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之後撥轉馬頭施施然地向回走,彷彿壓根看不見平衍身後幾百弓箭手都在張弓搭箭,將自己視爲瞄準的目標。
平衍看着他悠然往回走,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良久沒有挪開。
厙狄聰揣測平衍的心思,問:“殿下,要放箭嗎?”
平衍眉頭一蹙,突然揚聲喚道:“崔相請留步。”
崔璨轉過身來看着他。他身下的馬似乎對這樣往來反覆十分不耐,不悅地噴出鼻菸,用右前蹄在砂土的地上刨着。
崔璨看着平衍,目光沉靜。
平衍問:“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的問題終究沒有問下去,但崔璨已經猜到了他想知道什麼。他有一股衝動,想要譏諷反問,既然關心,當初爲什麼要捨棄。既然已經捨棄了,又何必念念不忘。但終究,他自幼所受的薰染令他只是溫和點頭,說:“她如今是昭儀,統領後宮。她的兒子,陛下取的乳名叫文殊。”
平衍需要用平生最大的毅力,才能令自己不太過失態,只是無意識地重複着崔璨所說的話:“兒子?文殊?”
也許是這份癡打動了崔璨,令他在自己能冷靜思索之前,脫口而出:“若是雒都城破,廟堂傾頹,殿下倒是可以帶她回龍城。”說完又覺得自己多事,苦笑了一下:“不,她一定不願意再回龍城。還請殿下給她留一條生路。”
平衍看着崔璨,直到眼睛痠痛難忍,才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牙根已經被咬得發酸發痛。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招手叫過厙狄聰:“讓弓箭手準備,”他目送着崔璨的身影沒入高大的門洞,才繼續說道:“準備攻城。”
崔璨走入門洞,不等從人過來,自己就從馬鞍上跳下來。他飛快地沿着臺階爬上城牆,口中一連串地吩咐:“對方隨時會開始攻城,做好準備,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守住。平中書的援軍就快到了,我們不必打敗對方,只要能等到平中書回來,就有希望了!”
城頭被大火燒得一片漆黑。崔璨往城垛上摸了一把,滿手都是黑灰。他接過從人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手,本已經走開了兩步,突然又站定。身後跟着的一羣將領便不得不停下來。這些人都是州郡軍中的老兵提拔上來的,這樣規模的攻伐從未經歷過,卻都不算是毫無大戰經驗,因此對這位文質彬彬的主帥頗有些不以爲然。見他停下來,立時便有人陰陽怪氣地問:“崔相是想到了什麼退敵的妙計?”
崔璨不理睬話語中的譏諷之意,伸手在城垛上敲了敲,果然夯土壘建的城垛卻如同陶器一樣發出了咚咚的聲音。崔璨舉頭望去,只見被火燒得烏黑的城垛彷彿一道黑色的繩索,一直向着遠方延伸而去。
崔璨笑了一下,轉頭面對那些將領:“退敵之法還沒有,但大概是能守到平中書回來了。”
他飛快地吩咐:“去找桐油來,將這城垛全都澆上桐油……”
有人抱怨道:“崔相這是嫌咱們這城牆燒得不夠狠麼?”
不料在前面飛快走着的崔璨突然停下來,轉身衝他一笑,點頭道:“沒錯。”
突然弓弦顫動的聲音如同萬山松濤一樣從城下傳來,身邊護衛一把將崔璨按到在地上:“崔相小心!”
箭雨如同飛蝗如期而至。崔璨抱着頭趴在地上,一直等到這一輪箭雨稍歇,也不顧護衛的壓制,跳起來高聲吩咐:“點火,將城垛點着。”
平衍看着城牆上繼續火光大盛,蹙眉思索。
厙狄聰過來問:“殿下,這是什麼意思?嫌之前燒得還不夠嗎?”
平衍搖了搖頭:“我倒是忘了,這雒本就土質特殊。傳說五百年前前朝草創時營建雒都時曾在取土之處發生過一場大火。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火滅之後,那土坑居然被燒成了陶坑,自此世間纔有了雒陶。”
厙狄聰大惑不解:“難道他們要把城牆燒成陶器?”
“不……”平衍搖頭,“大火燒過的城牆堅硬如雒陶,尋常弓箭無法破壞,要想攻城,就得動用地弩,只可惜咱們軍中沒有。除此之外……”平衍的目光朝東南方向眺望。
暗夜裡,羣星的光芒都被雒都城頭的大火映得黯淡,那個方向只有一片黑黢黢暗無天日的樹林。
平衍緩緩道:“他這是在給平若指路呢。”
崔璨在城頭,透過跳躍的火焰,目光緊緊落在平衍的身上。城牆太高,距離太遠,他甚至看不清對方的面目,卻毫不困難地能夠揣測到平衍心中的冷峻。
他會怎麼做呢?
然後崔璨看見平衍在阿嶼的攙扶下緩緩站了起來,從身邊賀布衛的手中接過一張一人高的大弓。他推開阿嶼攙扶的手,就靠一隻腳穩穩站住,身體筆直挺拔,引箭張弓,瞄向城頭。
崔璨突然感覺到眉心劇烈地發燙,與此同時箭簇發出尖嘯的聲音轉瞬飛了過來。
崔璨眼前出現了奇妙的幻覺,彷彿他能夠看得清楚羽箭破空而來時飛速旋轉的箭身,看得見箭簇尖銳的頭閃耀着冷冷的光芒。
眉間的灼燒感越來越強烈,令他終於忍不住低頭去探查。
就在那一瞬間,他的頭頂驀地一涼,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着他的髮髻,將他推向身後的箭樓。“篤”的一聲,崔璨被羽箭穿透髮髻,釘在了箭樓的柱子上。
“崔相!”
“崔相小心!”
“崔相!”
周圍的人驚呼起來,肝膽俱裂,紛紛涌過去查看。