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孤燈,沁涼潮溼的空氣像蛇一樣從腳底沿着晗辛的腳踝小腿向上盤旋。她死死盯着那幅地圖,一些久已成謎的事情件件融通。彷彿腳底的地突然裂開了一個口子,她兩腿發軟,自覺站立不住,只能扶着桌案慢慢坐倒。
一切變得清晰起來。他比她在公主和他之間選擇;他不要她貼身伺候;他將她留在皇宮中;斯陂陀帶來的消息想必也跟他說過,他卻並不急於去向平若求證,因爲他知道那件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晗辛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苦笑,仍然不敢相信。那是她傾心相與的男人,是她爲之可以捨去性命的人。他不要她,她便遠遠躲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關切着他的動向;他要她,只需勾勾手指,她便義無反顧地留在身邊,毫不猶豫地背棄舊主,甚至爲了他改頭換面成爲另一個人。
但他卻從未對她坦白過。
她滿心酸澀,擡起臉望着屋頂發呆。
不知何處鑽進來一隻飛蛾,被自己投在牆壁上的巨大影子嚇得驚慌失措,拼命煽動翅膀,刮擦着牆壁,掃得積塵簌簌落下來。
晗辛靜靜落淚。
“你在做什麼?”他的聲音突然響起來,驚得晗辛渾身一震,茫然轉過頭去。
平衍不知什麼時候醒了,用手肘支起上身朝她望過來。
晗辛斂住心神,輕聲說:“牆上有隻飛蛾。”
他坐起身來,從榻旁拿起柺杖,支起身子朝這邊過來:“看飛蛾爲什麼會哭?”柺杖敲打在地板上,篤篤作響。
“我……”她連忙擦拭臉頰,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是一臉的淚,“樑上的灰落在眼睛裡了,不是在哭。”
“是嗎?”他走到案前,只一眼就掃見了那四張羊皮紙拼起來的地圖。
晗辛見他目光落在那上面,這才收起了慌亂,想了想,鼓起勇氣破釜沉舟:“這樣的地圖我以前見過。”
“在哪裡見的?”他用柺杖撐在腋下,騰出一隻手,用食指將她下巴上綴着得一滴淚接起來,送進口中品嚐,目光似是能看透人心,落在她的面上,不錯過分毫細微的變化。
晗辛知道自己只能說實話:“柔然。”她沉下氣來,將之前因爲驚痛而生出的惶恐壓下去,再擡起眼看平衍的時候,已經找回了從前在龍城上下奔走時的自若,一雙眼眸在平衍目中看來,澄澈無僞,水光瀲灩。她好奇地問:“這是哪裡的地圖?”
他盯着她研判了片刻,脣角勾出一絲笑意:“你猜猜。”
“這哪裡猜得出來嘛。”晗辛語氣中帶着嬌嗔的不甘心,埋怨地斜睨他一眼,咬着嘴脣認真看那幅地圖,半晌沮喪地嘆氣:“天底下的山都長得差不多,倒是看得出來有一大片平地,還有河流。可是沒有去過的地方,哪裡猜得出來啊。”
他笑了起來,將其中一張羊皮紙從她眼前抽開,自己湊到燈旁參詳,口中卻說:“你能看出山川河流已經很了不起了。這世上看得懂地圖的人本來也不多。”
她似乎有點兒小得意,起身從他腋下接過柺杖,將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問:“這圖上畫的是什麼山啊?“
他側過頭去看她。這樣的姿勢下,兩個人緊緊挨在一起,一旦目光相對,幾乎是鼻尖對着鼻尖,喘息想聞,她身上清幽的香味便鑽入鼻中。平衍微微笑了笑,在這樣的燈光下看,她的皮膚細膩白皙,一雙脣有着天然的櫻色,讓他忍不住湊過去輕輕咬了一口,聽見她來不及脫口的驚訝聲,這才微微後撤,溫潤笑着問她:“你真不知道?”
晗辛哼了一聲:“不就是認個軟麼,你就那麼得意,非得讓我說兩遍?”
他總算不再追究,在她耳邊說:“這就是陰山呀。”他說話時,手撫上她頸側的脈搏,一面仔細留意她脈搏跳動的節奏,一面笑道:“日日在龍城對着陰山,這你都認不出來麼?”
晗辛回頭白他一眼,藉機從他窺探的指尖下滑開,口中嗔道:“你少唬我!陰山是這個樣子嗎?陰山的主峰不應該像個渾脫帽扣在山上嗎?這山最高的峰像個鳥嘴。”
平衍呵呵笑起來,在她頭髮上揉了揉,口中刻薄道:“笨蛋,虧你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這都不懂麼?你從龍城向北看,山頂是個渾脫帽。你若是從東往西看,就像只鳥嘴了。”
“真的?”她猶自不信,從他手中搶過那張羊皮紙轉來轉去地擺弄,像是要對準方向看出大山真顏一般。
平衍由着她擺弄了片刻,搶過羊皮紙隨手扔到案上,一把摟緊她的腰問:“爲什麼這個時候你在這裡?”
他的手並不老實,從她的腰後一路向下,揉上豐軟的臀,又在她耳邊輕笑:“是不是想我了?”
