着自己的手在簌簌發抖,知道現在勸什麼都沒有用,將她攙扶起來送到榻邊坐下:“你先別急,說不定他就是嚇唬你。”
“不會。”離音搖頭:“他沒說謊,我看得出來。”她笑了笑,笑容如同寒冬中轉瞬即逝的臘梅花,甜美鮮豔:“他要回來了,終於要回來了。柳姐姐,我絕不能讓他害死龍霄。”
心意一旦確定,離音便不再容許自己驚恐下去,她站起身深深吸了口氣,“柳姐姐,我要進宮見太后。”
“不行!”柳二孃直覺地反對:“他不是不許你去見太后嗎?”
“只有太后能阻止他,我必須要見太后。”
“即便太后能幫你,也未必會幫。你可別忘了,當初的琅琊王是怎麼死的。太會怎麼會冒險踩這趟渾水?”
離音突然轉過頭來看着她,目光明亮而堅定:“會的,太后不會看着龍霄死的。”
她異樣的堅持讓柳二孃十分詫異:“爲什麼?”
離音詭秘地笑了笑:“反正她不會。”她捉住柳二孃的手:“柳姐姐,求你去跟他說,讓他許我去見一次太后。不管用什麼藉口,只要見到太后我就有辦法。”
柳二孃無奈,只得答應。
羅邂並沒有走遠。
此時江南已經快要到梅雨季節,天氣悶熱潮溼。羅邂就坐在外面一個涼亭裡,一邊喝着茶,一邊看着庭院中盛開的海棠花在風中微顫,花瓣紛落如雪,將春色染得格外明豔。
柳二孃從屋裡出來,見羅邂在此,便走過來。羅邂問:“她說什麼?”
柳二孃不答反問:“龍霄要回來?這消息確切嗎?”
羅邂冷笑了一聲:“怎麼,你還沒收到消息嗎?”
柳二孃微微有些惱怒,擡眼看了看守在涼亭外兩個羽林親兵,一言不發。
這回倒輪到了羅邂詫異:“怎麼?你真的不知道?”他皺起眉頭,像是在問自己:“那那封信是寫給誰的?”
“什麼信?”柳二孃一怔,“你截了我的信?”
羅邂嗤笑一聲:“柳二孃,你在這府中監視我那麼久,我什麼時候截過你的信?我倒是在想,原來鳳都城中,不知你一個北朝的眼線,也不知道另一個是什麼人。你知道嗎?”
柳二孃皺眉:“不可能。晉王只派了我一個人來,還是因爲我家中有親戚在鳳都。”
羅邂笑了笑,並不追究下去:“北朝那麼大,肯定不止你一個人在鳳都有親戚。也肯定不止晉王一個人往鳳都埋了奸細。算了,不追究了。”他擡腿看着柳二孃:“沒錯,龍霄是要回來了。離音爲了救他,只怕是要去見太后?”
柳二孃微微心驚,點頭道:“是。我勸了,她不聽。”
羅邂捻起一片落在袖口的海棠花瓣,舉在眼前看了好一會兒:“讓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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