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雪終於停住腳步,狐疑地打量着他:“你知道?你跟我同樣在深山裡,你是如何知道的?”
睢子略帶得意:“我自然有我的法子,只是問你想不想知道。”
葉初雪嘴角的笑意愈發冷清了起來,目中隱隱帶着一絲嘲諷的意味,出人意料地說:“不想。”
睢子一愣,見她又轉身往回走,大步過去一把攥住她:“你真的不想知道他現在的消息?”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現在一定從河西牧場發動了大軍。”葉初雪看見睢子露出驚訝的神色,心中愈加篤定,語氣也就愈發刻薄:“怎麼,你很吃驚麼?我怎麼會知道呢?因爲這是既定的策略,我與他一同商議制定的。只要沒有什麼意外,定然會按照時間施行。”
她擡起頭來望向天空。銀河已經轉移到了天空一角,夏天轉瞬即將離去,葉初雪心頭微微惆悵,她曾經那麼盼望夏天的到來,卻無法與那人一起共度。
她將一腔的煩悶全都撒向了睢子:“我不但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我還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以他的習慣和目的,再聯想到龍城之前的動態,他一定不肯功虧一簣,所以要保證萬無一失,就會要對龍城做合圍之勢。所以他現在一定是分兵行進,而他本人會吸取龍城之失的教訓居中調度,以防再發生諸部之間不同音訊被人分別擊破的事情。”她看着睢子,眼角眉梢都是不屑,“怎麼,你要不要我再說出他現在的準確位置?”
睢子幾乎有些目瞪口呆。
他只知道葉初雪是平宗帶出來的人,膽略見識非同凡響。但他無論如何想不到葉初雪竟然會干預到軍事上去,而聽她所說,竟然是平宗首肯的。甚至是她參與了制定策略。
“晉王竟然如此信任你?”睢子到底不是漢人,做不到城府深沉,心中所想,也不屑於藏着掖着,想到什麼便說了出來。但語氣中仍然有着不可置信:“讓一個女人蔘預軍機?我看他也是昏了頭了。”
“我看你才昏了頭。”葉初雪脫口而出,說完愣了愣,卻也不肯反悔,只是冷笑:“晉王什麼樣的人物,也是你配臧否的麼?”
睢子倒是從沒有見過她這樣激烈地與他對抗,一時間甚至顧不上惱怒,反倒歪頭打量着她,問道:“你肚子裡的孩子,晉王知道嗎?”
這話問得突然,葉初雪愣了愣,隨即一陣慌亂,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什麼?”
她的手像是有自己的主意一般,已經護在了腹部。
睢子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地問:“晉王與你完婚是在那件事之後吧?那時他知道你已經懷了我兄長的孩子嗎?如果知道,他爲何還肯娶你?”
“他……”昆萊那件事情始終是葉初雪的死穴,只要一想到便會沒有來由地慌張起來,“他當然……”
就在她拿不定主意該如何撒謊時,睢子已經替她做了選擇:“他不知道?”睢子笑了起來,“我猜就是這樣。晉王那樣的人物,如何能受得了你懷着別人的孩子?”
葉初雪咬着牙硬挺:“晉王那樣的人物,不是你們這種人能揣測的。”
睢子突然大笑了起來,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我是個男人,晉王也是男人。就算你知道晉王會如何行軍佈陣,如何去攻取龍城東山再起,你也不可能像我那樣瞭解一個男人在這種事情上的想法。”他發現自己在這場交鋒中佔了上風,便上前一步,忍不住伸手觸碰了一下葉初雪在月光下被映得如羊脂玉一樣的面頰,聲音卻溫和了許多,“那麼他離開你的時候知道這孩子了麼?”他脣邊掛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還是你告訴他這是他的骨血?”
葉初雪悚然而驚,一把打掉他的手:“你想幹什麼?”
“真是聰明人,難怪晉王如此倚重你。”睢子笑了起來,“我想幹什麼你不是已經猜到了麼?”
葉初雪微微擡起頭,倨傲凌厲地瞪視着他,用眼神逼他不得不迴應她的問題。睢子嬉笑了一下,“我不過是在想,如何才能從你身上獲得最大的好處。”
葉初雪微微笑了一下,這纔將目光挪開:“連我他都不會來救,何況是一個來歷可疑的孩子。晉王並不缺子嗣……”
“他的世子可是他最大的敵人。”
這話意外地令葉初雪有瞬間失神。原來除了她,平宗還有一個敵人就是平若。原來他身上一直經歷着那麼多的背棄離心,卻從未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來過。那男人是個果斷得可怕的人,從不曾因爲這些愛恨糾纏而陷入兩難中,他總是試圖將所有人的裂痕彌合在自己的手裡。
葉初雪微微回神,突覺疲倦。懷孕令她時常感到精力不濟,而且與睢子這番鬥嘴也無聊得如同兒童之間的爭鬥。她輕輕哼了一聲,搖了搖頭,不打算再糾纏下去,繞過他往回走。
然而就那聲輕哼和她面上既像是無可奈何又像是失去耐心的神情卻激怒了睢子。他不依不饒地追上兩步,攔在她的面前冷笑:“怎麼,怕了?”
“怕?我跟你在一起都不怕,還有什麼可怕的?”
睢子一愣,擰起眉:“你把我當什麼了?”
葉初雪沒有吭聲,看他一眼,想繼續離開。步子剛一邁開,就被睢子一把攥住了手腕:“問你話呢!”
