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焉賚帶回柔然人的消息之後,平宗便派出幾路人馬循跡去打探。但草原廣闊無邊,如果不是知道確切的位置,一時間竟然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直到如今,突然聽說柔然人又出現了,不但平宗,連葉初雪也激動了起來。
“是珍色,我上次沒能去見她,是她來找我了。”葉初雪說着就往外走,也顧不得嫌棄辮子難看了。
“你先別急。”平宗一把拽住她:“不確定之前不許出去。”
“你!”葉初雪怒視他,“你別拉着我。”
“現在沒辦法證實那些柔然人就是珍色,萬一是別人僞裝的呢?就算不是僞裝的,柔然人是好人麼?你就敢當朋友去迎接。”平宗板着臉訓斥她:“你先別急,我讓人去探聽清楚再說。真要是那個可賀敦,咱們用美酒好肉迎接就是。”
葉初雪知道他說得有理,只得含恨看着他去佈置相關人手,自己卻什麼都做不得,只能又回到帳中,想了半天,終究捨不得將辮子打散,只得就着原樣想辦法綰成髮髻。
自從平宗在阿斡爾湖畔駐紮以來,大營的守衛便交由賀布軍負責。從營門向外,每五里地佈置一層防守圈,一共四層,輻射到二十里之外。發現柔然人的就是最外層的守衛。
賀布軍自有一套與尋常軍隊不同的消息傳遞方法,不過片刻平宗就已經收到了最外層守衛的消息,確定了的確是柔然可賀敦的車駕和隨從之後,焉賚奉命飛馬出去迎接。
可賀敦所乘乃是草原上特有的勒車,車輪足有一人半高,車廂寬大,能容納十人之多,在坑坑窪窪的草地上行走也十分平穩安全。唯一的麻煩就是速度太慢,二十里地的距離用了將近兩個時辰才終於走完,來到了大營的門口。
平宗既然確定了來者的身份,自然不能怠慢,與平安並肩,各自盛裝帶領麾下人馬在大營門口分列兩側迎候。
一時兩百賀布軍和兩百漠北丁零軍護衛着柔然人的車隊抵達,衆人這才發現柔然可賀敦只帶了兩百來人,七八輛車。排場隨從都少得令人吃驚。
但再少也還是可賀敦,平安與平宗商議的結果是以最高禮節接待,早就安排了本部的婦人將氈毯從大營門口一路鋪進了大帳前。眼見勒車停穩,便立即命丁零男兒們吹響號角未婚女子手捧着金盃金碗唱着迎客歌上前迎接。
勒車的門打開,先是下來四個一樣服色,身配瑪瑙寶石瓔珞的少女,各自分列在車前,然後才見一隻女人的手搭在了車門上。
陣仗搞到了這個地步,所有人都對這位可賀敦好奇到了極點,都伸長了脖子,想要看看這位柔然人主母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兩邊的少女上前接住可賀敦的手,扶着她從車中下來,衆人都不約而同訝異地瞪大了眼。
從車上下來的女子,身着襦衫長裙,頭戴冪籬,廣袖博帶,衣袂翩翩,卻是一個漢人女子的模樣。
平安愕然朝平宗看去,卻見他在片刻驚訝之後,忽兒笑道:“人家這是擺明了來意,並不是以可賀敦的身份來拜訪,如此倒好,省去許多麻煩。”他邁步迎上去前吩咐塞湖:“去將葉娘子請出來吧。”
本來他們商議覺得柔然可賀敦畢竟是一國之母,故而接待鄭而重之,葉初雪沒有正式的身份自然不能出現在迎接的場合。平宗原打算是讓她與珍色私下見面,但眼下看來,珍色倒是刻意要突出自己與葉初雪的關係,他也就沒有什麼可顧忌的了。
平宗與平安一起走上前去,來到珍色面前,撫胸爲禮,與珍色見面。
這也是商議過的,畢竟如今北朝與柔然是敵國,面對可賀敦行以下致上的禮也不對,不行又有怠慢的嫌疑,索性以草原上通行的禮節致意,免去了許多尷尬。
珍色卻也是個聰敏的女子,見他們這樣立即知道了這其中的苦心,想了想,伸手將冪籬上遮面的軟紗掀起,露出一張帶着雍容微笑的面孔,雙手撫胸,也以平等的禮儀回敬,口中道:“晉王威名遠播宇內,今日得見三生之幸。”又轉向平安,微微頷首:“不速之客前來叨擾,還望蘇毗不要見怪。”
平安是主人,連連道:“可賀敦屈駕光臨,是我們阿斡爾湖的榮耀,可賀敦這樣說太客氣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珍色,又讚歎道:“久聞可賀敦的風采,今日一見,竟是遠勝傳說百倍。”
珍色爽利地笑道:“可見蘇毗聽到關於我的傳聞,大概十分不堪。”
她們兩人說話用的都是漢語,一旁丁零諸部的人卻挺不明白,只有平宗哈哈大笑了起來,打斷二人,對珍色道:“可賀敦到訪鄙部是爲了與故人相見,客套話就不用多說了,我帶你去見她。”