晗辛將臉埋進他的頸窩,輕聲說:“我在房中等得都睡了一覺,醒來不見你回來,就擔心……來看看……”她的語聲因爲他若即若離的手而時斷時續,鼻息一股一股地噴在他的喉結處,立竿見影地起了一片慄皮。
“晗辛……”他低低地喚她,“今夜別回去了,就在這裡吧。”他一邊說着,扳着她的肩,裹挾着她朝牀榻走去,“眼看着天都要亮了,來來回回的麻煩。”
“這怎麼行,”她微弱地掙扎,怕他跌倒仍要亦步亦趨地跟上他的步伐,“你的衣物巾櫛都在那邊……”
說話間已經到了牀榻旁,他微笑着抱怨:“真囉嗦。”自己往榻上坐下去,順勢將她拽進自己的懷裡,讓她打橫落入自己臂間。
晗辛只略微掙扎了一下就不動了,兩人目光相處,俱都被對方眼中清亮的眼波震得心頭顫了一下。晗辛嘆了口氣,便不再反對,反客爲主地勾住他的脖子,一邊湊過去吻他,一邊將他壓在身下,動手去解他的腰帶。
平衍卻有自己的執着。他雖然腿帶殘疾,卻不肯將掌控權交給她,連拉帶扯地除掉她下身衣裙後,一翻身就將她壓在身下掌握了主動。
晗辛仍要掙扎,卻從他壓迫自己的手上感受到不容置疑的決心。她微微怔了一下,突然警醒,便不再去爭鬥,柔順地閉上眼等着他的吻繁星一樣落下來。
星星落下來,就再也回去不了。
她在輾轉間輕聲吟哦,淚落如雨。
他身上的皮膚和薄汗,他爲了保持平衡而不得不加大的一隻手的力氣,他垂落在她面上的髮絲,他的喘息和浩嘆,他的氣味和力道。她茫然地看着他的喉結在自己眼前晃動,總覺有什麼和以前不一樣了。
然後她想起來,是那隻白玉兔子。他讓斯陂陀帶給她,之後再沒有向她提起過。
她再竟不能習慣白玉兔子的缺席,原來有些事情不可能再一樣了。
雨在清晨終於停了。
屋檐還滴滴答答淌着水。雨後的天,是一種憂傷的青色。晗辛躺在平衍懷中,枕在他的胸口,聽着他的心跳漸漸恢復平靜。空氣被洗得有一種令人心驚的冷靜,雨水沖刷了天地間的一切,將所有的房屋花木草樹山川都淋得溼透後,自己揚長而去,只留下世間萬物狼狽地收拾殘局。
“你爲什麼哭?”他一邊把玩着她的頭髮,一邊狀若不經意地問。
晗辛仰起頭來,讓他能夠親吻自己的眼皮額頭鼻尖,懶洋洋地說:“我也不知道,那不叫哭,那叫流眼淚。”
平衍笑了起來。良久,突然曼聲吟道:“玩飛花之入戶,看朝暉之度寮,雖復玉觴浮椀,趙瑟含嬌……”他的手指細細摩挲着她的面頰,像是要讓她確信自己所指,然後嗓音突然變得寥落感傷,“未足以,祛斯耿耿,息此長謠。”
晗辛怔了怔。他所吟誦的,是南方前代名作。她幼時陪永德讀書時也曾聽過,只是她萬萬料不到平衍居然會在這個時候,吟誦起這幾句來。平衍雖然飽讀漢人經籍,日常起居衣物飲食也都大類漢人,但到底還是生長在北方,比起南方的文人墨客來,還是少了幾分傷春悲秋的敏感。而今他突然吟起這賦來,像是爲天氣所感,更是令晗辛不由得生出疑竇來。
見她怔怔看着自己,平衍笑了笑,問:“怎麼,沒見過丁零人感懷悲嘆麼?”
晗辛想問他爲什麼要悲嘆,然而話到嘴邊,卻覺得知道越多,牽絆越多,倒不如不聞不問。於是強嚥下了疑惑,微微一笑,在他脣上吻了一下,只說:“你一這麼感懷悲嘆,倒讓我恍惚彷彿是回到了家鄉呢。”
他輕輕笑着,卻不再說什麼,懷抱着她,戀戀不捨。
良久之後兩人終於起身,平衍問:“你今日要做什麼?”
晗辛笑道:“你不是老敦促我進宮去麼?這雨總算停了,再沒有藉口拖延了,好歹去應付一下。”
平衍點頭:“正該如此。陛下若是有什麼要問,你就直說無妨。我沒有什麼可隱瞞見不得人的。”
晗辛點頭,過去幫他穿衣,低聲說:“這邊終究還是冷,你又一宿沒有好好休息,一會兒讓人在我那裡燒了水,你去好好泡個澡。”
平衍一把扣住她的腰不讓她離開:“你陪我泡。”
晗辛被這近乎任性的語氣逗笑,在他脣上吻了吻,細聲安撫:“你看我要進宮就要大妝,光收拾頭面就得一個多時辰,還要趕着進宮。要不然你等着我,等我回來陪你。”
他嘆息了一聲:“你要是不走就好了。”
這句話卻是發自肺腑。平衍目送着晗辛匆匆離去,目中光芒漸漸冷了下來。他撐着柺杖走到案前。蠟燭又燃盡了,雨後屋裡光線略顯黯淡,他看着羊皮紙晦暗的線條,心中驚疑如同沸水般翻騰。
饒是他反覆試探,晗辛始終一絲馬腳不露。他不知道她到底看不看得懂這幅圖,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表現得太過正常,如果他不是見識過她在各種挫折困難面前的樣子,也許不會有任何疑心。
但平衍實在太瞭解晗辛了,深知她越是在危機面前就越從容自若。所以此時此刻,他竟然沒有把握,不知道走出去的那個人還會不會再回來,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失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