“我不知道。”葉初雪被激起了怒氣,額頭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光潔,眼中現出惡意的挑釁的光來:“做敵人你不配,做禽獸你也不配,我也不知道你是何處而來的惡鬼託生,也不知道你究竟算是什麼。”
“你!”睢子從未被人如此口出惡言攻擊過,狂怒席捲,舉起手來就要打下去,然而她卻在這個時候毫無懼色地仰起了臉,似乎在等他失控出手,譏諷的笑意益發明顯。
他那一巴掌卻突然打不下去了。她的笑容帶着刺,帶着刀光,令他突然有一種那一巴掌如果打下去,其實是打在自己的臉上,羞辱的是他自己的感覺。
睢子猛地放開她,有些狼狽地後退了一步,這才能將憋在胸口的氣長長呼出來,“你想讓我打你?你是想說我和昆萊是一樣的人?”他驚出了一背的冷汗,咬着牙苦笑:“我不是。我跟他不一樣。”
這女人就像曼荼羅一樣,隨時會勾引出人心底最畏懼黑暗的隱秘,令人在不知不覺間就變成她想要的樣子。但是睢子知道自己不能如她的意。他不是兄長,不會因小失大,也不會因爲一個女人就放棄多年的隱忍和努力。
突然一道光從腦中閃過,睢子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盯着仍立在原地,剛剛長舒了一口氣的葉初雪。
他的目光中帶着如夢初醒的震驚,瞪視着她,如同看着鬼怪:“你知道了?”
葉初雪只是憑着一股孤勇意氣在那場較量中虛張聲勢地略佔上風,見他自己退走才放下了半顆心,卻因這平白扔過來的一句話微微震動了一下。她將微微的驚慌按下去,面上不動聲色,反問:“知道什麼了?”
他卻不答,又走近她,目光如刀光,一寸寸地從她面上刮過。
她太過平靜,雖然在問着問題,無波無瀾的神情只說明四個字:明知故問。
“你果然知道了!”他一旦確定,便震驚得無以復加,“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倔強地裝糊塗:“到底知道什麼?我怎麼覺得我什麼都不知道。”
“別跟我來這一套。”他的手探上她的領口:“你既然知道了,就應該明白,對方根本沒打算留你的活口,也不會讓晉王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只有我才能保你安全。”
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卻還是忍不住出言譏諷:“你敢嗎?”
這話果然激怒了睢子,令他口不擇言:“他不過是一介殘疾廢人,我有什麼不敢的?”
“若真只是殘疾廢人那麼簡單,你又爲何爲他效命?”葉初雪這些日並沒有閒着,她冷眼旁觀,看透了許多不爲人知的秘密,“其實你根本不是回來報仇的,你與你兄長多少年沒有見過面了?這些年你都在什麼地方?”她在問出問題之前就已經說出了答案:“你一直在龍城,你那些手下也不全都是步六狐的人,還有賀布部的人,對吧?”
睢子雖然已經不再對她的無所不知感到震驚,卻還是十分意外。他瞪着她,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你是個妖怪!”
“這又不難猜。”如果不是處境太過艱辛,她幾乎要笑了出來,“一旦確定了你是爲誰做事,所有的謎題都迎刃而解了。”
睢子一怔,“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葉初雪又露出譏諷的笑容來:“如果不是你說出殘疾廢人四個字,我還不敢確定呢。”她說到這裡,又變得惆悵起來:“簡簡單單四個字,倒是解開了許多謎題。我曾經因爲對他的信任而錯去懷疑了不相干的人,惹得晉王生了好大的氣。他這個人呀,許多時候不言不語的,但比誰都明白透徹,深明人的本質,絕不會被迷障所誤,堅定而清醒。倒是我小人了。”
她說到後面,語氣漸漸柔和溫暖,像是陷入了美好的回憶之中,卻又帶着刻意讓人看見的柔情。既像是故意說出來激怒睢子,又像是不由自主地沉浸了進去。面上笑容溫柔,全然沉浸在美好的情緒之中。
睢子看着五味雜陳,自然知道她後面的話頭牽在誰的身上,只是仍然不解:“那你究竟是怎麼開始懷疑是那個人做的這一切的?”
葉初雪看着他笑了笑,卻搖頭:“不能告訴你,這個秘密我要留在面對他的時候,嚇唬一下他。”
睢子從鼻子裡面哼出一聲來:“你都說到了這一步,我會讓你見到他麼?”
“你不帶我去見他,如何能夠完成任務。”
“我說過了,我可以拿你去跟晉王談條件。”
葉初雪最怕的就是這句話。平宗做完他該做的來找她是一回事,但如果大事進行之中,突然有人帶着她去要挾提條件是另外一回事。她冷笑一聲:“晉王不會爲了我做任何妥協。”她頓了頓,心有不甘地說:“他都不肯承諾放過南朝。”
睢子笑了:“晉王是個男人,當然不會爲了討女人高興就放棄自己的目標。不過如果是爲了孩子就難說了。”
葉初雪冷笑:“爲了昆萊的孩子更不可能。”
“爲了他自己的呢?”睢子覺得還是要把話說透,不然這女人太過囂張,以後有漫長的路要走,不能任她爲所欲爲,“其實這孩子根本不是我兄長的,對吧?”
葉初雪面色瞬間變得慘白。
睢子便也篤定了,“你說起我兄長時咬牙切齒滿眼憤恨。但對腹中孩子卻小心呵護。剛纔你在河裡的時候我都看見了,你撫摸着腹部的神情,那滿眼的愛意和柔情,只在你說起晉王的時候纔有。這就是晉王的孩子。你看,我也是猜謎的強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