珍色卻擡起頭來微微一笑:“也不只是探訪故人。”她直視着平宗,目光灼灼,神態間果然有些葉初雪的影子,只是目光笑容都明快許多,帶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爽,“也是爲了來看看晉王殿下。”
平宗微微一怔,隨即會意,但笑不語,側身引臂,讓珍色先行,與平安一左一右陪她踩着氈墊進入答應。
葉初雪卻全然是一副丁零人的打扮。窄袖衣裙將身體勾勒得苗條矯健,精緻的翹頭牛皮靴,墜以硨磲綠鬆瑪瑙寶石的腰帶,頭戴丁零婦人常見的小尖帽,看上去嬌俏輕靈,讓乍然看見她的珍色驀地頓住了腳步,怔怔盯着她半晌做不出反應來。
葉初雪倒是十分鎮靜,走到珍色面前,上下打量她,目光溫暖柔和,良久點了點頭:“珍色,你比以前漂亮多了。”
這一句話卻像是突然將珍色身上的所有氣度矜持全都瓦解掉了。她也不顧幾百人在看着,突然向葉初雪深深拜了下去,口中稱道:“公主殿下萬福長樂,珍色總算是又見到您了……”一邊說着淚珠滾滾而下,趴在氈墊上竟然不肯起來。
葉初雪卻側身不受她這一禮,嘆了一聲,說:“你如今是可賀敦了,當自重身份,舉止小心。”
珍色固執地搖頭:“一日侍奉過公主,公主便終身是主,奴婢終身是僕,欣逢舊主怎麼叩拜都不爲過。”
葉初雪垂目看着她,過了一會兒像是接受了她這樣的說辭,輕聲道:“起來吧,這麼多人看着呢。”
她說完這句話,彷彿覺得態度有些冷淡,便伸手去將珍色攙扶起來。兩人再次面對面的時候,笑容已經又回到了她的臉上。
葉初雪轉頭無奈地對平安說:“蘇毗你不要笑話我們,南方人禮大,骨頭縫裡的習慣,改不掉。”
平安將心頭驚奇壓了下去,笑道:“哪裡會。娘子與可賀敦故……”她斟酌了一下用詞,還是橫下心道:“故友重逢,想必有許多話要說。可賀敦只管隨葉娘子去,你帶來的從人交給我無妨。今夜諸部首領都會來拜會可賀敦,我在營地外宴請諸位。”
珍色面對平安時那種小心的神色蕩然不見,微笑道:“如此就麻煩蘇毗了。”
言罷,葉初雪挽着珍色的手與她一起進了大帳,只留下平安兄妹和一衆從人,還在爲之前那兩人鬧的這一出驚詫。
平安問:“阿兄,你怎麼看?”
平宗笑了笑:“這位可賀敦實在是太知道怎麼達到自己的目的了。”
“你是覺得她做着一切都是故意給人看?”
“是啊。”平宗的笑容冷冽,“誰不知道南朝和親去柔然的是位公主?她卻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自認奴僕,你覺得這真是無心之失麼?也難怪初雪生氣了。”
“可她爲什麼要這麼做?”平安百思不得其解:“這樣的事情掀出來,對她有什麼好處?”
平宗冷笑:“她是要撇清跟咱們的關係。不管柔然做什麼事情,都與丁零人無關。柔然內部若有反對意見,就會將事情全都推到初雪頭上。她是主,可賀敦是僕,那麼她所作的一切就都是初雪指使的。這一招倒是真毒啊。”
平安也明白了過來:“更何況這樣一來,便是將嫂子的身份真正敲實了。如果出了什麼事情,南朝長公主在幕後操縱這個罪名是跑不掉的。只怕不管是南朝還是柔然都絕不會放過她。”
平宗心頭有些發緊,“看來柔然如今也發生了鉅變。有一句話可賀敦說得倒是沒錯。”
平安被他說得心頭不安起來,問:“什麼話?”
“她說她來不止是會故友,顯然不是。”
“那她來是做什麼?”平安追着問,心頭不安又加重了一層:“或者說,柔然發生了什麼樣的大事?”
“不知道。”平宗蹙眉憂慮地朝大帳看去。大帳的門簾穩穩地將那兩人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沒有人知道里面的人正在談論什麼。
平宗心頭飛快地算計着,口中吩咐:“安安,你去找焉賚,讓他多帶些人,好好招待咱們的柔然貴客,只是要看緊了,不要讓他們不小心迷路。”
平安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這種事還是讓我的人去做吧。賀布軍畢竟尷尬。”
平宗想了想:“也好。另外,安安……”他轉向平安,目光閃亮,帶着一絲狡黠:“你有沒有辦法給我弄個婚禮。”
平安一怔:“婚禮?你跟嫂子?”
“是啊,你都叫她嫂子了,總不能就這麼沒名沒分的嘛。”平宗心意一定,神態便自如了許多:“最好三日內籌備好。大宴賓客,狂歡七日,所有的客人都要盡興。”
平安聽懂了,脣角露出笑容:“好,我這就去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