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雪挽着珍色的手一進大帳便放開來,向後退了兩步拉開距離,又再仔細打量珍色,似笑非笑地問:“你今日是在做什麼?”
珍色噗通一聲又再跪倒在她腳下,匍匐在地上,低低喚了一聲:“公主!”便哀哀哭泣起來。
葉初雪垂目看着她,只見她背部隨着哽咽起伏,雙肩抽動,頭上冪籬也因爲地垂下去的頭歪到一旁,哀泣之聲確實不似作假,這才把她從地上拉起來,仔細打量着問:“這是怎麼了,剛纔不還振振有詞談笑風生嗎?怎麼一進來就哭成這樣?”
珍色本是一時失態,無法抑制,哭了一會兒已經可以收住,不料被她如此軟語慰藉,只覺胸口一酸,忍不住又落下淚來。她擔心葉初雪不耐,一邊強忍着悲傷偷眼覷了舊日主人一眼,見她仍是滿面關切,這才鬆了口氣,背轉身去擦乾了眼淚,緩和了一下情緒,這才轉過頭來。
葉初雪目光沉靜地等待着,見她轉身,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圖黎死了。”
“什麼?!”葉初雪一驚,攥住珍色的手:“你說什麼?”
圖黎是她當初費盡心機籠絡的人,又將珍色嫁與他,一手謀劃將他送上可汗的位置。這幾年柔然與南朝彼此呼應掣肘北朝,圖黎是最關鍵的一節。如今葉初雪爲平宗謀劃東山再起,圖黎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助力,如今突然聽到圖黎的死訊,只覺如聞霹靂,震驚不已。
“圖黎死了!”珍色見她這樣,反倒鎮靜了下來,咬着牙將自己死死埋在心底的秘密吐露出來:“十五天前我與圖黎抵達榆關準備與你會面,當夜宿營遭到襲擊,圖黎身中毒箭,毒發身亡。”她說到這裡,終究還是忍不住,淚珠從眼中滾落一串。
葉初雪最初的震驚過後已經鎮靜下來,知道珍色與圖黎夫妻情篤,此時重述當初情形無異於重溫噩夢。她心存憐惜,卻不敢耽誤,問道:“爲什麼我們什麼消息都沒聽到?是你秘不發喪?”
“情勢所迫,只能如此。”珍色幾乎要咬碎了牙,才能堅持說下去:“鵠望近年與圖黎不合,這次我們出來,過了壺關鵠望就託言查看河西牧場被佔情況與我們分道揚鑣了。公主……”她捉住葉初雪的手,眼中全是驚惶:“我的孩子還在王庭!”她眼淚四下飛濺:“他們才兩歲,因爲路途遙遠,所以這次沒有帶他們同行……”
葉初雪心頭猛然揪緊。珍色爲圖黎生了一對龍鳳胎,才坐穩了可賀敦之位。如今圖黎突然遇刺,俟斤鵠望不受統轄,王庭空虛,而圖黎的兒子卻在王庭中。她這才明白了珍色秘不發喪的原因。鵠望野心勃勃,一旦圖黎死訊傳出,他轉而控制王庭自立爲王,則珍色的一雙子女絕無活命的可能。而珍色如今要做的,就是要儘快護送圖黎的遺體回王庭擁立兒子爲可汗。
“我明白了。”葉初雪點了點頭,“可是從這裡去王庭,最快也得二十天,圖黎的屍身……”
不等葉初雪的話問清楚,珍色攥着葉初雪的手突然不由自主地握拳,指甲便深深刺進了葉初雪的手腕,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氣,驚訝地看着珍色。
“爲了不讓屍體腐爛,我秘密遣人收集鹽巴,剖出圖黎的臟腑,以鹽塗抹屍身……”珍色的聲音發顫,在說起當日萬不得已的決定時,仍覺肝膽俱裂,五內俱焚,“情勢緊迫,我無力保全他的全屍,只望能夠儘快平安趕回王庭去。救出我的孩子。公主,我今日來,就是求你幫我,護送我回王庭去。”
這話不說葉初雪已經清楚,她一面在心中飛快地盤算,一面將珍色拉入自己懷中擁住,輕輕拍撫她的後背,輕聲安慰:“你放心,我不會坐視不理。但我手中沒有一兵一卒,只能勸說晉王出兵。你且好好歇息,我去與他商議。”
珍色從圖黎遇刺到今日,一面要隱瞞圖黎已死的消息不動聲色地來到阿斡爾湖,一面還要密切防範有人繼續對她圍追堵截,又要擔心遠在王庭一雙兒女,可謂日夜憂慮,焚心似火,一直堅持到了此時,聽見葉初雪這幾句話,心才終於略微安定了些,渾身精神一鬆,立即幾乎摔倒。
葉初雪連忙攙扶住她問:“你可是這些日都沒有怎麼睡覺吃東西?”
珍色有些詫異地看向她,隨即明白,這樣的生死之劫,只怕公主毫不陌生,也就不再掩飾,點了點頭,就着葉初雪的手坐了下去。
但一時哪裡又能睡着,她躺在牀榻上,只覺眼睛酸澀,卻無法閉眼。每每合目,當日不堪回首的一幕便重回眼前。耳聽葉初雪似乎要起身離去,竟然不由自主一把挽住,輕聲哀求:“公主,陪陪我。”
她早已不是當日紫薇宮中的侍女,這幾年貴爲可賀敦,又被圖黎悉心關愛,遣詞語氣都不再是一個侍女。但公主二字喊出來,卻自然而然,全無虛飾,儼然是將葉初雪當做了自己最後的倚靠。
葉初雪最近自覺心慈了許多,連初生的羊羔馬駒都無比垂憐,哪裡禁得住珍色這樣哀求,嘆了口氣,便讓珍色向裡面讓讓,自己和衣睡上去,牽起她的手笑道:“好,我陪着你,你好好睡一覺吧。”
“我睡不着。”珍色到了這時,才彷彿真切意識到圖黎已經真的死了。眼睛瞪着穹廬的天窗,只覺胸口彷彿被剜去了一塊,全身驚涼,一時間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這世間再沒有比葉初雪更能體會她此時心情的,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她宛如驚弓之鳥,遠非言語可以安撫的。便只能嘆了口氣,說:“睡不着咱們就聊天吧。你那兩個孩子叫什麼名字?晗辛卻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呢。”
“她走的時候孩子剛出生還沒有取名呢。”提起自己的孩子,珍色覺得骨子裡的寒冷略微緩解了一些,聲音輕柔:“男孩兒叫逯忝,女兒叫茗雀,”她竟然微微笑了一下,滿懷柔情:“女兒的是漢名。我希望她以後能回中原來。”
葉初雪見說到孩子她似乎好一點兒,便順着話問:“他們長得像誰,你還是圖黎?”
“逯忝像圖黎,才兩歲就喜歡拿着小劍砍砍殺殺,調皮死了,七八個侍者都伺候不了他一個人。只怕圖黎一個人,圖黎一瞪眼他就乖得像只羊羔子。”她說起圖黎來,嘴角仍忍不住微微上翹,眼中光芒溫柔,彷彿那人就在身邊,“圖黎倒是更疼愛茗雀,叫她小翠鳥,說柔然人的公主,一定是草原上歌聲最美的姑娘。總把她扛在肩上,高高向天空拋起,說是小鳥兒就要學會飛。茗雀最喜歡飛,笑得直喘氣,還要追着阿爹跟她玩。”
珍色說到這裡,突然哽咽再也說不下去,只覺身體血肉都已經不復存在一般痛苦,“沒有了阿爹,誰會讓茗雀飛?誰再管教逯忝?”她依偎到葉初雪的身邊,臉埋在她的肩窩默默流淚,“我以後該怎麼辦?”
葉初雪握住她的一隻手,驚奇地發現原來自己掌心的溫度竟然已經可以去溫暖旁人,她拍了拍珍色的背,輕聲說:“還有你呀。你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趕回王庭去,將一雙兒女護在身邊,聯合圖黎的親信擁立逯忝。然後你要教導他們,撫養他們,讓他們成長起來,讓逯忝成爲下一代可汗。”
“我怕我做不到。”珍色的眼淚順着眼角滑落,“沒有圖黎,我怕……”
“沒什麼可怕的!”葉初雪打斷她,用力捏住她的手,聲音充滿了令人心安的不容置疑:“一切都會過去。你必須要堅持住,才能見到你的兒女,爲了他們能安全順利地長大,你必須要堅強,爲他們遮風擋雨。”
珍色卻在這片刻間變得柔軟:“如果我帶着他們離開……”
“你能去哪裡?”葉初雪的聲音裡帶着一種冰冷的明亮,“逯忝是圖黎唯一的兒子,不管誰成爲柔然可汗,都必然要斬草除根。天下之大,並沒有你們母子可以立足的地方。”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知道其實還有另一種辦法。
草原上不乏這樣的例子,包括平宗也都有過這樣的經歷,父親被害,母親爲了躲避加害只能帶着兒女遠走託庇於更強大的勢力保護。待到兒子成年,再借助別人之力斬除當初的殺父兇手。
古時匈奴單于,丁零人的先祖*汗都有過這樣的經歷。草原上經久傳唱的歌謠裡,總是離不開他們的故事。
但葉初雪卻不能讓珍色這樣做。
她沒有時間了。
聽着珍色終於漸漸不說話了,葉初雪扭過頭來,見她還像幼時那樣依偎在自己的肩頭,已經深深睡去。只是面上淚痕猶在,緊蹙的眉間泄露出掩飾不住的悲傷。
她輕輕掙脫珍色的纏着自己的手臂,輕手輕腳地從牀榻上下來,掀開簾子出去。
外面天色暗淡,人們已經在準備夜晚的迎客宴了。
葉初雪囑咐不得任何人進去打擾可賀敦,問了幾個人,纔在一處氈帳內找到正在磨刀的平宗。
平宗看了她一眼,手下動作不停,只是問:“聊完了?”
彎刀在磨刀石上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嗯。”葉初雪在他身側坐下,帶着深深的思慮,看着一下一下地磨刀,突然說:“那天,你跟我說了一句話。”
平宗順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手下的活,已經明白,卻要裝糊塗,憋着笑問:“什麼話?”
葉初雪心緒煩亂,瞪了他一眼,也不肯調笑,說:“你知道的。”到底臉還是紅了紅,繼續道:“你說要我做你的磨刀石。”
平宗不懷好意地摟過她的要,咬着她的耳朵笑道:“嗯?你想要磨我的刀了?”
“滾!”葉初雪推開他,示意他:“別停,繼續磨。”
平宗微微一愣,隨即會意,手下重新動起來,磨刀石發出刺耳的聲音。
藉着這樣的聲音掩護,葉初雪在平宗耳邊輕輕將珍色帶來的消息說了一遍。
平宗聽得瞪大了眼,側頭問:“你想讓我出兵幫她?”
“這是好機會。你出兵護送圖黎和她回到王庭,擁立逯忝爲可汗,珍色輔政。你與柔然聯合,借他們的大軍,直逼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